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这件事,是与谢不臣没什么关系。
但杀人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就有那么一点关系了。
毕竟两人现在还是一条船上的泥菩萨, 一根绳上的蚂蚱, 谁真闹出什么动静来,另一个也跑不了。
他想杀见愁不假, 可从没想过要把自己搭进去。
只是此时此刻感受着脖子边冰冷而真切的杀意, 又注视着见愁此刻的神态, 他便知道她内心的选择了。
对她的脾性, 他竟还是很清楚的。
她已经做下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更不用说, 开口阻拦的这个人是他。
一切一如既往。
她行险,他求稳。
谢不臣当然知道此刻的谁是谁非, 但不代表他会对此有所触动,更不意味着他会因为这根本不存在的触动而做出任何失去理性的决定。
但此刻, 他终于还是没有再说话。
见愁定定看了他一息, 确定他不会再做什么多余的事了,才一抽手,嘲讽了一声:“还算识相,我以为要把你这一双找事的手给剁了, 你才会闭嘴呢!”
听起来,这话很像是只停留在嘴上的威胁。
但谢不臣知道, 她并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只怕他刚才要再说什么话出来, 见愁未必真的杀他, 可这一柄燃灯剑必然将他手掌斩落!
这话出口后, 她的剑便已经收了回来。
下一刻,谢不臣抬头看时,人已经不在了,原地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极不明显的空间波动——是瞬移!
“呼!”
见愁绣着精致而繁复花纹的袖袍,在现身于屋内的瞬间,便朝着所有人挥去。一阵携裹着浩荡灵力的狂风,便从她袖底吹卷而去!
屋内四名女子,不管是躺在榻上休息的两个,还是正被僧人抱在怀中折磨的少女,或者是站在近处的那名细腰女子,都根本来不及反应。
脸上才露出几分惊讶的神情,可连来人的脸都还来不及看清,就已经直接震晕了过去。
见愁元婴后期的修为何等恐怖?
更不用说还是如今十九洲元婴期的第一人了。
她要杀人,自然不会牵扯到这些本来无辜的女子。
挥袖将人震晕,一则是不暴露自己,二则也是为了她们本身的安危。力道很轻,只需要睡上不久便可以醒来。
但轮到“罪魁”的时候,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屋内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女人,而且看上去还是佛母!
这还了得?
身上一丝不挂的宏仁上师怒目一睁,就想要喝问见愁身份,可那一只手才伸出来指向见愁,另一只更大的“手”就朝着他伸了过来!
翻天印!
自在当日强行突破重重封锁离开极域时机缘巧合习得真正的翻天印之后,见愁对这一枚道印的控制,便已经渐渐纯熟。
既然能吸收周遭灵气化作虚影,成为攻击。
那么,她此刻将威能略略压制,藏而不发,便是一手绝佳的控制!
宏仁见此威势便已大骇,额头上青筋暴起,立时就改了方向一掌拍向地面,欲遁逃而去。可还不待他这一掌落向地面,虚化而来的那只大掌已经生生将他整个人拿住!
精纯的力量瞬间挤压而来!
猝不及防之下,本就因为一心行淫而未有任何防备的宏仁,几乎立刻血气翻涌,险些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整个人在这大掌控制下,竟是一动不能动,连沉在身体中的元婴都随之瑟瑟发抖!
这到底是什么掌法?
这忽然出现的女修又是什么来路!
宏仁心中惊骇欲绝,可此时此刻,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女修朝着自己走近,在靠近之时,那眼中甚至还流露出了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
接着,那先前还虚虚抓着他的手掌,便真真切切地按在了他的头上!
那一瞬间,宏仁只觉得头顶一痛。
仿佛那压在他头上的几根手指,都化作了尖利的长针,刺入了他整个大脑。原本还算清明的灵台,霎时崩溃,变得一片混沌。
所有的困惑与恐惧,都如同他脑海中混乱的想法和记忆一般,被搅了个粉碎。
——搜魂!
只高出两个小境界的搜魂!
见愁这一手,不可谓不险!
因为被搜魂者的实际境界并没有比她低上多少,若对方在灵魂上修炼有成,反噬她的几率极大。
可她依旧这样做了。
强大的灵识如同一只巨手,生生地探入了这宏仁上师的脑子里,一通乱搅,翻找着他此生的一切。
很快,就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然后,她终于松开了手掌。
这一刻,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顿时出现在了宏仁的心底,他认为见愁是要手下留情不杀自己,只可惜……
心底的庆幸与感恩还未透到眼底,几缕诡谲的黑气,便凭空出现,照着他面门扑来!
这黑气!
在看清楚的瞬间,他心底冒出的恐惧竟然不亚于先前被见愁控制住搜魂的时候,嘴巴张大,立刻就想起身逃跑!
