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尝到他手艺时,那说着好吃,甜甜笑着的模样。
因为那个笑,纯真而自然,毫不受尘世污染;因为那个女孩儿,由衷说出的赞叹,完全别于外界的阿谀奉承,他才深陷下去,从此以后心里只有她。
他的厨艺是世间最好的,他精心烹制的菜肴只愿让她一人品尝,这些年来他总爱看着她吃,然后在她苍白的脸上寻找过去为他手艺着迷的模样,日复一日。
食盒里的八道菜肴被一一端了出来,每道皆是华丽精致的宫廷菜肴,色香味俱全,闻者为之垂涎,可惜穆小柔的目光从没放在这些千金难买的珍馐之上,她手里捧着一杯温茶,这是小三日前带来的药草茶,她的心只在其上。
「小柔,那杯子里的茶水是苏三留下来的吗?我闻着味道不太好。来,把杯子给我,他送来的东西你别再碰了,苏三屡屡与我作对,不得不防他在吃食上下毒。你是我的爱妻,若伤了你便是伤了我,你要当心苏三,以后别再见他,别让他得可趁之机害了你。」
苏谨华伸手夺取穆小柔手中的杯子,一想起杯中茶水不是他所制,而穆小柔捧着杯子不放,苏谨华就犹如心上被扎了万根刺,厌恶至极。
穆小柔把杯子护得紧紧的,不让苏谨华拿走,但苏谨华毕竟是力气大,穆小柔只是个女子,当苏谨华决定想做什么,她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小三送来的药草茶被苏谨华强抢走,茶水在争夺中溅了出来,弄湿了穆小柔的衣裳。白衣上的淡黄水渍格外明显,苏谨华皱了皱眉,不悦地说道:「我就说了苏三的东西不好,看,现下都弄脏了你的衣服,等等立刻去沐浴,再把这身衣服烧了,苏三的东西进了你的小院,真让我不舒服。」
穆小柔低头不语。
苏谨华下一刻又变回了方才好丈夫的模样,和颜悦色说道:「用膳吧,这些全都是我精心为你所烹调。」他将筷子放到穆小柔手上,说道:「来,快吃。」
穆小柔根本没有接筷子,是以苏谨华松手后,那双象牙筷子便从她手中滑落摔到地上。
苏谨华仍温柔地说话,半点也没生气。「不想动筷子的话,我喂你。」苏谨华说:「这些都是你爱吃的菜,你一定会喜欢。」
然而那只是当年年幼的穆小柔所喜爱的菜色,不为如今的穆小柔接受。
苏谨华说罢,伸手掐住穆小柔的下颚,力道一点一点增强,直到穆小柔痛到不得不张开嘴,他才满意地一筷子、一筷子,将那些菜都塞进穆小柔口中。
「你能吃我做的菜,只能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我不爱你碰外人做的吃食,我不爱你趁我不在时与其他男人见面。小柔,我惜你、疼你,无事不依你,若你连这两点都做不好,无怪我要对你生气了。」
苏谨华自顾自地将一堆食物塞入穆小柔的口中,完全看不见穆小柔脸上痛苦的表情和泛红的眼眶。
他一直以来都只沉醉在自己的思绪里,那里有着他编织了数十年的美梦。
梦里,小柔年纪尚小,偶尔会和他闹脾气,不过他长小柔许多,自是万分包容他的爱妻。
梦里,他还有一个女儿,女儿继承了他的厨艺,耀眼非凡,女儿还爱和他撒娇,笑容甜美,是他捧在掌心里的宝贝。
