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是朝霞璀璨的晴朗,转眼之间便阴云密布。院落里的梅子即将成熟,梅雨季即将到来。小桥流水,粉墙黛瓦,漏窗小阁,古镇弄堂,雨打芭蕉,月下舟摇……江南的梅雨缠绵悱恻,又凄美如画,不过李恪并不喜欢,他只怀念晴空日照、秦风古韵的关中。
云聚如铅,雨尚未下,习习凉风中已带着微微的潮气。
李恪裹了裹身上的衣袍,很是不习惯江南阴沉潮湿的气候。
席君买束手立在堂下,看这吴王殿下手里捧着自家侯爷交托的三封书信当中的最后一封,似乎沉浸在侯爷的行文之中不可自拔,出神了好一会儿……
席君买虽然年轻,却性子沉稳,并不急燥。
良久,吴王李恪才伸手抚了抚头顶的梁冠,幽幽说道:“你家这位侯爷啊,也的确是玲珑心肝。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硬生生被他借势以之提升自己的名望,本王着实心生敬佩。只不过,房二这次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席君买茫然不解。
李恪似乎很喜欢席君买这个英姿勃发的小子,英俊的脸容尽是温厚的笑意:“若是尔愿意留在本王府中,本王就帮房二一个大忙,也算帮你换了昔日恩情,如何?”
“这个……”席君买有些傻眼。
李恪亲自出言招揽,委实令他意外。
这可是当今殿下,都督十三州军事的吴王李恪……虽然更多的是名义,实则指挥不动一兵一卒,但这也是身兼前隋与大唐两朝帝王血脉的吴王殿下啊!
自己何德何能,居然让这位出言招揽?
虽然不可能背弃房俊转投吴王麾下,但席君买依然有一种得到重视的感动,微微抬起头,就看到李恪那一双桃花眼里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喜爱……
席君买倏地心底一寒,浑身的汗毛孔瞬间都炸了!
难不成……这位殿下有分桃断袖之癖,看上自己这副健壮的身板了?
一想到那可能存在情景……席君买不自禁的打个冷颤。
赶紧出言婉拒道:“多谢殿下赏识。只是卑下深受侯爷恩惠,早已立誓终生追随侯爷,并且歃血盟誓,甘愿成为侯爷家将,还请殿下见谅。”
李恪略感失望。
他是真的欣赏席君买,这小子冷静沉稳身手剽悍,忠心耿耿仁义重诺,很是能够予以重任。与分桃断袖什么的自然没有半点关系,吴王殿下可是响当当的直男……
李恪有些失落,叹息一声道:“人各有志,也罢!只是可惜了,空有名将之才,却要委身为奴。”
席君买心底一松,旋即问道:“殿下刚刚言及吾家侯爷聪明反被聪明误,不知是何缘由?”
李恪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席君买,而是招手将侍卫唤来,命其快马加鞭将房俊的最后一封“血书”送往长安。
待到那侍卫走掉,李恪才笑道:“房二自作聪明,这一处血书明志原本的确是个不错的招数,既能够让父皇深感其忠诚坚贞,又能让天下士林皆背弃豪勇忠义所折服,不出意外,此事之后定然名满天下。可惜啊,这小子贪得无厌,却不知过犹不及的道理。”
席君买是聪明人,心中微微一紧,已然大致明白李恪的意思。
果然,李恪续道:“所谓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有的手段用一次两次,能让人心神震动大为感触。但若是用的多了,反而令人觉得腻烦,适得其反。”
席君买有些冒汗:“即使如此,殿下何必还要侯爷最后这封血书送出去?”
言语虽然恭谨,心里却难免腹诽。侯爷将你当作可以信任的朋友,你却明知前面有坑依然将侯爷往里推……不地道!
李恪伸了个懒腰,端起桌案上的酸梅汤喝了一口,似笑非笑道:“君买可是在心中骂我,做人不地道?”