但那黑气的速度何等地迅疾?就在他起身的同时,已经直接扑进了他的眼睛!
三缕黑气,简直像是三条毒蛇!
一眨眼就没了影踪,顺着宏仁的眼睛就侵蚀进去,化作了一股庞大的吞噬之力,撕咬着宏仁的魂魄。
他双眼中露出万般的痛苦之色,但只片刻后,便化作了一片空白的空茫。
“噗通。”
惊恐犹存的眼睛里,失去了最后一分神采。
宏仁的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再也感觉不到半分活人的气息。只有那三缕毒蛇一般的黑气,在吞噬完他身体的一切力量之后,便安静地浮了上来,纯然无害一般地盘踞在他身体表面。
一如,当初殒命于河谷的昆吾崖山两派门下。
见愁就站在宏仁的尸首旁边,指间握着的是一只天青色的细颈小瓶,白皙细长的手指衬托之下,隐约能看见里面不断转动流淌的浓郁黑气。
无疑,方才那三缕黑气,便是她放出来的。
只是她内心的震骇与悚然,并不比已经殒命于其下的宏仁好多少。
手掌轻轻一翻,这一只小瓶便摊放在她掌心。
见愁低头看了一眼,想起当初在河谷上遇到这一缕黑气之时的惊险与狼狈,心里面冷意更甚。再想方才宏仁死前惊恐的神情,便知道他必然是认出了这黑气的来历……
这般厉害的东西,也唯有傅朝生能在为崖山门下收殓时,一并纳入此瓶之中了。
好歹也是元婴期修士啊!
在这东西的啃食侵蚀之下,竟然只支撑了不到片刻!
亲眼看见这一切的见愁,又如何能不起骇然之心?
仅仅是这杀人之后残留下来的气息都如此厉害,那么真正的大尊少棘,神祇本身,又该是何等恐怖?
五指冰凉,慢慢地收拢,终于还是重新握住了此瓶。
她转过了身去,便看见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来到这屋内的谢不臣。
他幽暗而平静的目光从那已经渐渐冷下来的宏仁的尸首上掠过,又落到她掌内那瓶中滚动的黑气上,甚至都不用多问,就这么两眼便已经看明白了她的计谋。
瞳孔微微缩了一缩,竟是一笑。
“一箭双雕,很有意思的计谋。”
试想一下,当雪域新密发现自家的上师,死在了这黑气侵袭之下,该是何种反应?
见愁已将存着那黑气的细颈瓶收了起来,对谢不臣这似乎透出几分赞赏的言语没有任何的回应和表示,只扫了一眼屋内那四名已经失去意识的女子,道:“做人做到你这份儿上,看着是人,却没了半点人应该有的喜怒哀乐和触动,才是无趣。”
这是拐弯抹角骂他不是人。
若只论字面意思,谢不臣承认,她说得大部分还是对的,只除了一点——他可以做到全然的理智,也可以摒除其余一切的喜怒哀乐。
可这里面,并不包括她。
只是这些话依旧没有什么争辩的必要。
谢不臣便不说话了,只将目光放在那已经死在见愁手中的宏仁上师身上,脑海中却思考起了自己也暗中费了大功夫才收集起来的那些奇诡黑气……
见愁也没有说话了。
她只是环视了一圈,想要做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做更多,只一个瞬移,便离开了此地,重新出现在了屋外。
谢不臣下一刻便跟了出来。
“刚才我搜过了魂,新密最近一段时间似乎要有大动作。只是这宏仁才成为上师没多久,知道得并不详细。消息是弘忍上师告诉他的,后者与宝镜法王关系密切,该知道得清楚一些。”
见愁并未在此多作停留,一面走,一面与谢不臣说。
谢不臣听出几分端倪来:“弘忍上师,恰好是摩迦的师父,明日傍晚将会为‘我’举行灌顶仪式。你有想法?”