穆小柔吞下了许多东西,那些油腻的菜肴使她作恶。
她厌恶苏谨华,用身上每一处地方来厌恶他。她是他强取豪夺而来,她根本不愿成为他的妻。尽管他用再温柔的眼神看她,也无法改变他天性嗜虐、唯我独尊的事实。
穆小柔红着眼眶,但并没有因此柔弱地掉下眼泪。她明白眼泪要给她放在心上的人,苏谨华完全不配。
◇◆◇
「你在做什么!」
一道尖锐的嗓音传来,苏谨华抬头,看到多日不见的女儿,带着笑容道:「原来是远远回来了。」
苏远远跑到苏谨华跟前,用力将苏谨华的手扳开,她推开苏谨华,挡在自己娘亲身前,满脸怒气,死盯着这坏人看。
「娘不愿吃你做的菜就不吃,你干嘛要逼她!你就是老这样欺负她,我和娘才会讨厌你!」苏远远朝着苏谨华吼,那咆哮的模样竟和小三发怒时有几分像。
苏谨华柔和地说道:「远远别胡闹,你娘只是要爹亲自喂她罢了,她是在对自己的夫君撒娇,爹没有逼她。」
「你才撒娇!你全家都撒娇!没有你这么睁眼说瞎话的!」苏远远再吼。
当苏远远声音停歇的那会儿,面色苍白的穆小柔突然一个恶心,将方才苏谨华硬是让她吞下的菜全数呕了出来。
苏远远回头看了一下她娘,而后震惊地朝苏谨华喊:「她吐了!你看她都吐了!娘根本不想吃你做的菜,也不想见到你!你走、快走啊,你要是再待在这里,我也要吐给你看了!」
苏谨华脸上略显无奈,看女儿气成这样,他只能再看自己心爱的妻子一眼,而后摇摇头转身慢步离开了。
待苏谨华走出门后,苏远远立即将她娘从长榻上扶起,搀扶进了内堂。
苏远远赶忙端了杯茶让她娘漱口,又端了盆子让她娘把脏水吐在里头,然后扶她娘躺下,再赶紧拧了湿巾子,一点一点地帮她娘亲擦面洁手。
穆小柔双眼无神地望着床顶,直到听见苏远远不断的呼唤,才回过神来。
她看着自己满脸担忧的女儿,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女儿的脸颊,柔声说道:「娘没事,你别担心。刚才那幕有没有吓着你?」
苏远远磨了磨牙。「苏谨华就是个混蛋,谁会被他吓着!」
苏远远把脸盆和巾子往地上一放,抓紧穆小柔的手后一个倾身,半躺在穆小柔身旁。
苏远远心酸地道:「娘,等我成亲后你搬到聂家和我一起住好不好?我才一天不在他就这么欺负你了,如果我嫁出去,他肯定会开始虐待你的!我不放心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所以到夙哥家好不好?成亲之后,夙哥也会和我一样,都这么孝顺你的,到时在聂家,爹就不能继续为难你了!」
穆小柔静静地抚摸着女儿的发丝,片刻后才道:「聂夙……是真心对你好的吗?」
苏远远立刻回答:「他是我的夫婿,不对我好要对谁好?他自是对我好的……」说到一半,她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只是因为前阵子三哥又捉弄他,让他在江里泡了几个时辰,染上了风寒。三哥一向对我好,夙哥不待见三哥,所以卧病在床的这阵子对我……脸色也有点不太好,不过就那么一点点而已!
