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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的话想说。良久之后,自语般说了一句:“小隐,是爹爹任性……辛苦你了。”
    宋微霍然转头,瞪住皇帝,眼圈不由自主慢慢变红,却是紧抿着嘴,一个字也不肯说。
    皇帝手指打颤,缓缓抚上他的脸颊。
    “小隐,你是……老天赐予爹爹此生,最宝贵的礼物。故此,爹爹把所有的一切……一切都留给你……都……交给你……”
    宋微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却硬撑着不肯眨眼。双唇紧抿,始终不说话。
    皇帝无奈,手指掠过那双梦魂深处萦绕半生的眼睛:“你要怨,就怨爹爹……都怨爹爹。不要……怨旁人……”
    宋微拿袖子狠狠在脸上擦一把:“我要怨谁,你管不着!”
    皇帝只好不说了。过得一会儿,见儿子眼睛不再通红,问:“这些天,事务顺利否?”
    宋微嗫嚅:“我没有时间……睡午觉……”
    皇帝失笑。很快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想了想,道:“你现在忙不过来,因为你还不熟练。正所谓熟能生巧,慢慢熟练之后,会好很多。”
    宋微心说,你儿子我天生就不是这块料,这都前后反复干了几轮了,还没法熟能生巧,有什么办法。
    皇帝见他脸上表情颇不以为然,道:“身为君主,何用事必躬亲?你毋需亲力亲为做好每件事;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
    宋微抬头,听见皇帝说:“选贤举能,知人善任。”
    撇嘴:“道理谁不懂,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难是不是?”皇帝慨叹,“诚然,识人何其难也。听其言,观其行,察其志,终究不过得窥一二。若非爹爹识人不明,当年何至于连累你母亲?更不至于二十年才看清老大真面目。小隐,爹爹倒是觉得,你挑人的眼光挺准。你不妨回头看看,六皇子所结交者,所接纳者,是不是尽皆成为助力?假以时日,你这份本事,只会越来越强,大可不必担心。”
    宋微挠头。好像老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但他不觉得那是自己有看人的本事,纯属几世倒霉换来的经验教训、人品运气。
    皇帝接着道:“君主何须识遍文武百官,识得身边三五重臣即可。眼下正是你识得三五重臣时候。等你识遍三公五侯九卿六部,只要把这些人用好了,行事自当如臂使指,上下莫不制从。”
    皇帝温和地笑笑:“小隐,初担重任,总要辛苦一阵子。爹爹当年初登大宝,也是你现在这个年纪,岂止没午觉睡,时常通宵达旦。五七年后,方渐渐得闲。你如今外无边患,内无动乱,比爹爹当年局面好得多,大概过个三两年,就能抽出空睡午觉了。”
    宋微悲摧地点点头。睡个午觉,一杆子支到三年后。皇帝这活儿,他娘的是人干的么?
    难得皇帝清醒,宋微其实有满肚子问题要问。一时想不起那许多,想起最麻烦的一桩,抱怨:“三位国公,他们总吵架。”
    皇帝眯起眼睛:“三公各有立场职责、观点看法,难免不能一致。于君主而言,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他们肯在你面前吵架,不是坏事。”心里却想,太子年轻识浅,那三人即使并非有意,恐怕也免不了言辞放肆,还须私下敲打敲打。
    问儿子:“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谁吵赢了听谁的呗!”
    皇帝笑了:“那要是谁也没吵赢呢?”
    宋微道:“谁也没吵赢,我就哭,说他们趁着爹生病欺负我。”
    皇帝愣住,继而哈哈大笑。直笑得宋微差点脸红,才道:“这办法不错,哈哈,真不错。”
    宋微等皇帝笑够了,小声道:“可是爹……我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皇帝握住儿子的手:“不会的,小隐。不会一直这样。不必心急,也许过些年,他们谁也吵不过你,甚至根本不敢和你吵了。当然,那也未见得一定是好事。现在这样,也未见得是坏事。他们要吵,就随他们吵。你觉得谁有道理,便听谁的。要是谁都没道理,你就自己拿主意。”
    “这样……岂不是显得我很没用?万一我自己拿主意拿错了……岂不是更糟糕?”