席君买吓了一跳,坊间传闻陛下之子个个龙章凤质天赋异禀,果然皆是心思灵透!连忙说道:“卑下不敢。”
“呵呵,口是心非,不过本王不与你计较。”李恪哈哈一笑,得意道:“房二自诩聪明,却未曾考虑过帝王的心思!若是房俊这番邀名射利的做法被父皇识破,父皇只会以为这是房二想要谋求名声的赏赐,虽然恼怒,却无伤大雅,毕竟房二就是这么个无赖玩意……但若是这番心思隐藏甚深,被父皇事后察觉,性质便决然不同。以父皇的性情,定会认为房二这是在跟他耍心机,欺骗与他。身为帝王者,不怕臣下争名夺利甚至耍无赖,只恨臣下欺瞒哄骗与他!所以说,本王这是在帮房俊,君买可要替你家那傻侯爷谢谢本王?”
席君买自是脑筋清明,李恪这么一说,他立刻便明白其中的区别。赶紧弯腰鞠躬,大礼参拜:“卑下替侯爷谢过王爷!侯爷常说他的知心至交,唯有吴王!果然如此,侯爷幸甚!”
李恪微愣:“你家侯爷当真如此说?”
席君买正容道:“若有一字虚言,人神共弃,万箭穿身!”
李恪默然。
良久,起身缓缓踱步到窗边。
一阵水汽侵袭,绵绵雨丝自天而降。
丰盈温润的雨水,浸润着青砖黛瓦,院落里的青石板地面也飞溅起碎玉一般的雨滴,花园里的草树青翠欲滴,散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芳香气息。站在大殿里,目光透过窗子看着府中房屋的屋顶上像是笼罩上了一层薄烟。
充满诗意的江南烟雨,令人陶醉。
充满湿意的江南烟雨,同样令人心烦……
殿外廊下,有侍卫匆匆而来。
进了大殿,向李恪禀告道:“启禀王爷,润州刺史卢大遒亲率一千兵卒乘船赶往牛渚矶救援。宋国公亲自召集诸家核心人物在石头城商谈,想来不久亦会有援兵派出。只是卑下另有一个消息……”
听闻侍卫言语吞吐,李恪不悦道:“因何迟疑?”
侍卫赶紧道:“安插于各家的细作发挥的消息,只是道听途说,未经证实,是以卑下不知当说不当说。”
李恪略一沉吟:“但说无妨。”
“诺!细作传回的信息,言及最近各大家族皆有数目不详的战兵死士分批派出,不知去向,很有可能……是前往牛渚矶,配合山越叛民,绞杀华亭侯!”
李恪浑身一震,脱口道:“此言当真?”
侍卫迟疑道:“细作的确如此具报,不过亦言明只是猜测,并无实质证据。”
当然没有证据!
这种派出家将部曲战兵死士协助山越叛民袭杀朝廷命官之事,怎么可能留下证据?除非江南士族都是一群豚犬般的蠢货,才会留下足以破家亡族的把柄!
有此动向,那就八、九不离十!
“王爷!请允许卑下带领五牙战舰前往牛渚矶,与侯爷并肩死战!”席君买单膝跪地,语气焦急!
原本面对山越乱民,房俊身边的骑兵足以形成碾压的优势,并没有任何危险,战报之上不过是夸大事实罢了。但是现在有各大家族的战兵死士参与,那可就形势立转!
江南士族各自经营多年,似弓弩这等朝廷管制的兵器虽然不会太多,但是也绝对不会没有!只要每家派出十几二十个弓弩手,聚集在一处就绝对不下于上百,到时候骤然杀出以弓弩袭杀骑兵……
席君买简直不敢想下去!
既然各大家族的战兵死士已然派出,那么现在大概已经在牛渚矶集结,随时都会发动攻击!
侯爷危在旦夕!
席君买怎能不急?
李恪断然道:“即刻集合本王的所有侍卫,登五牙战舰前往牛渚矶救援房俊!”
既然房俊的处境已经不安全,自然要尽快出兵。
侍卫惶然道:“殿下不可!山越凶残,又有各大家族的战兵相助,刀剑无眼,若是殿下有何闪失……”
李恪横眉怒道:“那就让这帮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的江南士族将本王杀了!本王倒是想要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这个胆子,用本王的鲜血来给他们祭旗!”<!-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