我相信等夙哥气消了,就会恢复以前模样的。他是生病了身上难受,脾气才会坏了一些。我能忍的!夫妻不是要互相包容吗?我就要过门了,不会因这个而生他的气。」
「娘的远远,真的长大了。」穆小柔说。
苏远远脸上浮起红晕,小姑娘害羞了。
穆小柔问道:「那你觉得是你三哥对你最好,还是聂家的小伙子对你最好?」
苏远远想了老半天,就此纠结许久后才回道:「他们两个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为何不能相提并论?」穆小柔柔柔地道。
「三哥他,一开始的时候对我很坏,可是后来相处久了,我才知道他心里就是一块软豆腐,只是外表包了层铁皮而已。三哥教我厨艺时很严厉,有一点不对就开口骂人,他训我的时候很凶,每次都让我的自尊碎一地,可我越是被骂,越是想做好,等我真的做好了,三哥也不对我凶了。反正他那个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嘴坏,除了这个,其他都是好的。」苏远远说:「至于夙哥,我打小就想嫁给他啊!他很温柔、会帮我管理将军楼,也对我很好,很少生气的。夙哥是个读书人,怎么说……就像个君子一样,风度翩翩的,长得好看,而且他会一辈子都疼我,这样的人很难找的!」讲及心上人,苏远远笑得很害臊。
「而且,等我们成亲后,夙哥说他会帮我打点所有事情,让我只专心钻研厨艺就好,他整颗心都向着我,京城里所有人都知道,不像三哥那性子,要和他混熟了才明白那就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穆小柔依旧轻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静静反刍着女儿说的话,再想她和聂夙见过的几次面后,下了个定论。
那个年轻人是温文儒雅,手里摇晃着一把玉骨扇,若不说他在将军楼当总管,会以为他是个书生无误。
他也如远远说的那般,对远远那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好,无论是深情的模样,还是处处无奈与容忍的表情。
但那一眼就被人看出来的好,十年如一日未曾改变。
也就是这点,让穆小柔觉得小三当日留下的话有些值得深思。
所有人都看得见,从未发过脾气,百般容忍远远的性子,为了她可以放弃一切。
是做得太明显了……明显得无心人都觉得他待远远之心无可挑剔,脾性完美无缺……
只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聂夙如此,在穆小柔看来,的确刻意。
尚且还不论某日见苏谨华传唤此人时,他眼里一转而逝的厌恶。
穆小柔安静了许久没说话,直到这阵子因照顾聂夙而疲累的苏远远几乎要睡过去时,穆小柔才开口:「远远,你对聂夙情深一片,现下无论娘说什么,你定是听不进去的。但你既知道你三哥的为人,就会明白他从不会恶意对待谁。
聂夙虽真心爱你,但那不包括他身边的人。你要对所有事情都留点心思,防着有人欺骗你、伤害你。
日后如果你碰到任何无法解决的事,记得娘的话,去找你三哥。苏谨华他……帮不了你;娘在此地,也没办法给你任何助力。只有你三哥,才是你真正能相信的人。」
苏远远昏昏欲睡,只听得见「去找三哥」几个字,她咕哝地应了声后,就因为太疲累而沉沉睡去。
◇◆◇
米香,午后时分。
小三一进入店里时,就觉得气氛有些怪。
原本应该人挤人的米香今日一反往常,只坐了七分满。
小三朝店内扫了一眼,发觉大部分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臊子饭上,仅有一部分的人用打量的眼光看他。
这些目光有的隐讳,有的直接,有的不屑。
小三心绪没为这些人动上半分,他只关注了大部分穿着粗布衣裳的农人与寻常百姓,见他们吃饭吃得香,就够了。
小三身后跟着小六,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和往常一样,仿佛小六的离家从未发生过那般。
小三侧首吩咐了句:「到厨房里和那几个小的玩儿去,练练手再出来。」
等小六点头,乖乖地走入米香的大厨房,小三便到平常待的那个角落坐下,而后二郎腿抬起往桌上一放,拿出怀中的那本药膳全集,无聊地翻了起来。
灵识初成的小药膳偶尔还是会闹点脾气,尤其是小三隔太久才把她放出来的时候,特别凶。
小三眉毛一挑,见药膳将自己当河蚌一样,张嘴就用书页把他的手咬住,当下手腕一转,手掌抽出,然后握紧拳头猛力往书页捶去,药膳当场痛得「唧――」了一声,整本书抖得像筛子一样。
小三不咸不淡地说:「揍不听的话,就烧了你。别以为我是玄小蛇那个好心的家伙,老子没耐性,也没非你不可。」
这「烧」字一出,药膳突然大大抖了一下,而后轻轻翻起书页,在小三拳头上慢慢地摩擦,动作轻柔得不得了,一看就知道是孬了。
「没有下次了,」小三说:「你要不信,尽管再胡闹试试,厨房里灶火随时需要添上材薪,不知道快成精的书能不能让它燃久一点。」
药膳突然间软了,书页顿时颓靡不振地往两处摊开,一动也不动地装起死来。
小三嘴角勾了勾,这才把书拿起,继续翻看。
