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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死不了
    西宁城茶马司官署。
    夜幕降临,二层窗台上,监视茶马的中官张元亨烧完了香,依靠木栏端着烟斗,看向城中万家灯火。
    西宁卫非常繁荣,但这种虚假繁荣建立在庞大到无人能制的走私贸易之下,朝廷让他来监视茶马司,是因为茶马司的川茶卖了许多,该换到的河曲马,却一匹都没有运往内地。
    张元亨很清楚内中缘由,西宁卫城如今被一群叫天灾改变人生的边军掌握,而张元亨也是被天灾人祸改变人生的其中之一。
    如果说倒霉鬼有个排行,他一定名列前茅。
    他出生在保定府雄县,父亲是个在朝鲜打过仗的老兵,战争结束后回到家乡用卖命钱置办二百亩地、母亲在县城开了间裁缝铺,育有儿女四人,张元亨排行第三。
    那时物价便宜经济繁荣,大哥在京营当兵,姐姐也嫁了个京军,人们穿衣裳喜新厌旧,母亲的裁缝铺生意兴隆。
    在张元亨的幼年时代,生活过得非常美满,平日里每隔半月总有肉吃,桌上没五个菜都不叫过节。
    他是家里最聪明的儿子,从小在社学读书,教书先生总说,他是张家的麒麟儿,将来可以做到大官。
    万历四十五年,他十六岁,在雄县县学考了秀才,似乎就是从那年开始,周围的环境飞速变化,人生的喜怒哀乐向他纷沓而来。
    答应要送他一张朝鲜弓的兄长在萨尔浒战场失踪,姐夫在战场逃跑却没逃回来,只送回一张逃兵被处死的公文,姐姐因这张公文受尽乡邻的嘲笑与白眼,选了个无人知晓的夜,吊死在房梁上。
    母亲总说梦见大郎回来了,抱着自己的头,要让她给缝缝,每日站在雄州古城的东门外等着,久而久之精神失常,有天突然就没了踪影。
    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和妻子,父亲说这是他杀人太多的报应,变得沉默寡言终日酗酒,喝到神志不清。
    无忧无虑的张元亨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老父亲需要照顾、小妹也年纪尚幼,他只能勉强维持裁缝铺的买卖,直到天启六年。
    那年发生了两件小事。
    第一件是六月十五地龙翻了身,从宣大到天津卫,从京师到开封,波及四省六十余府州县,余震一连几十次,被震垮的房屋压死了数不清的人,他的父亲只是其中之一。
    张元亨没存下积蓄,但老父亲的丧礼不能不办,他借了笔钱潦草办了丧礼。
    他也不想潦草,但当时家家户户都在办丧礼,吹丧的嘴都吹肿了,也没人顾得上参加别人家的丧礼,谁家都风光不起来。
    这笔钱倒不算啥,眼看地里的粮就该收了,收了粮就能还上帐。
    第二件小事来了,半个月后一场暴雨,海河决堤、雄河暴涨,从天津卫到真定府全被淹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轮到他做选择了,是把小妹抵给债主做外室,还是把灾年贱价的田地抵给债主。
    前者划算得多,但张元亨选了后者,没了田地、裁缝铺子也经营不善,第二年就盘给别人换了碎银五两,当作小妹出嫁的嫁妆。
    让他现在想来,自从当了秀才,唯一一件顺心事,大概就是把小妹嫁了个好人家。
    小妹出嫁那个黄昏,风风光光,到现在他都记得那天的晚霞,晚霞很美。
    好端端一个家,就在良辰美景里散了架,他啥都没有了。
    后来他背着行囊去过很多地方,在北直隶像个文武双全的蒙头苍蝇来回窜,业务范围从代笔写信到表演胸口碎大石,啥活儿都干。
    绝口不提自己的秀才出身,他看明白了,秀才不能改变他的财富状况,却能让他接触到穷苦农夫接触不到的达官贵人,给本就悲催的生活增添些许冷眼。
    天启七年,他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去了京城,那的风气更为堕落、贫富更加两极分化,秀才比流浪狗都多,同样没有他的位置。
    也想过谋个一官半职,但许多年没读书,不论经济状况还是学识储备都不足以让他再考举人。
    何况也没个财产,就算想搭关系,别人也不在乎个穷酸秀才。
    丢人的不是秀才,丢人的是穷酸。
    好不容易认识个也姓张的小宦官,能说上话,宦官厉害啊,张元亨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运道都系于这小张一身了。
    他使尽浑身解数把小张灌醉,按着头认了个叔叔,头天夜里认了亲,第二天天启皇帝驾崩了,紧跟着信王登基、魏忠贤倒台。
    小张叔叔不但没能把张元亨的人生际遇拉起来,俩人一块趴下了,被张元亨带着东躲西藏,半个烧饼掰四瓣,今天吃一顿、明天还能吃一顿。
    直到确定朝廷对宦官的追究没有小张。
    崇祯二年的二月初四,他永远记得那天。
    不是因为那天在陕北的鱼河堡,有个边军饿昏了头饮无定河的冰水充饥;更不是因为那天是大明太子朱慈烺的生辰,普天同庆。
    而是因为一生受尽白眼的张元亨彻夜未眠,起了个大早,思索自家前程。
    他是这么想的:天下秀才很多,多到秀才都找不到个合适工作了;天下宦官也很多,多到成百上千的人在宫门求职。
    但天下有秀才功名的宦官不多,只要自己斩落是非根,不论进宫还是进王府,凭借一身学识,一定能谋个富贵前程。
    再不济,总比土木堡战神王振强些吧?
