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指艰难地夹起惨白惨白的厕纸玫瑰,不太满意:“就这点诚意?不送套家用电器也好意思来道歉?”
她瞄了眼小本子,点菜道:“电视机,电冰箱,手电筒,家庭影院,烤箱,按摩椅,按摩棒……让我再想想还有什么。”
他把小本子放在膝头,那么大一个人,年龄上早已不算少年,就那么坐在那儿,和小学生一样,小心翼翼地从本子上撕纸下来。
病房里静得很,林轻盯着墙上让她肉疼的油画发呆。
画的是水边一座神殿:近处少女们围着斑斓的衣裙,船上的渔夫在光着膀子收帆,一派生机勃勃;远处模糊不清,天空被笼上一层朦胧,像雾霭更像硝烟。
林轻盯着渔夫们的胸肌看了一会儿,默默问:“手术费……药费……住院费…给我个总数。”
小学生正在专心往折出来的电视上画屏幕,又在屏幕上细致地画了一些正在表演的小人。
林轻有点不耐烦:“……问你话呢!”
电视上又多了个信号接收器。
林轻咬牙:“你画这么逼真是要拿出去卖啊?”
他好像才从另一个世界里走出来,抬起头茫然看她,那么一看眼下的泪痣似要滴下来。
林轻无奈,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才见他翻了小本子又要写字。
林轻眼前飘过户头上五十万的存款,生怕张超以后没机会听着,抓紧一分一秒立规矩:“我和你说,我没文化,好多字都不认识,你写字我就当你是笑话我,多写一个咱俩朋友情分就淡一分。”
他压着小本子,垂目又挣扎了一会儿,才憋出来两个字:“不必。”
“不必?”林轻蒙了一下,“不必?”
“是我的。”他淡淡说。
林轻思忖一下,恍然大悟。
她认得不少舍得花钱泡妞的花花公子们,他们最常做的,就是指着专柜里各种包包,豪气万丈地:“随便挑,都算我的。”
这位王公子明显要棋高一着。
毕竟没有几个能指着病房说:“随便躺,都是我的。”
林轻见他放下电视机,又开始折电冰箱的门,不禁抬头对着吊灯缓了缓:“是你叫的救护车?”
吸取刚才的教训,他这次留了半分神,点了点头。
林轻动了动脖子,知道这次伤得不轻,挺有良心地:“这事儿我欠你个人情。”末了问,“有人报案吗?撞我的是什么人?”
她说完,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天的情形,自感希望渺茫:“算了,怎么能抓得着。”不禁觉得有点憋屈,“嗨,吃了个哑巴亏。”
“在……警局。”他边给冰箱里头做格子,边打水漂儿似的蹦字,“说是……刹车失灵。”
林轻有点意外,哼哼道:“刹车失灵?方向盘也失灵了吗?马路那么宽,就我一个人过马路,刚好就撞我身上了?!等我出去的……”
她伸手,勉强压住他正在搓冰箱电源线的手:“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被他压住的手微微一僵,在缩与不缩间挣扎,半晌垂目说:“胸腹、脊椎、四肢……有……伤,孙大夫说……至少住院……一个月。”
他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炸碉堡前的神情,反手握住她一只手指:“抱歉。”
林轻好像被烫了一下,迅速把手臂拽了回来,瞅着墙上油画,卡了一刻:“你看,我差点被撞死,现在躺在这儿,也没一个朋友来看。咱俩认识才多久?你这么一直道歉,我都觉得你在讽刺我了。”
说完这话,感觉气氛有点尴尬,林轻嘿嘿干笑两声:“放心,医药费不会少了你的。”
他抿唇看她半晌,似是不知怎么安慰,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朋友,”喉结动了动,“我也没有。”
林轻一愣,被这种同病相怜的气氛深深感染,脑中浮现出金光闪闪一幅画面,画面里两只猴子寂寞地互相捉虱子。
“同是天涯……那啥啥。”后三个字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她扯着胸口吸了口气:“听说你三年没说话了,这不说得挺好?”
他愣了一下,别开目光,十分腼腆:“没人时,说……”一副刚干了一票的低调,“和自己。”
林轻想过他在小黑屋里搭积木做手工的画面,现在不得已又要往这里头掺一些对着镜子欢快聊天的画面,心底那点原以为从来不存在的同情心一下子全爬出来:“自己和自己说话多没劲?以后你想说话,可以随时来找我,反正我也欠你个大人情。我觉得吧,这说话啊就像干那个事儿似的,自己撸哪有两个人一起有情趣……“
话还没说话,对方已经“刷”地站起来,脸上浮起一丝一点也不可疑的潮红,捧了他那半套家电就往外逃。
林轻一愣,哑着嗓子喊:“喂!我说兄弟,听说你都30多了,不会连个‘撸’字都承受不来吧?”