    “择其善者而从之,本乃君王第一要务,怎么能说没用?君主臣辅,权柄执于你手。你认可谁的意见,这决定终究得你来下。至于你自己拿的主意……”皇帝一笑,“你放心,当真糟糕透顶,必定会有人告诉你。问题只在于,到那时候,你愿不愿听、肯不肯信。”
    “小隐,相信你自己,也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人。如此足矣。”
    宋微迟疑:“我愿意相信谁,真的……就可以相信谁?”
    “是。”皇帝直视着他,“爹爹把一切都交给你。这就是你的臣子,你的朝廷,你的江山,你的社稷。你愿意相信谁,就可以相信谁。”
    见儿子犹自懵懂,皇帝道:“爹爹问你,设若今日有人弹劾明国公,太子大婚前夕,临时将嫡长孙提为侍中司郎,且安排担任婚仪首席傧相,以权谋私,别有居心,你信不信?”
    宋微咦一声:“那个催妆诗念得格外好的大高个,是明国公的嫡长孙么?嗯,酒量似乎也不错。”
    大婚典礼上,宋微无暇注意其他。但首席傧相存在感太强,想无视亦不可能。
    “明国公任侍中令,提个侍中司郎,吏部没意见就行。他家嫡长孙傧相当得挺不错,完全胜任。再说这位已经内定是爵位继承人了吧?明国公用这样的方式先让我认认脸,也没什么不好。”
    皇帝点点头,又道:“小隐,爹爹再问你,设若宪侯执掌东南海防,有人弹劾他养寇自重,平荡不力,贪墨敛财,中饱私囊,你信不信?”
    宋微仰头哈一声:“独孤铣是这种人,我把脑袋输给他!”
    皇帝笑笑:“你总不能跟臣下赌自己的脑袋。”
    宋微道:“既如此,谁弹劾谁举证,打发去水军兵营里待待,海寇船上转转,搜集足够的证据再回来。”
    皇帝问:“你就这么相信独孤铣?万一他心怀怨愤……”
    宋微的脸垮下来:“爹,别装了,再装就没意思了。你要认为他可能是这种人,你会叫他来求我成亲?你会同意我娶独孤萦?你是怎么诓住的我,自然也是怎么诓住的他。你放心,有我一日,必将善待独孤一门。”
    话说至此,小儿子已经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心思。皇帝不再多言,只缓缓道:“小隐,你看,你完全懂得如何抉择明断。圣人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由此可知,君心即公心,公心即大道。你若时时记得,秉持公心,履行大道,则贤能趋附如百川归海,信睦自修如春风化雨,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说完,默默望着儿子。
    宋微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爹……我……记下了。”
    皇帝微微一笑,慢慢闭上眼睛。
    皇帝这一回昏睡,连续两天未醒。宝应真人向太子委婉表达了送终的意思。到十一月初一,皇帝神志略微清楚,凡三品以上重臣,皇室宗亲,皆在外宫等候,轮班入觐。
    十一月初二,皇帝状况更好一些。从朝臣到皇子,点名单独接见了许多人。入夜,再次昏迷。
    十一月初三,凌晨,皇帝忽然醒来。看见幺儿的脑袋就趴在床边,勉强抬手,摸摸他头发。
    宋微睁开眼睛:“爹……你要什么?”
    皇帝却面向内侍总管,抬了抬手指。
    临时歇在寝宫偏殿的几位公侯,很快都被叫了进来。
    皇帝眼神扫一圈,定在队列末尾。青云明白什么意思,忙道:“宪侯马上就到,马上就到了。”
    原来独孤铣即将离任,又当皇帝病危时分,须做许多布置。初一当日飞鸽快马同时传讯,他人却不在北郊大营。等接到传唤已是初二,立即动身,连夜往城里赶,无论如何也得一整天。
    皇帝直愣愣盯着门口,连眼睛都不眨。这意思,宪侯不来,不肯咽气。
    ☆、第一五八章:哀切罔极歌且住,思量无尽语还休
    诸人纷纷低头背身,悄悄擦眼泪。宋微觉得心里好像生出一块荒芜的盐碱地,既不积水,亦不长草。他呆呆坐在床前地上,也没人来纠正他的姿势。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风声,独孤铣出现在门口。对上皇帝目光,稍作停顿,立刻疾步上前跪倒:“陛下!”