    一咬牙,用一柄五寸劁刀,把自己骟了。
    大丈夫立于世,脸都没有了,留屌何用?
    可那天不是个好日子。
    他胯下的血还没干,傍晚官吏就在城门口贴上了崇祯皇帝的圣谕:自谕至之日起,敢有私自净身者,本身及下手之人处斩,全家发烟瘴地方充军,布告中外,确行遵守,体朕如伤之心,共跻仁寿之域,故谕。
    在惶惶不可终日里,他终于被人告发,原议发往辽东充军,幸得小张叔叔帮忙,把他塞到了同样为不毛之地的松潘卫小河营充军。
    尽管松潘卫也是边防,但到底不像辽东打得那么厉害,张元亨在崇祯二年秋天刚到松潘,就听说后金的黄台吉入寇,切断了辽东与蓟镇的交通。
    怎么说呢,在松潘卫当兵不算太坏,可若为了当兵……张元亨有点不太明白,自己挨那一刀儿,为了啥呢,就为个上膘快?
    崇祯二年的十二月初四,成都与松潘卫发生大地震,一天连震十二次,河涨水赤,山崩城倒,小河守御千户所因山崩引发城墙塌陷一百二十丈。
    整个崇祯三年,张元亨都在松潘卫修城墙。
    一直修到今年夏天,一封来自北京的书信令他欣喜若狂,小张叔叔又在内廷被启用了,写信过来看他这个本家侄子死了没有,为他讨到两个能改命的大差事,没死就赶紧来京城。
    时间紧,任务重,他跑去京城穿上了梦寐以求的飞鱼服,麾下有了两个档头与二十个番子听命,在两个大差事之间选择。
    其一,是去镇守辽东地方太监手下监军。
    其二,是去镇守陕西地方太监手下监视茶马司。
    虽说张元亨在松潘卫修了一年城墙,这段时间天下发生的大小事他都不知道,但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这俩事全不是好活儿。
    辽东就不用说了,陕西闹民变闹得厉害也不是新闻。
    何况具体到业务上,能媲美在辽东监军的危险程度,也不可能是好活儿。
    但如果不选,张元亨就只能回松潘当兵了。
    在这二者之间,他选择了去西宁。
    只知道在京师启程之日,手下二十二个档头番子里,八个人都使门路往别处去了,还有一个骑马摔断了腿,也不能跟着往西走。
    他两眼一抹黑,幸得能与上任镇守陕西地方太监的大宦官头子同路,从上级领导那得到了极大的权力与支持。
    镇守陕西地方的太监说了:“元亨,只要不擅开边衅,西宁卫的茶马司,放手去办!”
    那位太监可真是位慈祥且刚强的老者,张元亨这辈子从未被如此委以重任、被如此信任支持,一时间满心想的都是六个字:士为知己者死!
    热血不能当饭吃,走到西宁卫,张元亨已经是皈依三教的虔诚信徒了。
    别管道祖还是佛祖,哪个开开眼,把他调到辽东监军,他愿意终身供奉香火。
    属下档头在身后拜倒,打断了张元亨看向万家灯火的沉思:“老爷,都打探清楚了,西宁卫额兵五千六,南川伏羌堡额兵五百、城西镇海营额兵一千五,另有十四家土司,土兵额定一千二百。”
    “额兵?”