那逃走的背影踉跄了一下。
林轻无奈:“行行行,你去撸吧,出去了记得帮我叫张哥一下。”
病房门“咣”地被摔上,林轻盯着天花板思忖:听说王凯行只有一个早逝的亲生女儿,王铭清她爸是王凯行的养子。也就是说,这个王信宏很可能是王凯行唯一的亲外孙、信宏唯一继承人…
看他这禁欲样……信宏集团这是妥妥的绝后节奏,是时候抛信宏股票了。
张超是带着支票进来的。
苏格兰小马甲往椅背一靠,张超翘着小指:“要不是肇事司机被宏基李公子拧住了,我都要怀疑这一出是林小姐你自己安排的。”
林轻嘴角抽了抽:“我爱钱,更惜命。”说完一愣,“你说肇事人被洛……李洛基抓住了?”
苏格兰小马甲向前倾了倾:“你还不知道呢?也是,宏基那边施压,各大媒体都没报。哎呀,李公子徒手撕犯人那段真是……看得我这小心肝都颤了。”
林轻默不作声,半晌好像很随口地:“这年头这么见义勇为的年轻人不常见了。”
张超翘着小指:“是啊,听说还报废了一辆车,李公子自己也受了点伤,这几天也在咱们莱茵呢,和你一层。“
林轻很镇定地“嗯”了一声:“看张哥这态度,就知道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张超兰花指摸了摸脸:“那是,也算对得起咱这张脸。”说完把空白支票放下,笔尖在数字栏上点了点,“林小姐,你说这上头我是写五十万,还是一百五十万好呢?”
林轻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张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儿。能做的您说一声我马上去办,不能做的您说一声我马上想办法去办。”
张超朝她抛了个“就知道你上道”的眼神:“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不年底了吗,公司要开年会,老头子的意思是这样的,想借这个机会把那位正式介绍给信宏十万员工。年会虽然只邀请部门级别头头,但信宏那么大,当天到场的也有几千人。那么问题来了,怎么才能让那位自愿站在几千人面前,还能不卡壳地做一段十分钟的讲话?”
让小黑在几千人面前讲十分钟的话……林轻只觉得这比让王铭清和她林轻登记结婚了还离谱。
不过看着面前诱人的支票,她还是挺了挺胸脯:“小事儿,张哥交给我。”
张超欣慰点头,刷刷把支票填了收进怀里:“林小姐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要是没成,之前那50万也没了啊。”
林轻被撞得快凹进去的膛正经疼了一下,她咬牙道:“高风险高回报,这道理我懂。”说完问不敢和她久处的张超,“张哥,小黑那几句台词是你教的吧?什么心情不好,什么别生气,听得我都替她疼。”
张超一愣,随即一拍大腿:“他这么说的?!”
林轻眨巴眨巴眼睛:“照着你给编的一字不差,还手机丢了,这么烂俗的借口……”
“林小姐,你真是不了解那位啊。”张超竖起根粗壮的手指头摇了摇,“不早知道你对那位情况了解多少,像他这种病的患者,大多是相当执着的。那位虽然不爱说话,但心里头有一套自己的道德准则,被他当圣经一样遵守,就比如说从不说谎,比如说欠人的东西一定要还。”
“还记得那4200吗?听说是十几年前一个玩硬币的小姑娘给的。那位从国外回来以后,就一直惦记着把钱还回去。好在前阵子把人找着了,不然那位心里啊,这是一辈子都不能安生。”
林轻“哦”了一声,随口接道:“是那个游戏解说吧?叫小语的那个?”说完脑子里忽然电光火石一闪,有什么“刷“的一下浮出个头,“玩硬币的小姑娘?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在哪碰见的?”
张超想了一会儿:“都十五六年前了吧,那时候那位病情还没那么严重,好像是在学校里头遇见的,小姑娘当时也就七八岁,总坐在台阶上玩硬币。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一见着人就塞200块钱。”
林轻尴尬咽了口口水:“他念的是……什么学校?”
张超回答得干脆利落:“咱们信宏莱茵系列的莱茵私立啊。”
林轻两眼一黑:“他觉得那钱是那个解说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