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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五章 罗马与大明文化差异的根源
    胡濙为什么要研究关于万王之王和万国之主?
    其实原因很简单,陛下要纳来自大秦国的公主,胡濙总要研究一下,堵住某些风宪言官的嘴。
    明承唐制,这万国之主,自然对小亚细亚半岛和巴尔干半岛的宣称权,那么陛下意图恢复万王之王的领土,纳一个来自大秦国的公主,就是应有之意了。
    君士坦丁堡就在巴尔干半岛到小亚细亚半岛的交界处,巴尔干半岛包括了大部分希腊地区。
    至于日后是否真的要攻伐,那也是日后的事儿了。
    胡濙和尼古劳兹继续喝茶,沟通着东西的差异。
    按照中国世代沿袭的大一统、五德轮回中正朔,也就是朝代的正统来说,面前的东罗马帝国的公主和使者,无疑就是泰西的正朔。
    如何最快速简单的了解一个文明的根基?
    了解他的家庭制度。
    在任何文明之中,家庭都是社会的基石,“家”作为社会中最小的单位,可以从根本上反应当时的社会制度和现状。
    大明的人丁统计之中,只是以户计算,而非用口计算。
    户就是社会的基本单元。
    尼古劳兹运来的文牍中,反复出现的单词familia,表示罗马法中的户。
    这一点中国和罗马是相同的。
    胡濙抿了一口茶,他极其擅长品茶,只是岁数大了,品不出那些细细的香味儿来了。他笑着说道:“大明很重视家庭。”
    尼古劳兹想了想说道:“我们罗马亦是如此,十二铜表法,亦被称之为罗马法,到今天依旧是一步极好的法律。”
    “十二铜表法虽然被日耳曼蛮族给毁掉了,但是我们罗马依旧保存着完整的拓本,在十二铜表法中规定了一夫一妻制度。”
    十二铜表法就是罗马法,这也是重点翻译的内容。
    法家的大同世界里,追求的是一断于法,一切交给律法去约束。
    大明在进行大思辨,将历朝历代的律法条文拿过来看看,罗马法也不是不能看看。
    胡濙点头说道:“此乃礼法也,《楚辞·天问》曰: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
    “所以中国,正妻制度在夏之前,便已经确定了。”
    屈原这几句说的是大禹有治水之功,又得到了涂山国女子为闵妃,婚配来繁衍子孙。
    胡濙聊得是婚姻法,这可不是胡濙胡咧咧,比如在《诗经·小雅·棠棣》曰:「宜尔家室,乐尔妻帑」,也是这样的描述。
    帑同“孥”,指的是儿女。
    为此太史公在匈奴传中,怒喷匈奴乃蛮夷,就有一条说的是: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王昭君嫁给呼韩邪单于之后生了个儿子,呼韩邪单于死后,王昭君哭诉求归,因为匈奴实行收继婚制。
    收继婚制,就是父亲死了,妻妾归儿子所有,如果没有儿子,归弟弟所有。
    王昭君是汉人,哪里受得了这个?丈夫死了,王昭君当然要求归。
    但是当时的大汉皇帝是汉成帝,汉成帝敕令王昭君从胡俗,王昭君嫁给了自己的继子复株累单于,又生了两个女儿。
    或许汉唐的和亲,有用公主嫁娶,每年去看望公主探听蛮夷虚实的可能,但。汉成帝绝非如此!
    他就是用美人安抚匈奴,不让匈奴南下。
    因为汉成帝沉迷酒色,荒废政务,百姓揭竿而起,外戚专权,神器假手于人,交给了太后王政君外戚家族把持。
    王莽能够篡汉,就是因为太后王政君是王莽的姑母。
    王莽是外戚。
    王昭君的出嫁,从头到尾都是西汉国力衰微,酿成的一出悲剧。
    一夫一妻制是父权的重要保障,正妻的出现正式确认了父系继承制,具体而言就是屈原所说的厥身是继。
    《明律集解.附例.户婚》规定:「兄亡收嫂,弟亡收妇者,各绞。」
    弟弟如果收嫂子,哥哥收弟妹,一律绞死。
    尼古劳兹继续说道:“西塞罗曾说:没有权力,便不可能存在任何家庭,所以根据十二铜表的规定,家长对家族的任何成员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有分配财产的权力、有决定子女婚配的权力。”
    “到了今天,也是这样的。”
    胡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中国亦有此法,一夫一妻、同姓不婚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左传曰:男女同姓,其生不蕃。不蕃的意思是,不健康的,先天不足的,故此之周礼始,同姓不婚,是为了孩子健康。”
    “家长有权杀死自己的子女吗?”