    嘴唇哆嗦,双目泛红,再说不出第二句话。
    皇帝盯住他看一阵,这才转头,目光重新扫视一圈。
    除去没能赶回来的英侯与威侯,地下共跪着三位国公,三位武侯。由德高望重的明国公起头,六人齐声哽咽道:“臣等立誓辅佐太子,不敢不同心协力,竭诚尽忠,以张举宏图,〕稍兑怠g氡菹路判摹!庇锇掌肫脒凳住
    皇帝把目光收回,落到小儿子身上。
    半晌,宋微终于被看清醒了,擦擦鼻涕,一边抽噎一边说:“爹,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好好地做皇帝。我答应了你,这辈子……决不反悔。”
    皇帝露出一丝笑意,动动手指,似乎想最后一次摸摸他的幺儿,终究力不从心。待到双眼阖上,气息停止,那笑容便永久地凝固在了脸上。
    “爹?爹……”宋微喃喃两声。盯着皇帝看一会儿,又唤两声。心里知道皇帝死了,脑子还没拧过这根弦,总觉得老爹还会再笑着夸自己几句。
    其余人等一个个虽然伤心,毕竟早有准备。内侍们等着为皇帝沐浴更衣,以便启动丧仪。见太子盘踞床前许久不起身,谁也不敢惊扰。
    青云小心翼翼上前,含泪道:“殿下,陛下已然……登遐仙去,殿下……请节哀。”
    没反应。
    长孙如初看不下去了,缓缓劝道:“殿下,陛下……含笑九泉,临终无憾……殿下切勿太过伤悲,劳心损身,绝非陛下所乐见。”
    “我知道。”
    宋微说罢,撑着床沿慢慢站起,转过身,面向满地跪倒的重臣。
    众人忍悲吞声,都哭得很克制。宪侯跪在最后,连头也没抬。他之前人在京畿,并不知太子妃怀孕一事。今日进城方才得知,紧接着就赶上给皇帝送终。此刻心头一片浑噩惶悸,根本不知如何面对。
    宋微盯着他的头顶,心想:娘亲走了。爹死了。独孤铣也要离开。我却不得不留下来,留下来做皇帝。
    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恍惚间他人都已消失,只剩了面前这个狠心绝情、不肯抬头的混蛋。
    轻轻道:“独孤铣,我爹死了。”
    后面本应还有一句:“你别走了,好不好?”不知为何,却像被魔法封印住一般,拼命张嘴也吐不出来。
    面前的人仿佛没听见,一动不动。
    于是他又说一次:“独孤铣,我爹死了……我爹……死了啊……”
    依旧得不到回应。
    宋微忽然很生气。那怒气涌上心头,刹那间化作无尽的绝望悲伤,“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独孤铣……我爹、呃,我爹死了……我爹被我……气死了!被我气死了……呃……呜呜……”
    太子殿下哭得心胆摧折,肝肠寸断,随时都会背过去,众人无不吓坏了。青云、蓝靛几个轮番地劝,三位国公挨个出声安慰,奈何太子好似只认得宪侯一个人,只会说我爹死了这一句,身体僵直,瞪着眼睛,泪雨倾盆,涕泗滂沱,对旁人言语举动毫无反应。
    这样下去,肯定要出问题。几位主要人物都把眼睛转向宪侯,却见宪侯仰头直勾勾望着太子,有如木雕泥塑。
    成国公轻拍一下宪侯胳膊:“润泽……润泽?”
