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许晨光从菜市场买了柴鱼回来,正准备上楼给母亲熬汤,却发现一个人早在楼道口等着自己,圆盘脸蛋,齐耳短发,正是吉淼淼。
许晨光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微微有些诧异,但很快想起之前吉淼淼就来过他家,这时找过来倒也正常,而吉淼淼一见到他起,神情就更为激动,直接淌下两滴眼泪。
“许书记,对不起……”
许晨光明白这姑娘还在为之前的事耿耿于怀,他笑了笑:“没事的,都过去了。”
看到眼前男人的笑容,吉淼淼原本阴郁了许久的心情总算舒达开来,好不容易止住眼泪,埋怨道:“那你为什么之前都不接我电话?”
“我也很忙呢。”
吉淼淼问他忙什么,许晨光抬了抬手里的鱼。
“你有事吗?要不中午到我家吃个饭?”
吉淼淼哪有心情说这些小事,反问:“你难道不关心现在关山的情况吗!?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市里就开始做易地扶贫搬迁的总动员,当时在动员现场,就被人砸了台子,赵贤才都挨了拳脚,当场打伤好几个人!市领导的车都被掀翻了!还抓了几十个人!现在关山乱成一片,镇机关都被砸了!我们现在都不敢单独出去,这搬迁方案根本就是点燃了炸药,现在关山都快要严管了,但市里不知道怎么想的,还是不松口,甚至已经在建安置点了,听说承包商里面就有易大鹏的意尔康集团……”
吉淼淼急切地诉说着当前的情况,许晨光却神情冷淡的听着,良久后才轻描淡写地回答:“嗯,猜到了。”
“你就这几个字?你不在乎关山了?”
许晨光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那天你也在现场,我都被停职了,现在还要我怎么样?”
吉淼淼抿了抿嘴:“我们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啊!他们就是因为知道你在的话,更不可能同意这个什么鸟搬迁计划,所以才弄走你的,大家也都替你打抱不平!你的事后面也没人提了呀,后面也没说给你处分,也没人有空管这些事了呀?!你怎么就不能回来呢?难道你就这样接受他们对你的污蔑和冤枉?”
许晨光看着这个幼稚到竟有些可爱的傻姑娘,只能笑了笑:“你也工作这么久了,组织决定的停职处分是简简单单的就能推翻的吗?你觉得我应该当做没事一样回去上班就可以了?”
被怼了一通的吉淼淼闭了嘴,她也明白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重,在憋了良久后,她只能蹦出一句:“那你就这样接受了吗?”
她原本是想激起许晨光的斗志,像以往一样逆转困境,却没想这个危局面前从来没认怂过的男人,此时却点了点头:“我为什么不接受?现在还有什么意义?而且就算他们最终不免我都职,我也已经决定辞职了,我家里还有人需要我照顾,也需要我留在南吉当律师,赚更多的钱,我自己也有这样的能力,那何必继续去搅那滩浑水。”
许晨光的话让吉淼淼哑口无言,她原本以为上次许晨光是被王广发和刘海生逼着才说了辞职的气话,却没想到他却是真已经做了决定,而且这个选择看起来也更合理更正确。
站着他对角度,似乎这样才是更好的选择。
吉淼淼又有些想哭,她思索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说服许晨光留下的理由,只能讪讪说道:“那你工作就是为了钱吗?难道在关山这么久,对你来说就没有什么意义?”