    张元亨回过头,心中暗自思忖,土司应该有十五家,他问道:“实兵呢?”
    “实兵……”档头的脸色很难看:“西宁卫实兵五千六百、伏羌堡实兵一千、镇海营实兵两千,土兵实兵数额尚且不知。”
    边远之地军户历来逃亡甚多,只有实兵比额兵少的,没人见过实兵比额兵多的地方。
    今天张元亨算开了大眼,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皱眉道:“里面有多少是刘土司家的兵?”
    番子役长摇摇头,满是歉意道:“卑职无能,探不清楚,还望老爷恕罪。”
    “你觉得呢?”
    番子役长面露苦色,他不知道这事到底该怎么解释,西宁的情况在他看来,又乱又有序。
    有序是因为两天了,城里的旗军该训练训练、该翻地翻地、该打造器械的打造器械,啥事都不耽误。
    但在这种情况之下,是西宁卫的高级将官都不干活了。
    比如祁土司家有位将军,以指挥使领伏羌堡守备差遣,每天忙着在家里督办土兵做买卖,上次去伏羌堡还是三个月前,听说领羊去了,也不知道领的是哪门子羊。
    类似的情况发生在各个土司、流官的将军们身上,尤其是那几名流官,西宁卫好像是按官位给他们分了十到五十不等的军户,为他们差遣着整天从兰州到汉中跑个遍。
    番子役长抬手揉着脸面,甚重但不确定道:“全……全是?”
    张元亨不露声色,在心里把这辈子能说的脏话,全骂给镇守陕西地方太监了。
    他以为到西宁卫来是监视边境茶马贸易,说让他在擅开边衅之外放手去做,他觉得这是无与伦比的支持。
    可现在情况越来越清楚了,这叫边境?这叫他妈的深入敌后!
    怪不得离京前,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曹化淳专门把自己叫去,见了一面,却啥都没说,而且看向自己的眼神还充满同情。
    那时候他以为曹公公是同情自己在松潘卫修城墙的悲惨遭遇!
    怪不得自己一来西宁卫,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直接被官兵带进了这座茶马司官署。
    张元亨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们这是进了虎狼窝啊,你怎么打听到这些消息的?”
    “啊?”
    番子役长楞了一下,道:“外头的兵说的,他们还说,老爷来了西宁,就在这踏实过日子,若是想挣些钱财,也不难,只要别跟他们刘大帅做对。”
    其实能不能回去这个问题,张元亨并没有多在乎,他皱眉道:“不回去,说得轻巧,朝廷法办我们怎么办?”
    话说完他自己都楞了一下,这是敌境啊!
    朝廷能派谁到这来杀自己?
    张元亨抬手阻住想说话的番子役长,起身在屋里踱步,转了几圈吸了口气道:“你说,刘土司不让我们离开,那如果朝廷想把我们捉走,是不是……得先过刘土司这关啊?”
    番子役长想说的也是这个,就眼下西宁这情况,朝廷多大的能耐,能跑到西宁卫来捉人?
    那捉人的进了西宁,待遇跟他们也差不多。
    “老爷,若刘土司不想害我们,我们此时此刻,恐怕比镇守陕西太监还安全。”
    张元亨思索了一下自己眼下所处的地势局势,心胸立即开阔起来,他明白镇守陕西太监为啥说不能开边衅。
    西宁这地方,南边是黄河、北边是祁连山,中间一条河湟谷地连接兰州,是进攻青海湖的前线基地,朝廷不能把握西宁,就对西北毫无开战的主动权。
    按说兰州阻断黄河,就像山海关一样,可以把西宁挡在外面,但问题出在兰州周围不能打仗,那是给甘肃运粮的囤粮大营,那边打起仗来,甘肃镇边军立即断粮,连欠饷的待遇都没了。
    “朝廷怎么就把这么重要的地方给了刘贼……不!”张元亨感慨着摇头,突然捂住嘴道:“给了青海元帅府的大元帅呢?”
    说罢,他甩甩袖子,拍拍手道:“好了,睡你的觉去吧,所有人都想着两不得罪,就觉得你家老爷是个大傻子,呵,倒霉了这么多年,你家老爷还活着,这次也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