    尼古劳兹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胡濙终于察觉到了一些异常,但是他不动声色,只是喝茶,在和尼古劳兹沟通之前,胡濙就曾经说过,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杀人者死,是一种律法中追求的公平,虽然各地的私刑很多,但是死刑从唐朝时候就已经掌握在了皇帝的手中,叫死刑三复奏,大明亦是如此。
    聊到这里的时候,胡濙就发现了,中西方的发展轨迹就出现了分歧。
    在罗马法中更强调“父”,而在周礼之中,更强调“子”,也就是孝。
    比如十恶不赦的罪名中就有不孝、不睦两条,不孝敬父母、谋杀自己的亲属,都属于十恶不赦的大罪。
    罗马法中间父权,确切的说是家长权,凌驾在了律法之上。
    这种家庭的构建差异,就直接导致了中西方文化的根本差异。
    因为家国同构。
    家是国的子集,家是国的基本单位,那么家庭制度的建立,通过类比机制,就会泛化至整个国的方方面面。
    家庭制度的泛化,是因为家庭形成了组织形式也就是诸多家族、宗族。
    而种种的组织内外的关系,构成了国的礼法。
    譬如说:天地君亲师。师与徒的关系中,师父二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爱生如子,事师如亲;这是师徒之中的父与子。
    还有臣与君的关系,君父,君父就是指天子,从《春秋》臣子背君父,事虽不同,其类一也开始,就专门指君主了。
    尼古劳兹能被派到大明来作为末日使臣,不是蠢笨之人,他无奈的说道:“胡尚书,我敬重您是因为您的坦率。”
    胡濙话锋一转,笑着说道:“我只是想到了大明朝的科层制下的官僚体系。”
    转移话题,是每个大明文官的本能,当不想过多谈及某个问题的时候,抛出另外一个内容,继续讨论。
    科层制的官僚体系有几个特点,首先有明确的、正式的规章制度,类似于《皇明祖训》、《大明律法》、总计九十五条的《宪纲事类》等等。
    其次有明确的分工,规定各个部门的职权、权限和任务,不得越权、推诿。大明六部、文渊阁、都察院、翰林院、二十四内署等等,都是如此的分工。
    第三是明确的权力分层,接受上级的行政命令,对下实行管理,一种层层而上的权力分层。
    第四是明确的公务关系,不得因为私人关系破坏组织规则,王直因为解祯期不法围困松江府市舶司衙门,差点被弹劾到辞职,就是这种明确的公务关系。
    第五则是考核任命,王直掌管吏部,乃是天官,负责京察、大计、考成诸事,就是明确的考核任命的特点。
    第六是专业和职业生涯,科举有三甲,第一甲三人,第二甲进士出身,第三家同进士出身,按照不同的科举定名次,前途各不相同。
    前三甲一般都是幻想家,专门为皇帝编制幻想,讲筵。
    第二甲一般都是京官,第三甲多数都是外出任地方官。
    现在所有第二甲进士和第三家同进士都需要外出做官,同台竞技,最后卷入京师做官。
    《卷》。
    科层制,是尼古劳兹将法兰西语中的单词「办公桌」和罗马法中的单词「统治」,拼成的一个单词,表示一层一层办公桌统治制度。
    “哦?”尼古劳兹对大明科层制的官僚制度非常的感兴趣,眼神中放着光,而胡濙自然有很多的话要说。
    “科层制,普遍存在于朝廷、地方、官厂、翰林院、书院、商贾之中。”胡濙看到话题转移成功,便开始解释大明科层制度的种种。
    科举,为国选士,无论是进士还是举人都有做官的资格,在一些偏远的地区,举人已经很了不得了。
    胡濙和尼古劳兹聊了许久大明的科层官僚制,他看了看天色,无奈的说道:“虽然我很想和你聊下去,但是天色已晚,不多叨扰,告辞了。”
    胡濙拿出了自己的轻油灯,旋转铜钮,等到预热之后,开始加大火力,石棉的辉光颇为耀眼,透着透明玻璃照亮了整个会同馆。
    光明也是陛下的故事之一,虽然有了鸡笼岛五十个襄王府田亩的故事,更加美妙动听,故事多乎哉,不多也。
