梅姐儿一听怔住了,抬了头满面泪痕,王老爷长叹一口气:“待事了了,便叫你哥哥把你带到外省去,或是去寻你大姐姐,嫁在外头,重新作人。”
朱氏一听咬紧了唇儿,她私心里自然是梅姐儿就这样嫁了最好,两家一齐把事捂住,梅姐儿一嫁,桃姐儿便好说亲,如今王老爷是全为了梅姐儿想,一点都没顾及到桃姐儿。
这事吵吵出来,王家便成了笑话,若梅姐儿拒奸陨命,还能算得贞洁,说不得那县里还要给一块牌坊,可她这一番却是大着肚子才想到寻死,跟那洁妇哪里能比,外头人知道了,且还要说王家的门关的不严,是个猪狗就能往里头钻来,与桃姐儿总有防碍。
朱氏正头疼,梅姐儿又是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王老爷看着她不成器的样子,跺着发麻的脚:“你若不肯,便也不必寻死,嫁过去便罢了。”
梅姐儿心头犹豫,她原来不过贪万卖油的同她两个是情投意合,如今不意那万婆子竟这样轻贱她,拿她只当个下流妓子对待,若嫁了过去,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桂娘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前边吃了七八年的苦楚,母女两个到如今才好过一些,纪二郎把这两个关在家里时,她是亲眼见过的。
一想到就叫梅姐儿心寒,她咬住唇,目光定定的看着跳动的灯蕊,王老爷晓得她不是果决的人,道:“明儿,明儿一早,你想好了,咱们再来理论。”
可到了第二日,天还不曾大亮,王家外面就传到万卖油的吆喝声。
梅姐儿头靠着床柱,昏沉沉想了一夜,一时不愤想着拼却名声不要,也不能叫旁人给欺负了,一时又自怜叫人骗了,抛却一片心换来山中狼。
颠倒来回想个不住,三魂六魄俱飞的远远儿的,眼仁儿也失了光彩,脸上一丝生气也无,屋子里还烧了炭盆,里头的炭烧尽了,只留下余灰,埋在灰堆里的火星子一闪一闪,她便盯着这火星子出神。
待听见那一句“卖油类……”,猛得一下吸进一口气,只觉得三魂回归六魄聚齐,那一声声从远到近,便似砸在她心坎上,泪珠儿似雨点儿往下落,满心满意的便只有“他也念着我”这个念头,把万婆子上门这点恶全都忍了下去。
王老爷在床上听见还不分明,撑起来听得明白,往后一倒“哎”了一声,闷闷咳嗽两声,拿手掩了脸,晓得这个女儿是再怎么也留不住了。
梅姐儿的婚事,因着有秀娘操持,急忙忙的在这一个月里办妥了,外头晓得王家竟做了这样一桩亲,背里地不住有人嚼舌头,可嚼归嚼,到底没有实据,只吹了一阵邪风,等过了帖子合了八字儿,再有歪风也吹不下去了,人家再怎的,也是明媒正娶。
秀娘忙得连裙带子都松了些,朱氏躲病,王四郎这一口闷气在胸中,甩了手万事不管,连王老爷也恨不得瞧不见这个女儿,秀娘见着梅姐儿越是近着婚期越是脸上有光,瞧着倒不像个有身子的人,原来那点子可惜她的心思也全都抛却了。
她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兰娘又忙着绸坊的生意,只好把潘氏请了来帮忙,潘氏手上忙活,嘴里还要骂:“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好好的大姑娘家家,不说百家来求,可着泺水镇还有她挑不着的人儿?吃着热屎,还当他是个香甜的。真是白瞎了一付好相貌,绣花枕头肚子里塞的都是空心草!”