“这个人的修为也不高,元婴中期而已。你我合力将此人击杀,拿到新密这边的动向和计划,便立刻离开圣殿,返回中域。”
见愁的计划,简单且明了。
他们今夜已经动了手,虽然一时半会儿不会暴露,但不能多留。
谁也不知道过一段时间会不会出什么变数,如今是那少棘不在,若祂在,未必看不破他两人隐匿的气息。
届时,只怕不管是她,还是谢不臣,都要交代在此处。
对她这个计划,谢不臣并未表示任何反对。
他也知道,见愁既然对宏仁搜过了魂,想必如今对雪域,尤其是对圣殿的了解还有个中隐藏的一些机密,该是极为了解。
只是她不会说,他也不会问,只道:“那明日见机行事了。”
见愁点了点头,便没再搭理他了。
两人都知道,这一夜的查探虽然短暂,但想要查到的事情都已经有了眉目,且明日“怀介”的灌顶之礼,对他们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
过了这一遭,便可以会中域了。
谁也不必跟谁废话,两人之间连个客气的道别都没有,见愁身形一闪,便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这是瞬移离开了。
只是原本在见愁离开之后也应该离开,回到自己房中去的谢不臣,却看了一眼天上挂着的弦月,垂目思索片刻,竟未回房,而是穿过了这一片庞大的僧院,朝着后方的圣湖走去。
见愁能用瞬移,这是因为她气息隐匿。
可在这圣殿之中,她还未神通广大到敢用灵识时刻覆盖见监视谢不臣的地步,所以对于他现在行进的方向,她自然一无所知。
虚无的身形重新凝实起来落地时,那恢弘的圣殿已经被她抛在了身后。
面前,正是白日里她曾来看过的圣湖。
夜晚的湖泊给人的感觉,与白日阳光晴空下看着,略有不同。
霜白的月色有些暗淡,墨蓝的夜空上撒着一片明亮的星子,幽微的星光伴着明亮一些的月色一道铺下,让这一片广阔而平静的湖面笼罩上一层浅淡的柔光。
万里冰原,平展在深夜中,竟也隐隐有浅蓝的幽光。
白天隔得远,还未有什么真切的感受。
可今日隔得近了,那种几乎要将整个人都囊括进去的浩瀚感,才扑面而来。明明看着像是湖泊,却偏偏有一种沧海的广博与浩大。
见愁全然沉浸其中,久久才回过神来。
她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来到此处。
今夜来,只为完成当年极域鼎争之中所遇的那一位老妪的心愿——将先前藏于袖中的那一束蓝翠雀取出,见愁走上了前去,安静地躬身,将其放在了圣湖前的岸边上。
湖水柔和地抚着湖岸,似在低语,似在倾诉。
这一刻,见愁只觉得心境平和到了极点。
即便她才看过满眼的污秽,甚至才亲手杀了一个人,可竟没有受到半分的影响。仿佛只要站在这一片湖岸边,便能忘却一切的苦痛与烦恼,让身心达到空明之境。
是个很适合修炼的地方。
只可惜,她并不敢在此久留。
站了约莫有半刻,见愁最后看了地面上放着的那一束蓝翠雀一眼,便返身朝着来路走去,身形渐远,慢慢地隐入了圣者殿旁那排满了转经筒的走廊中,看不见了。
湖面上,这时却有一阵清风吹来。
湖岸上的枯黄的草茎都被吹得轻颤起来,也吹颤了那一束躺在湖岸边的、如同雀鸟一般的蓝翠雀……
一只手,便在清风里,柔波中,伸了出来,将其拾起。
那一个瞬间,整个天地,都归于了无声!
那是一只柔美到了极点的手掌,那是一道婉约又动人到了极点的身影,好似壁画上匠人们精心描绘的飞天神女。
可即便是这天下最工巧的匠人,也无法描绘出她眉目间的感觉。
长眉修狭,明眸善睐,丹唇皓齿;整段身躯都细白得如同在牛乳中洗过,却又有流水一般的韵致。
她没有穿任何的衣服,只有那如丝如瀑长发散落下来,衬得身子更加雪白。
可就在她弯身去拾那一束蓝翠雀的刹那,身后那万顷浩荡的湖泊,竟然尽数倾倒,平地翻卷而起——
圣湖伽蓝,天上的湖泊!
就这般,服帖又温驯地,化作了一匹深蓝的、流水一般的丝缎,披在了她的圆润的肩头,垂落出流畅柔和的线条。
在她的身后,只剩下一座巨大的深坑。
是圣湖的湖底。
没有了湖水的阻拦,寂静的月光和星光,直直地照落了下去,映出一片恢弘的废墟和废墟间散落的无数枯骨。看起来,竟与前面那连成片的庞大圣殿,一般无二。
只是这女子并未在意身后,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
她纤细的手指,已经触到了那一束蓝翠雀,将其轻轻地拾了起来,夹在指间,低首一嗅时,眼角眉梢便顿时化了开去。
也许是看见这一束花,便想起了什么人吧?
她眸底隐隐露出几分回忆之色,可唇边却挂了轻柔又和缓的笑意,像极了此刻吹来的风,像极了天上的星光与月色,也像极了她手中这小小的一朵蓝翠雀……
是湖妖吗?
分明是应该这样认为的,可隐在走廊暗处的见愁,这么远远望着时,只觉得这一道身影实在美好到了极点。
未有半点的妖性,反而像极了神明。
低首轻嗅时,那般灵性的姿态,不似在人间,而是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