◇◆◇
没一会儿,原本外出采买的秀才突然间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他先和坐镇柜台的帐房对了一下眼神,而后拍拍身上的衣衫,深吸几口气,往小三那处走了过去。
秀才的步伐才停下来,还未来得及说话,低头看书的小三便道:「慌慌张张的,可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你了。」
秀才硬是提起了微笑,略微僵硬地说道:「三爷今日怎么挑这个时候来了?」
秀才记得小三不是上午来(教那五个小厨子一些私房菜色),就是晚上来(找个地方看书),下午出现这可是只有米香草创初期才有的事。毕竟这位爷要忙的事实在很多,往往分身乏术,没空整天待在米香。
「老子什么时候来还得你准了才成吗?」小三说道。
「三爷息怒,区区并非此意。」秀才说道。
「息什么怒?」小三翻了页书,神情淡淡地道:「你做了什么怕我发怒?」
此时外头响起了一阵孩子的喧哗声,小三慢慢抬起头往外望去,而后,不论是站在他身边的秀才,还是管着柜台的帐房,两个人的脸都僵了。
米香里的几个小厮立刻跑到门口驱赶那些孩子,生怕里头的爷一冒起火,所有人一起遭殃。
小三起身,往外走去。
秀才连忙说道:「三爷,只是城里几个小乞儿辗转来到了这里,让小厮们去赶就行了,大家伙儿不敢劳烦您!」
小三瞥了秀才一眼,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并没有理会秀才的话,径自走到了门口。
门口一阵孩子的嘈杂声传来,一人一句,叽叽喳喳地吵闹,伴随着一股不甚好闻的臭气与酸味,让鼻子向来灵敏的小三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饭呢!不是说好每天都有饭的吗?」
「臭大人,只吃了几天就反悔了!你们以为我们会这么算了吗?」
「兄弟们,今天就要让他们看看我们的厉害!不给我们饭吃,我们就继续围在这里不走,看他们要怎么做生意!」
「好――听一哥的话――」
「我要吃饭!」一群穿着破烂的小乞丐在那个似乎是领头的小孩带领下,开始喊了起来。「我要吃饭、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声音震天响,里头的客人都给惊动了。
帐房先生走了出来,站在秀才旁边。他才说了句:「三爷……」
小三便甩手止住了他的话。
小三看着眼前这群最大不过十岁、最小可能只有三岁的孩子,开口喊了一声:「吵什么!」
三爷这习武之人的气势实在太强,不过出口三个字,就让原本大声嚷嚷的小乞丐们个个吓成了鹌鹑样,全都躲到那个叫一哥的孩子后头。
一哥脸色有点白,他牵着个很小的娃儿,强充场面,挺起胸膛用微微不稳的声音大声怒道:「是你们说每天这个时候来,就会给我们一人一碗饭吃的!」
「一哥,还有汤……」身后的孩子小声地在一哥耳边提醒道。
「对,汤……」孩子们低声地躁动起来。
「还有,会给我们每个人一碗热汤喝!」一哥喊着。
「为什么我要给你们一碗饭,一碗热汤?」小三问。
「不是你,是他们两个答应的!」一哥指着小三身旁的帐房与秀才。
帐房面色完全不动,但秀才却露出完了的表情。
「哦?」小三转头看了看两人,抛出了一句。「老子不在的时候,你们就干这种事给老子增颜面?」
小三这是反话,语气凉飕凉飕地。
秀才和帐房听得浑身僵硬起来。
三爷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句话的忠诚执行者,和他意思背道而驰之人,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你看那当初被揍惨了的阿勤、看最近给扔下江放水流的那聂夙,这些都是血淋淋的例子。
「开业之前,我说过什么,你们可还记得?」三爷问话。
秀才一向都是自恃甚高,有文人风骨,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但现下他感受到出世以来最大的危机。
以前他敢不亢不卑地和小三说话,说到底那是小三让他们能那样对他说话。可一旦踏到小三的底线,混世魔王就出现了。
小三一字一句地说道:「给我仔仔细细记下来,「一文钱、一碗饭,不多取、不少拿。」即便皇帝来都一样。米香设这个价,不是给人吃白食,而是要让每个人都吃得到饭的。既然是人,有手有脚,便没有理由靠别人养。一文钱是均天下之人的能耐,所定的最低标准,倘若连自食其力这四个字都做不到,自己不想活,谁有那个能耐去救他。」
「三爷,他们是一群无父无母的孤儿,我和秀才自掏腰包给他们碗饭,给他们吃的,并非吃白食。」帐房先生说道。
「这里十来个孩子,你们暂且能喂饱他们。可若更多孩子来,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你们有自信能全都喂饱吗?我聘你们一个月多少银子我还是知道的,用你们那点银两想养天下人,差之太远。」小三话没说得太重,毕竟这两人出自于善意。可若小五和小六干这种蠢事,他绝对义无反顾鞭死他们,然后在墓碑上狠狠刻上「不自量力」几个字!