    独孤铣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倒把宇文皋吓一大跳。
    独孤铣上前两步,挨近宋微。伸手在后颈碰了碰,宋微当即软倒,被他搂在怀里。
    “太子哀毁过度,须暂时息心休养。青云总管,今日小殓,过两个时辰,再来请太子。”
    青云听宪侯这么说,转脸去看另外三位国公。见他们都点了头,答道:“谨遵宪侯之命。”
    独孤铣抱着宋微径直走进暖阁,把人放在床上。看见他满脸湿漉漉的泪水,就像一只被遗弃在雨中的小猫崽,狼狈又可怜。乌青的黑眼圈,尖得硌手的下巴,还有抱起来轻飘飘的分量,无不告诉他,这段他觉得痛苦难熬的日子,床上躺着的这个,过得如何辛苦。他几乎不敢相信,面对那般凄怆的哭诉呼喊,自己怎么就能狠心到,一个眼神都不肯给予。
    霎时间别的什么也不愿去想了,只想这样守着他,让他好好睡一觉。
    将近两个时辰过去,蓝靛悄悄进来,顺便送来一碗参汤、两身孝服。
    独孤铣先自己换了衣裳,然后褪去宋微外衫,一件件给他也换上。随后将人半搂在怀里,捏住下颌,把参汤一勺一勺都喂了下去。
    他时间掐得相当准,做完这些没多久,宋微就醒了。整个人有点发懵,盯着自己身上的麻布孝服瞅半天,才抬头看人。两只眼睛肿得像发面饼,全睁开十分费劲,不由得伸手就去揉。独孤铣抓住手腕制止,接过蓝靛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脸上的泪痕。
    “独孤铣。”
    “嗯。”
    “我爹死了。”
    “嗯。”
    “我爹被我气死了……”
    “没这回事。”独孤铣把帕子放下,站开两步,坐到对面,“陛下因殿下而欣慰,走得很安心。”
    “我总是跟他吵,不肯听他的话……”
    “陛下这两年真正开怀欢畅时刻,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几位内臣俱可作证。若无六皇子回归,陛下定然抱憾而终。”
    宋微听了这话,低头似在思考。过得片刻,抬起头,问:“我爹高兴了,那你呢?独孤铣,你高不高兴?”
    独孤铣神情一滞。缓缓转头,不再看他,艰难道:“延熹郡王……正在主持丧仪。太子……须节哀尽礼,这就……过去罢。”
    宋微不接他这句,两只红通通鼓囊囊的眼睛直瞅着对面那人:“我做了自己最怕做,最不喜欢做,但是你们都希望我做的事。独孤铣,你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独孤铣猛然站起,深吸一口气,跪下行礼:“殿下多保重。臣、先行告退。”
    说完起身就走。
    “等等!”
    独孤铣没有回头:“殿下还有何吩咐?”
    “你……要去哪?”
    “陛下驾崩,臣担忧家中老父悲痛不能自胜,须回府看顾。”
    老侯爷独孤琛与皇帝感情非同一般,独孤铣这份担忧非常必要。
    宋微听了,道:“那你回去罢,顺便带两个御医回去,以防万一。”
    “多谢殿下。”独孤铣依旧没有回头,却也没有马上迈步。
    一阵沉闷的寂静之后,宋微听见他道:“陛下第七日大殓,这七日臣与奕侯轮值,护卫太子守灵。今日先有劳奕侯,臣安顿好父亲,明日必来。如此直至大殓毕,太子登基即位。”
    说完这番话,独孤铣仍然站着没有动,似乎在等一个答复。
    宋微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思。慢腾腾从床上爬下来,眯着眼睛往前走,僵尸游魂一般。路过独孤铣身旁,擦肩而过,不理不睬。
    倒是独孤铣忍不住出声:“殿下去哪里?”
    “去给我爹守灵……”宋微神思不属,脚下不停,眼看就要绊倒在门槛上。
    独孤铣一把将他拉住。这一下力气极大,直接拉着人撞到怀中。低头一看,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两腮爬到下巴上。伸手抹去,低声道:“别哭了……陛下看见,会难过。”一句“你还有我”,始终无法出口。只能让他贴在胸前,任凭滚烫的泪水变得冰凉。
    宋微一点点推开他,到底自己迈出了门。
    独孤铣呆站许久,掉头出宫回府。
    根据皇帝生前自己和宗正寺卿及国公们商定的安排,死后第七日大殓,停殡西宫。紧接着就是太子登基仪式。灵柩在西宫停殡三月,三月后下葬北郊皇陵。
    自小殓至大殓这七日,便是皇子皇孙们日夜守灵的时间。君父君父,对于臣民来说,君主如父。因此举国上下,从钟鼓报丧那一刻起,无不以丧父之礼服重孝。当然,没道理大伙儿统统守孝三年,啥也不干。咸锡朝亦遵古制,以日代月,群臣百姓,为皇帝服孝三十六日即可。释服之后,婚嫁娱乐如常。
    至于皇子皇孙,当然得照规矩服满期限,但也有许多变通之处。比如婚嫁问题,假设国丧之前就定好了,或者年纪到了不能再耽误下去,又或者出于政治原因,比方和亲之类,该娶得娶,该嫁就嫁。再比如饮食方面,酒肯定是不许喝的,但肉却并非不能吃。否则新皇茹素三年,直接营养不良过劳死,还怎么日理万机?
