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旬,空气已经能冻出雾态,胡预竖起衣领,脖子本能缩了缩,一米八几的个子像一只羞涩的鸵鸟,丝毫显不出挺拔。
他还是照着从前放学的那条路走,出校门右转过两个红绿灯,到她住的小区。
齐蔬病休后,胡预天天都会来这里看一眼,想着会不会偶遇她下楼,碰个万分之一的概率。
是的,她请假了,胡预是从她的班主任处得知,后来回老屋旁敲侧击地问,她爷爷奶奶似乎不知情,直到见了齐蔬姑姑才得知,她在公寓静养,一切都好。
再然后,他就每天早起放学都特意路过,半个月过去,一次意外都没有。
点开微信,和她的对话框里,都是他的自问自答,而她那一方发出的消息,被一条条“已撤回”占据。她很谨慎,生怕留下任何“害人”的把柄。
「齐蔬。」
所有的说辞最终归结成一个名字。
一样是无人应答。
车灯闪烁了一下,门卫岗的安保员眼尖看清了车牌后常规行礼。道闸抬杆,那辆车却没有前进的意思。
片刻后,后座车窗滑下来,胡预看清了里面的人,她穿着休闲衫,及肩的短发塞在耳后,许是舟车劳顿,两鬓微微凌乱,但不妨碍整个人的精神气,她朝他笑时,眼底的利落一如当年。
胡预愣神,或者说有一点不敢认。
是朱咏珍先开了口:“胡预,来找齐蔬吗。”
和从前一样的口吻。
胡预礼貌应声:“阿姨好。”
“今天有点晚了,齐蔬休息了。”朱咏珍看了眼手表,言辞温婉,“等下次白天再来找她,好吗。”
胡预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她怎么样。”
“她很好。”
胡预不说话了。
朱咏珍适时宽慰:“谢谢你惦记她,也替我向你父母带句好。”
胡预“嗯”了声,垂眸不动。
朱咏珍:“早点回家,别叫家里人担心。”
说罢,车窗关阖,胡预看着深色玻璃窗上倒映的自己,一瞬而逝,车子驶入小区,尾灯拖出一道飘渺的金色曲线,这份不真实持续了许久,直至消失在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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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预回到家。
比往常晚了十五分钟。
张明丽等在客厅沙发上,落地灯只照了一个边角,光晕散在她脸上,半明半隐,一时间辨不出神情。
胡预了解自己的妈妈,坚韧,强大,能规避风险,也能审时度势,抛开所有的“情绪管理”,极少时候会像现在这样,克制愤怒,试图冷静沟通,越是如此刻意,越是清楚结局并不会太好。
“妈,我回来了。”
打破沉默的第一句话,在黑夜里反射出冷冰冰的光。
张明丽等了片刻,没等到只字片语,解释或坦白,只见儿子没什么表情穿过客厅,当自己透明人一样径直回了房,压在心底的火苗噌得蹿上来。
“去哪了这么晚回来。”音量拔高了八度。
抓住门把的手忽而一顿,胡预转身,规规矩矩站好,垂着脑袋听候发落。
他其实很精,知道作出什么样子能令人消气。
果不其然,胡爸闻声出来,看见儿子俯首挨训的样子,心软了不少。
再反观老婆脸色渐缓,这才敢劝一劝:“大晚上的别嚷嚷了,邻居听了笑话,胡预,你现在高叁了,多关键的时候,要知轻重。”
胡预瓮声道:“知道了,爸。”
“行了,回房吧,早点休息。”
胡爸从来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过”,张明丽深知他的套路,和稀泥鼻祖,天大的事到他跟前都云淡风轻,但这次不一样,事关儿子的前途,她不敢冒险。
“哎…我还没……”
正要拦,被胡爸一个眼神遏制。
又一次不了了之。
房门开了又关。
张明丽没好气瞪了丈夫一眼,是真生气了。
胡建波照例事后诸葛亮,赔着笑脸安慰妻子:“你别着急上火的,影响孩子情绪。”
奇了怪了,张明丽被气笑了:“到底是谁影响谁情绪。”
“是你说的,高叁了一切以儿子为主。”
这话是她说的。
张明丽抿了抿唇,“你看看他,哪有一个高叁生的样子,学习的心思都被分散得差不多了。”
胡建波难得沉默。
张明丽就觉得他也同感,顿时更笃定了,也更慌乱:“自从齐蔬回来以后,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表面上装作不认识没交集,可就我知道的他们私下接触已经不下叁回了。怎么办啊老胡,你倒是说句话。”
胡建波凝神,轻叹一口气:“你知道么,齐蔬妈妈回晗城了。”
张明丽一愣,她不知道。
“咏珍回来了…”
“回来有两天了,亲自去和昊子道了谢,我也是从他口中得知的这件事。”
昊子就是当初帮齐蔬办理入学的那位教育局干部,也是胡建波的发小。
张明丽喃喃自语:“她为什么……”
“为什么不和咱们联络?”
是啊,她们曾是那么好的朋友,无话不谈,现如今…物是人非。
胡建波拍拍妻子的肩膀:“她不想和我们有牵扯,怕给咱家添麻烦,更是怕影响胡预。”
正因为知道你的顾虑,所以避而不见。
张明丽不作声。
“我猜齐蔬也是这样想的,是我们低估了当年…那件事对胡预的影响力。但我相信我儿子能处理好。”
就好似他这么多年都做到了一个学生该做的本分,一样。
“我不放心。”
“我也不放心。”
胡建波笑了一下,眉心却是皱着的,“还是那句话,两个都是本心不坏的孩子,我愿意相信。”
相信他们能处理好一些事,虽然这事超过了很多大人的处理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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