秀娘除了跟潘氏叹一叹还真没地方说,她点完了红布妆奁,拿起茶碗一气儿喝尽一碗梅卤子茶:“哪还有别的话好说,连媒人钱都不肯出,往后梅姐儿这日子还不知怎生过呢。”
潘氏说完了痛快话也为她一叹:“还甚个媒人钱,连媒人茶都无一杯,我那个老姐妹,若不是瞧着我的脸,狠不能啐上万家门。”别家不熟的也不好央了去,就怕出些差错,还是请了潘氏相熟的媒人去的,进门说了几箩筐的好话,嘴皮子都说干了,一个婆婆一个儿媳,竟没一个想起来上杯茶的。
这样的家门踏进去,也不知要脱掉几层皮,秀娘到底不忍心,可事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梅姐儿一头热的想嫁,难不成真个叫她去死,闹了一回上吊,王老爷夜里再不敢叫女儿一个人睡,把宝妞的养娘派到梅姐儿屋里,跟她一处睡。
梅姐儿原是心头不定,以为自己被那万卖油的弃了,他人没露面凭了两声叫卖,又把她的心思叫得回转了来,万家两母子一个唱红的一个唱白的,拿捏住了王老爷,又哄住了梅姐儿。
等女儿嫁了过去,难道还真个把他治死叫女儿当寡妇?生了这个不成器的女儿,譬如只当泼出去一盆水。
出事的时候一个个姐妹俱都不见,真等着要出嫁了,槿娘杏娘全来了,桂娘去了乡下,等她回来事也已经定了,她搂了梅姐儿痛哭一场,从衣袖里摸出个荷包,里头藏了五两银子,全是她缩衣减食凑出来的:“你且收好了,再不能叫男人知道,往后你手中有钱,也不怕他。”
梅姐儿早就把愁肠换成了喜意,理妆奁试罗衣,还嫌那冠儿上的珠子不够亮,拍了桂娘的背道:“不会的三姐,他答应了,往后会待我好。”
桂娘一句话也说不出,见妹妹这样欢喜,勉强撑起了笑:“是呢,好好过日子,我只舍不得你要出门罢了,咱们女人家,一辈子苦乐由人不由己,你可得持正些,再不能似家里这般。”
秀娘先两日把蓉姐儿接过来,又是一月不见,她倒似叫风吹着便成了人,原来还一付孩子脾气,如今下车进门,行礼问安竟很有风范了,规规矩矩一丝错儿也无,把两只手一抬起来就行个大礼:“见过母亲。”
秀娘好些日子不曾笑过,听见她这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盈盈的招手叫她过来,蓉姐儿却再不肯团在秀娘身上,当着人也不抱大白,点点自家住的西屋,一本正经:“绿芽,抱了大抱去我屋子里,不许叫它乱蹿。”
秀娘倒奇起来,还是跟在后头的玉娘掩了了口,趁着蓉姐儿坐下喝水,凑到秀娘耳边:“学里刚教了规矩,姐儿正在兴头上呢。”一院子人陪了她“讲规矩”,比那办家家还更累人。
秀娘想笑又赶紧忍住了,见蓉姐儿圆团团一张脸偏装的老气横秋,也不知是学曹先生呢还是学了那个陈翰林,连拿茶碗都一板一眼,倒似那戏台子上唱戏的。
她像模像样的抿上一口,点点小下巴:“好,好。”眼睛往上盯了茶碗想一想,半天还是没想起来曹先生称赞平五那杯落春茶说了甚,只好又赞一个好字。
萝姐儿跟了桂娘来了王家,看见妹妹倒有些不敢认,蓉姐儿一扭头瞧见她立马笑开了花儿,忽的又板起脸来,从椅子上下来同她行礼:“姐姐别来可好?妹妹一向挂念。”
一屋子人都叫她逗笑了,秀娘点点她的鼻子:“再不许做这个鬼样子,赶紧的,同你姐姐玩去。”蓉姐儿的小脸都皱了起来,她自家举起手指头:“那我玩一天,玩一天再讲规矩罢。”
一家子里头只有小娃儿不发愁,看着铺天盖地的红穿了新衣凑在一处拿糖拿果子吃,蓉姐儿跟萝姐儿说悄悄话,玉娘留神一听,全是蓉姐儿的声儿:“我一天写五张大字呢,学里先生还给茶点心吃的,好大好大一间读书馆,坐着大车去上学的。”
萝姐儿不住点头,很是羡慕的样子,她也有东西要给蓉姐儿瞧,她已经开始学着做女红了,拿出自家扎的小荷包挂以蓉姐儿裙子上:“这个给你。”
上边绣的荷花,只有三瓣花瓣,约摸有个荷花样子,下边还拿蓝丝线绣了两条水纹,蓉姐儿爱不释手,拿在手上翻来翻去的看,从她的荷包里掏出两个小玉坠儿送给萝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