    总的来说,咸锡朝的礼法,是很人性化的。太子妃怀孕初期,胎息不稳,没法亲身前来守孝,宗正寺便送了全套用品到太子府,让其在家中遥祝尽礼,以全哀思。
    重臣之中,唯三公五侯有资格陪皇子皇孙七日守灵。这充分表达了皇家的信任,更是莫大的荣耀。但通常意思一两下足够,毕竟皇帝死了,朝廷还要正常运转。公侯中身体不好的,也没法跪太久,当真现场追随先帝于地下。
    宋微回到寝宫,延熹郡王已经按部就班主持完成前期准备工作,一应物品均换成丧礼形制。玄青上人及其弟子正在念诵安魂咒。而皇子皇孙们已然各就各位,披麻戴孝,行过一轮哭踊之礼了。
    宋微上前,二话不说,先直接将明国公、襄国公和昭侯三个老头扶起来,叫人送下去休息。又点头允了成国公告退之礼。随后便跪坐在灵床旁边,看宗正寺卿引导皇子皇孙挨个上来跪拜、哭灵祷告。他之前哭够了,这时候不想再哭,只想给老爹唱段挽歌。歌词和旋律一遍遍在脑中回荡,嗓子里却怎么也出不来声音。
    他想,原来真正难过伤心,既哭不出来,也唱不出来。
    老爹把一切都留下,却带走了心灵的倚靠和庇护。
    从今往后,就真的……只有自己了。
    只有……自己了……
    奕侯魏观手按刀鞘,肃立于五步之外。既是为皇帝守灵,更是贴身护卫太子。一名武侯在此,代表的是八大功臣世家,八大辅政重臣的姿态,足以威慑任何心怀异念者。
    宋微想:已经走到这一步,就算只有自己,这一回,也要努力试试,好好做皇帝。
    黄昏时,成国公又来了,手里捧着一摞子诏书。宋微接过来看看,是向四夷外蕃发丧的通告,需要太子签字盖印。
    其他皇子皇孙,轮流守灵即可。唯独太子,既要守灵,还要理政,确实也没太多工夫悲伤。
    宋微按章程签了字,递给蓝靛帮忙盖了印,见宇文皋还不走,道:“怎么,宇文大人想多跟我爹待一会儿?匀个蒲团给你?”
    宇文皋总不能表示不愿跟陛下尸体多待,赶紧道:“四夷外蕃获知陛下驾崩,必有叩送致祭之请。应允与否,当随同诏书一并发出。”
    宋微问:“以往怎么办的?”
    “通常外使于下葬之期赴山陵致祭。”
    也就是说,外族使者在皇帝下葬的时候,赴皇陵送葬。一般从皇帝死到下葬,中间总有几个月殡期,正好等奔丧的人到齐。
    宋微想了想,又问:“明国公怎么说?”
    “长孙大人说,大行三月后发,正当早春,西北苦寒犹在。况今秋朝贡刚罢,往返劳碌,不利于安民。”
    宋微点头:“你们都是这意思?”