「我们养不起,但三爷您绝对养得起!」秀才脑袋连转了几个弯,听见小三话中之意后双眼放光,直直地看着他。
秀才与帐房出自贫困的许家村,村里也常有一日一饭都供不起孩子吃的时候,所以当现下看到这些孩子,仿佛看到昔日的自己,要他们放着不管,那实在太难。
小三白了秀才一眼,懒懒回道:「老子是养得起,但老子也说过自己的底线,不养吃白食之人。」
「我要吃饭啊――」突然有个孩子因为肚子饿而大声朝小三喊。他们知道现在就是这个人害他们没饭可吃。
「吵死了!」三爷猛地回首怒吼了一声。
那声音之可怕,叫所有孩子又惊得瑟缩起来。本来是鹌鹑大小,现下缩得都要成鹌鹑蛋了。
「段一齿,管好你的手下!」帐房先生严厉地朝带头的那孩子说道。
名字叫做段一齿的男孩儿知道这些大人正在讨论关于他们肚子会不会继续饿下去的事情,所以立刻瞪了自己的同伴一眼。他话都不用说,身旁的人瞬间便全安静了下来。
秀才连忙接上小三的话,道:「他们还这么小,根本无法自食其力,三爷菩萨心肠,绝不会坐视不管,让这些孩子活活饿死的是吧!」
「酸秀才,」三爷要笑不笑地道:「你把好大一顶的帽子往爷头顶上扣啊,怎么,这几年过得太顺遂,认为人生太无趣,找死是吧!」
秀才连忙摇头,笑着重复道:「三爷菩萨心肠!」
后头原本还耐着性子等的孩子们见谈了许久都没谈到吃饭的事,直到后来连领头的那个孩子也忍不住急躁起来。
小三心里早有计较,但这会儿迟迟不松口,是因为这个酸秀才和臭帐房老是擅作主张,小三想吊吊他们罢了。
这会儿发了脾气,敲打了他们几下,就是想他们日后做事不要冲动。拿乔就算了,三爷不在意,但坏了他立下的规矩,这米香还怎么长长久久经营下去。
小乞丐们在那里交头接耳小声说个不停,领头的段一齿打好主意后,目光一凛,带着视死如归的觉悟,开口喊道:「喂,那个穿灰衣服的死老头!」
小三看了看,门口站着的人中,只有他一个是穿灰衣的。
他转头望着那好大胆的孩子,挑了挑眉。「死老头叫我?」
「就是叫你!」段一齿气势虽不如人,但还是硬扛着。
「死老头叫我干什么?」小三道。
「我叫你……」段一齿突然回过神来,啐了一声说:「臭老头,你占我便宜!」
这些京城里的混段子小三早就玩烂了,他扬起嘴角,要笑不笑地看着段一齿,说道:「那也得你这臭小子心甘情愿给便宜让我占才行。」
段一齿当下被气得差点跳脚,但当他看见身旁伙伴们饥肠辘辘的眼神时,竟就在下一刻冷静了下来。
段一齿说:「你不可以反悔那两个人答应我们的事。」
「哦?」小三倒是看高了段一齿一些。这孩子不错,既有当领头羊的能耐,关键时又懂得冷静。
「商人最重要的就是诚信对吧!」段一齿说话完全不像普通十岁孩子的模样,他有理有据,不见畏缩地道:「我们那天来,是那两个人说以后包我们每个人一天一碗汤、一碗饭的,你可别以为我们好欺负,随便就能赶走我们。我们没在城里乞讨,赶来这里就是为了吃饭。你若不给我们吃,就要有补偿!我们这时候在庙前是能得几文钱的,现在却被你们害没了,你要不补偿我们,我就带人天天来这里闹,把你的门口堵起来,泼屎混尿,让你的店以后都没客人敢进去!」
小三转头问秀才与帐房道:「他们当日也有这样威胁过你们?」
秀才点头后连忙道:「但是给他们饭吃是我们自己愿意的。」
小三没理会秀才的解释,他举步朝段一齿慢慢走去。「说话挺霸气的。你名里的尺是哪个尺,耻辱的耻,还是部尺的尺?」
一群孩子看见敌人接近,全部通通往后退,然后他们的那个老大段一齿因为要表现自己不畏惧强敌,没一起往后退的结果,就是被敌人抓住领子,一把提了起来。