她的质问下,许晨光没有立即说话,让吉淼淼都有点后怕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没想到过了一会,许晨光竟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仰头想了想,在关山的那些画面如飞鸟般划过,想起洪宇的“画家班”,想起直播基地孵化的乡村网红,想起漫山的猕猴桃,想起国际旅游节上麻阿黎,不知怎么的,他脑海里还想起自己的哥哥许俊光。
接着,他郑重道:
“其实,刚开始让我来的时候,我是准备了很多的,也研究了很多功课,我当时也觉得关山人穷了这么多年,穷在人的思维和生活习惯上,就是我们之前聊过的“穷根”问题,觉得这些人本性就是这样,有钱了就买酒喝,肚子饿了就挖土豆,女儿大了就骗彩礼,人病了就要补助,但这一年下来,我发现这里面,还是有部分人是想工作的,想赚钱的,也是能学会汉话,能看懂红绿灯的,特别那些孩子,如果他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他们也是想读书,想出去的,所以,你问我在这的日子有没有意义——我想说最大的意义是我看到了人都是可以改变的,只要有条件,只要有机会,而我很庆幸,在关山,我也或多或少的改变了一部分人的命运。”
这番话说到了吉淼淼的心里,她带着哭腔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许晨光微笑着摇了摇头:“算了,不说了,我还要上去做饭,你们留下来的好好干吧,我估计目前这情况下,强行搞易地扶贫搬迁肯定推不动,最后的攻坚阶段还是需要你们从本地扶贫入手,从产业扶贫入手,你是副主任,我走后估计你要临时担起这个重担,加油吧。”
说完,许晨光便不回头的往楼上走去,在身后,吉淼淼整个人死咬着牙,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忍不住,追上许晨光,在楼梯上拦住他。
“你既然都想的这么明白,你自己来负责啊!你明明知道我这么笨,做不好的!你回来好不好……对了,你从来是这样,总是不声不响的就计划好一切,这次你也是想好了对不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招?是不是有什么杀手锏?到时再华丽的回关山,是不是!?”
吉淼淼越说越急,许晨光只能苦笑;“我不是什么电视剧男主角,现实生活里哪有这样的事,我也没有必要这样啊,好了,我现在挺好的,以后欢迎你们来南吉找我,我请关山的老同事们吃饭,就这样吧,你不一起吃饭的话我就先上去了。”
说完,许晨光微笑着挥了挥手,便消失在拐角处。
…………
吉淼淼走后的几天,许晨光嘴上说不在乎,但心思却总是有些不宁,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母亲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哥哥照顾的挺好,老人唯一不好的就是每天念叨,逼着许晨光快回去上班,生怕这段长假影响他工作。
被催得烦不胜烦的许晨光只能准备正式提辞职,再拖下去估计自己被停职的事都要穿帮,也得赶紧准备简历找律所了,但他整理时才发现自己的法律资格从业证和许多证件、行李放在关山的宿舍中,上次回来时走的太急,什么都没带,想来想去,还是得回一次关山,最后收拾一次行李。
于是这天夜里,许晨光一个人开着车往关山驶去,他特意选这个时间点,就是为了不让别人知道,静静的来,静静的走,关山这两个字,已经成了他对一块心病。
初冬的夜,月色清凉,离关山越近,越多的回忆越向脑海里涌来,或喜或悲,或哀或笑,许晨光的心思也随着过往上下起伏,等已经可以远远看见那片沉默巨兽般的山岭时,那股情绪已经翻腾的有些难以忍受。
许晨光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音乐,试着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可当转过一个山头,清亮月光下,看到那依山傍溪的一座座夯土黑瓦时。
他知道关山镇,又回来了。
按压住心底的情绪,许晨光把车悄然开进了院里,回到熟悉的宿舍,这间房间里的一切都和他离开时的一样,他已经最快的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装好行李,最后再看了一眼房间,便走了出去。
下楼时,许晨光依旧很小心,只是莫名发现一楼的灯亮了,他心里暗叫不好,果然,看到车旁有一个最不想遇见的人正等着自己。
那正是导致自己被停职的白彝女孩——麻阿黎。
许晨光也曾想过如今这一幕,来关山这一年,从第一天起,就与这女孩的命运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他同情过、怀疑过、帮助过、也拒绝过这姑娘,现在五味陈杂,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只能走过去,轻声说了一句“嗨,你怎么在这?”
麻阿黎明显就没他这么会掩饰情绪,此刻鼻子一抽,嘴角一抿,下一秒,竟上来将许晨光给紧紧抱住。
黑彝少女的青春气息瞬间钻进他对鼻腔,他这下给搞懵了,但很快反应过来,还是将其轻轻推开,这下两人相顾无言,但许晨光从她那微凉的手可以猜到,这姑娘应该是守着自己出现已经很久。
许久,还是麻阿黎打破了沉默,轻声说出三个字:“对不起。”
许晨光笑了起来,回答:“怎么了你们?前几天吉淼淼也说对不起我,你们约好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