    “正是。想来陛下自定三月之期,亦有此意。只是……如此一来,葬礼未免寂寥,与陛下一生功德不符……”
    宋微明白,老爹提前指定三个月后这么个不尴不尬时分下葬,首要原因,多半就是为了让蕃属们没法借着吊孝闹事。
    “那就叫他们都先不要来人。葬礼寂寥点就寂寥点罢,老爹大概也不在乎。正好再过一年就是七十大寿,到时候我给他做个阴生,弄热闹些,也好彰显一生功德。”
    宇文皋觉得太子这主意不错,表示赞同,领命而去。
    次日,宪侯替换奕侯,站在同样的位置,护卫太子守灵。独孤铣默默站在那里,看太子殿下盘坐于蒲团之上,靠着皇帝灵床,处理各种紧急的,与皇帝驾崩、丧葬相关的事务,不急不躁,有条不紊。还能一边办事,一边插科打诨跟死了的皇帝闲扯。待宗正寺卿出现,依礼引导皇子皇孙们哭踊、跪拜时,太子又表现得诚挚而肃穆,堪称典范。
    独孤铣看着这个样子的宋微,他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宽慰和安定,心口却好似被挖了个深洞一般,血淋淋直透风。
    ☆、第一五九章:对面释嫌如雪霁,相携登顶尽朝晖
    十一月初九,大殓成服,大行停殡西宫,群臣百官行大殓祭。
    也就是说,皇帝死后第七日,尸体正式装殓入灵柩,移放至历代先皇停殡的西宫。而群臣百官在这一天全部换上孝服哭踊拜祭。三十六天的国丧孝期,也从这一天算起。外地够品级的官员,能赶回来的都赶回来了。赶不回来的,则参加三月后的下葬礼,也算全了臣子节义。
    比如远在西北的威侯,以及身处东南的英侯,都是预定了回来参加葬礼。
    皇家自有一套处理尸体的办法,若在夏季,有专人负责用冰。此时正是冬月,省去不少麻烦。各种香料药物包裹下,死去的皇帝瞧着没什么变化。面容栩栩如生,临终那一缕笑意还挂在脸上,真正含笑九泉。得瞻遗容的大臣们赞叹不已,感动得老泪纵横。光凭这一条,太子就功德无量。
    宋微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老爹对自己的死,充分利用到了什么程度。他前前后后,直接间接,也算见识过不少皇帝。所有那些全部加起来,都没有这个厉害。这辈子,有幸做了他的儿子,也许……从遗传基因上就得到了改进?
    大殓祭典最后一个环节,是宣读太子继位遗诏。
    群臣于西宫灵柩前三叩三请,要求太子殿下尽早登基即位,以示忠于先皇遗命。
    宋微第一次觉得,前途好像不是那么渺茫。而微薄的自信前面,似乎终于可以不用添加“盲目”二字作为定语。
    大殓祭典结束,文武百官就等着次日太子登基大典了。从此进入新君新纪元,继往开来,革故鼎新。
    独孤铣在祭典后出宫,悄然前往太子府,求见太子妃。
    今日先皇停殡第一夜,太子必然不会出宫。而明日登基大典之后,太子妃又要随太子进宫了,私下见面几无可能。况且登基大典之后,宪侯须立即启程奔赴东南,妥善交接毕,换英侯回京,参加三个月后的先皇葬礼。
    这几天,独孤铣抽空去成国公府看了两个儿子一眼,知道是太子亲口托付,将宪侯两名小公子拜托给宇文夫人。而家中老父虽有他自己的心腹下属照料,真有什么事,下属可做不了主。
    这一切,都无法回避太子妃。更何况……太子妃还有了身孕。
    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宪侯都需要在临行前见女儿一面。
    他不知做了多少心理建设,拖到再也不能往后拖,终于孤身往太子府而去。
    正当国丧,太子府内外一片素白。天色已近黄昏,因白绢反光,四面仍看得清楚。
    太子妃请宪侯内室相见,独孤铣略顿了顿脚步。旋即想到,太子妃在家中养胎,怕是不能轻动。
    这太子府后院内宅他其实熟得很。下意识看了看侍卫们的装备和位置,暗中点下头。逐步往里走,下人越来越少。等走到正房廊下,只有原侯府陪侍过来的两个婢女守在门口,恭敬见礼,请侯爷入内。独孤铣迈进门,继续往里走,这才发现,室内里外几重,竟是一个闲人也无。
    眼前所见,未免太不寻常。他不由得加快速度,几步迈入最后一道门,绕过屏风,看见女儿站在当中,抬头迎向自己。
    “爹爹。女儿正在恭候爹爹,只怕爹爹不来了。”
    独孤萦特意临时换下宽大的麻布孝服,穿了件显腰身的素色衣衫。小腹凸起,一览无余。即便独孤铣没有太多切身经验,也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月身孕该有的模样。
    连参见礼节都忘了,惊问:“萦儿!你这是……?!”