    人类畏惧黑夜,向往光明,是天性。
    “告辞。”胡濙提起了自己的马灯,走出了会同馆。
    尼古劳兹颇为羡慕的看着那盏明亮的灯,照亮了房间,随后房间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埃莱娜自然看到了尼古劳兹的羡慕,笑着说道:“我如果进了泰安宫,会请求陛下赐予一盏太阳之神的恩赐给总督。”
    轻油灯,被埃莱娜称之为太阳之神的恩赐。
    因为没人给埃莱娜讲解轻油灯的远离,埃莱娜只能认为是太阳之神的恩赐了。
    太阳神阿波罗主管光明。
    尼古劳兹摇头说道:“大明的礼法和罗马法完全不同。他们讲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太阳神的恩赐哪有那么容易得到。”
    尼古劳兹的猜测是正确的,王恭厂并没有批量制造轻油灯的能力,因为制作起来实在是费劲儿,多数都是通过失蜡法铸造,然后手工打磨,严丝合缝,都是精细活。
    比如旋钮的铜珠的缝隙不超过半根头发。
    大明的皇帝就是在讲故事,轻油喷灯虽然难做,但是棉芯轻油灯十分的简单。
    胡濙提着明灯,走过了大街小巷,溜溜达达的去了泰安宫。
    通过和尼古劳兹的交谈,胡濙找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胡濙见礼。
    “坐。”朱祁钰刚放下一份奏疏,点头说道:“怎么了?”
    胡濙乐呵呵的熄灭了自己的灯,笑着说道:“陛下,臣和大秦国使者尼古劳兹品茶,收获良多,特来泰安宫,面禀陛下。”
    陛下尚节俭,户部和泰安宫的只有一颗灯芯。
    “哦?是什么方面的?”朱祁钰满是好奇的说道。
    胡濙笑着说道:“礼法。”
    朱祁钰靠在软篾藤椅上,笑着问道:“在胡尚书眼里,万物皆是礼法吗?”
    胡濙十分确信的说道:“人活着就离不开礼这个字,关于人的事儿,都是礼法。”
    “说说看,胡尚书又有什么大发现。”朱祁钰放弃了和胡濙讨论礼法二字,多少人挑战过了,他也不去白费功夫了。
    胡濙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咱们大明的科层制官僚们出了问题。”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没错,胡尚书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吗?”
    “是的。”胡濙眉头紧皱的说道:“臣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官僚们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一放就乱,一管就死。”
    一放就乱,具体而言,就是一旦放权,就开始妖魔鬼怪,牛鬼蛇神,开始群魔乱舞,比如已经被处死的福建的布政司宋彰,激起了百万众百姓揭竿而起,就是例子。
    一管就死,具体而言,就是层层加码,不断倍之,不断的扩大打击面,然后一刀切,陛下要管什么,官吏们直接全部杀死,最后如同一潭死水。
    朱祁钰思考了片刻说道:“太祖高皇帝有云:圣王之道,宽而有制,不以废弃为宽;简而有节,不以任易为简。施之适中,则无弊矣。是为宽严有度。”
    “太祖高皇帝神武。”胡濙赶紧接了一句,大明祖宗之法都来自于太祖高皇帝,高皇帝当然神武。
    胡濙继续说道:“陛下,太祖高皇帝所言,乃是自上而下,臣以为问题出在了宗族二字上,这是自下而上。”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说道:“宗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