「放开我!」段一齿不停地挣扎着。
可小三在他肩上一拍,他就整个人僵硬得无法动弹了。
段一齿震惊地嘴巴张开,这时候的小三不用等段一齿回答也知道答案了。
「断一齿是吧!」小三微微笑着。「我看到你的牙了,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断一齿。」小老大上排牙齿缺一颗,正巧在嘴边,平常说话时看不见,可一旦咧嘴就很明显。
段一齿睁大眼睛看着小三,忽然不能动的恐惧感把他吓得都要尿了。
「你晓得吗,天下间只有你一个人敢跟我谈条件。」小三笑得骇死人。「不是因为你是最有胆量的人,而是因为在你之前开口的那些蠢家伙,全都去见阎王了。」
小三眯着眼,幽幽看着段一齿说:
「老子的话就是规矩,这点从没变过。在老子面前你只能点头,从没有人摇头后那颗头还会留在脖子上的。你自己撞上来,那就怪你的命不好。从明天起,给老子每天一早到这里,交上一文钱,吃上一碗饭、喝上一碗汤才许离开,三件事一项都不能缺。要是你们其中有谁敢不听话,京城里苏家侍卫被打得不成人样的事你听过没……」
段一齿急忙想点头,可是还是一样不得动弹。
小三最后的恐吓是:「你们一个个只会比他们更惨,老子会割了你们的子孙根,全扔去给猪吃……」
身为京城第一小乞丐窝老大的段一齿小弟弟终于在三爷这个穷凶恶极的大坏人恐吓下,不争气地抖尿了。
小三笑着将段一齿放到地上,在他的肩膀又是一拍,浑身没力的段一齿就这么软倒在地。
他身后的那群伙伴们很想冲出来,但又怕死了三爷而不敢动,最后孩子群中竟有个小不点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含着手指,一脸懵懂不知发生什么事的模样,来到段一齿身边。
看起来大概两岁,顶多三岁的小家伙蹲在段一齿的旁边,然后仰头看着小三。
这娃儿一脸单纯,流着鼻涕、衔着口水,眨了下水灵灵的大眼睛,而后对小三露出了一抹甜甜的微笑,软糯地开口道:「哥哥……」
噢,那余音缠绕,软软地骚动了三爷的心。
「……」三爷定定地看着这娃儿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腰一弯、手一张,就把他抱了起来。
三爷看着小娃娃,小娃娃也看着他。
三爷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娃娃还是只看着他。
「放下我弟弟!」
惊魂未定的段一齿回过神来,立刻喊道。虽然他的声音还在抖,但不得不说的确好气魄,吓尿了都能朝三爷吼。
三爷轻轻瞥了段一齿一眼,淡淡丢下一句。「这个拿来当人质,所以你们最好乖乖听话。」
三爷转身就走,趴在他肩上的小娃儿看着自己的哥哥单纯地一直笑。
「小呆!」段一齿大喊。
「原来你叫小呆啊!」三爷道。
◇◆◇
在经过秀才与帐房的时候,小三开口说道:「既然是你们惹的祸,那就给老子担起责任来。从今天起,老子要你们负责教他们怎么挣钱。」
「他们还小……」秀才说。
「小个鸟!」小三道:「厨房里那个是双子里最不争气、最让人操心的,可他五岁就同他哥跟我一起入厨房,捡菜洗菜淘米的活一做就能一整天,更别提开始练功后每天累得跟狗一样,练完功还得随我处理师门大小事宜。他五岁都能做到的事,那些八、九、十岁的孩子你跟我说他们做不到?