    独孤萦扶着床榻柱子慢慢往下跪:“爹爹,女儿不孝,今日向爹爹坦白,腹中胎儿,并非太子殿下骨肉。”
    “你、你说什么?!”独孤铣觉得一定是这些天过于忙碌辛苦,以致出现了幻听。手撑在屏风上,又问一遍,“萦儿,你适才……说了什么?”
    独孤萦语速放得更慢,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吐出来:“女儿说的是,腹中胎儿,并非太子殿下骨肉。殿下悲天悯人,以非常之法,收留女儿在此……”
    “咔嚓!”独孤铣手掌按住的地方,云石雕嵌的屏风镜心忽然裂开,瞬间碎成大小无数块,噼里啪啦往下掉。
    “爹爹!”独孤萦惊呼一声。
    独孤铣刹那惊醒,飞速拽起地上毛毡,将碎石接住,以免惊动外围侍卫。
    他深吸几口气,看着女儿,慢慢道:“你先起来。”
    待独孤萦起身在榻上坐稳,才沉声开口:“究竟怎么回事?你既要坦白,便坦白到底罢,不得再有丝毫隐瞒。”
    独孤萦本没打算继续瞒他,当下从一年半前偶遇皇太孙宋洛说起,源源本本,细细道来。独孤铣偶尔发问,也一一作答。说到打胎未遂,差点一尸两命,宪侯下意识捡起块石头,捏得粉碎。说到胁迫未遂,与六皇子交易破裂,捏碎了第二块石头。说到李易传话,双方缔结同盟,捏碎了第三块石头。等说到孕期作假,以安皇帝之心,后头还预备瞒天过海,继续作假,把皇曾孙充作皇太孙,独孤铣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捏石头了。
    抖着手指向自己女儿:“你、你们……”
    独孤萦坦然道:“我答应了殿下,陛下驾崩之前,决不泄露此事。初三日闻得噩耗,我无法出门,传讯不便,故而一直在等候爹爹。女儿只担心……爹爹伤怀之下,不愿登门,就此远走东南。若当真如此……”
    独孤铣再没有耐心在此浪费,霍然转身,大步离开。
    这时已过三更。他在京城御道上策马狂奔,初冬天气,夜风凛冽,心里憋着的那股火却熊熊而起,整个人都似要燃烧起来。
    今日大殓,城中戒备森严。很快就有巡城的戍卫军官兵追赶拦截夜行之人。独孤铣勒马停步,夜色中有如修罗当道。不等他亮出腰牌,那领头的军官已然认出宪侯面貌,立刻敬礼放行。
    独孤铣一口气奔到宫门外。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冲动,当此非常时期,宪侯一举一动,都可能引发事端。然而他不知道,如果不能马上见到他,会不会直接被心中业火烧成灰烬。
    魏观听下属来报,宪侯半夜入宫,慌忙出去查看。
    “我要见殿下。”
    魏观为难:“殿下子时过了才从西宫出来。除非是紧急军情,否则都明日再说罢。”
    独孤铣道:“比军情更紧急。有劳奕侯帮我问问。若殿下说不见,我就在此等到凌晨。”
    魏观拿他没法,一边嘟囔,一边进去传话。过一会儿再出来,道:“殿下竟然还没睡,反正你来了,好好劝劝罢。”
    太子依旧睡在寝宫暖阁里。值夜的内侍将宪侯送到门口便止步。
    独孤铣定了定神,才抬腿走进去。说也奇怪,一进这道门,那火烧火燎如沸浆滚水般鼓荡的心绪,忽然就平静下来。
    宋微正盘腿坐在床上,身边乱七八糟,铺了满床的黄绫奏折。
    听见脚步声,抬起头,道:“你来做什么?”
    独孤铣望着他。烛光中脸色苍白若纸,眉眼明晰如墨线勾勒。
    霎时什么都想不起来,只问:“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还有几个时辰就登基了,紧张。瞧瞧我爹以前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