你就惯啊、你继续惯啊!不从小让他们知道吃饭的米要自己挣,让他们明白这世间弱者只能任人踩的道理,你觉得等他们大了,你和帐房也都老了,他们还能平安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京城里活下去吗?」
帐房先生一声不吭,只听着小三说的话。
秀才略微尴尬,他从没想到长这么大还要被比自己年岁小的人训话。
小三白了他们两个一眼,说道:「从今天起,这些孩子一文钱管一天饱。只要他们能凭自己的实力挣钱,到林子里捡柴火卖给米香也好,来米香做点零工,擦桌子扫地都好,一文钱让他们吃到饱。还有,叫人到后头修个简单的房子,要大通铺,这些孩子要睡那里便睡,不睡就拿来放食材,反正别浪费地方就行。」
◇◆◇
小三说完后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偶尔手一翻,掌中出现米饼,他边看书的同时,也逗得那娃子一边吃饼一边开心地咯咯笑,秀才和帐房这才总算松了口气。
事后,秀才一脸扭曲说道:「三爷既然一开始就打算收下那些孩子,演这么一大出是要干嘛?要不是后来他装过头对孩子说要杀人、还切子孙根,我真以为这下要不得好死了。」
帐房一脸平静,道是:「你还不了解他的为人吗?除了不能开玩笑的事,他就是个游戏人间的性子。心情好时讲道理,心情不好睚眦必报。我们若想活的久,自是不靠近他的好。」
两人说完话后,隐隐觉得背后有些古怪,他们同时回首,才发现小六竟然站在他们身后。
「……」
小六转身说了句:「我要告诉师兄你们说他坏话。」
「六爷不要――」帐房与秀才拉住小六,惊恐喊道。
可小六是谁,他乃大名鼎鼎修罗双子之一,武功好得只有他家师兄赢得过他,即便帐房和秀才吓得连拖带缠将他拉住,也无法停止他往他心爱的师兄那里前进的步伐。
◇◆◇
秀才与帐房隐约看到了暗无天日的将来。这会儿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小六心里骂着活该,谁叫这二人竟敢背后议论他师兄。
师兄最好了。逆师兄者杀无赦!
这是修罗双子一路走来的准则。
第七章
小三和他两个师弟不但断了袖,还一次断三只的事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原本常来的高官显贵王孙公子不齿小三为人,便不愿踏足米香。
男人和男人在一起,那多伤风败俗啊!
但小三会在意这个才怪。
并且当日在米香见到小三别扭地拐着弯对那些小乞丐好的客人,自也看清楚了小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一文钱、一碗饭,原来是要让贫苦人家也能有饭吃,苏三根本不在意米香会不会赚钱,反之,他只想让米香多花钱。
三爷的铮铮风骨令人敬佩,行事不拘小节、为善不欲人知、只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无视蜚语流言。这样一个可敬可佩之人,又怎么能因为喜欢男人这点小事,让人看不见他予人的大恩惠。
米香的事很快传进了京城里,原本就对三爷颇有好感的各家大老爷们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三爷的名声一时间窜得像天一样高,此后更是再也没人有那个能耐将品行高尚的三爷从云端拉下来。
加上之后循着传言跑到米香找三爷的苏乱苏大二爷表示,苏三那可是他苏家一脉的传承之人,生来骨血里就刻着「愿天下无一饥之人」的祖训,苏三当然好,苏家的孩子怎么会不好!
苏谨华除外。
于是,京城里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