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任河西节度使,任职时间最短的,就是那位伏猎侍郎萧炅。
他是三年前的腊月出任河西节度使,到了凉州之后,没两个月就吃了一场败仗,被李林甫又给调回来了。
先后担任河南尹,刑部侍郎,最后又回去了自己的老本行,户部侍郎。
王琚挂了之后,户部没有尚书,现在的两个侍郎是萧炅和王鉷,省内诸事,几乎是萧炅一人判之,王鉷知道自己在户部没有权利,所以一门心思搞工程。
崔圆这小子最近就是傍上这个人了,以前因为与李琩吃过几顿饭,就被认为交构亲王,在大理寺挨了一顿毒打。
后来证实是被冤枉的,以至于他胆子也大了,巴结这个,讨好那个,如今在皇城当中混了一个不错的人缘。
因为这小子口风紧,嘴巴严,所以给人的印象是靠得住,容易获得人的好感。
崔圆在酒肆内,望着风情万种的胡姬,感叹道:
“卑职一开始考的就是武举,那时候年轻,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想着若能从军报国,积累军功,等年纪大了再做行政官,是最好不过了,可惜虽然中举,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从军的。”
李琩呵呵一笑,其实崔圆说的从军,和正常情况下的从军是不一样的。
人家和郭子仪走的路子差不多,已经有正经武职,如果去了藩镇,肯定是官员将领,但是问题在于,藩镇的任命大多把持在节度使手里,人家不点头,你去不了。
而节度使喜欢用亲朋好友。
郭子仪能去,是因为那时候有郭虔瓘和郭知运两位担任过藩镇节度的本家,但藩镇可没有姓崔的。
大唐眼下,其实有着颇为浓厚的从军风气,因为经常打胜仗,不管是真胜还是谎报,反正很容易获得军功,升迁会非常快。
像崔圆口中的从军报国,只是句漂亮话,人家的目的是从军立功。
“你今年多大了?”李琩问道。
崔圆颇为感慨道:“三十七了。”
“噢”李琩点了点头,这就正常了,男人的身体条件,三十五岁是一个大坎,在这个年龄段之前,是可以负担体力活的,过了这个年龄段,渐渐就会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电视剧里面,经常将武将们的武力渲染的很夸张,级别越高的将领,武力值越高,这是扯淡。
武力值最强的,永远都是打前锋的,将领们能打,多来自于对技战术的熟练运用以及丰富的战斗经验,但是年纪大了,身体条件下滑,肯定干不过年轻力壮的,因为人家能耗你。
盖嘉运年轻时候绝对的猛人,但你要让他现在跟一个二三十的年轻人对打,不一定是对手,拳怕少壮啊。
所以在军中,超过三十五还不能混个一官半职,基本就废了。
崔圆也是因为年纪大了,所以断了这个念头,开始另辟蹊径,打算走财税这条路子。
“卑职给隋王透露一个消息,当然了,您知道也是早晚的事,但现在肯定还不知道,”崔圆笑呵呵的卖关子道。
他口风严,轻易不会乱说话,但是眼下想要告诉李琩的事情,实际上已经开始上演了,只不过消息不够灵通的话,还没有察觉出风向。
李琩笑道:“方才你提到过萧炅,那么这件事一定与萧炅有关了?”
崔圆一愣,低头苦笑道:
“卑职还是道行浅,在隋王面前无所遁形。”
跟我比道行?也不看看我祖宗是谁,我这是先天灵根,修行事半功倍,李琩笑道:
“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崔圆点了点头,给李琩斟酒道:
“韩朝宗回来了,应该是盯上了京兆尹这个位置,圣人眼下对裴公不太满意,多半是要换他了,右相不愿意将这个位置被韩朝宗拿走,所以眼下正在为萧侍郎谋划。”
李琩手指在酒碗的边缘打转,默不作声。
裴耀卿最大的问题不是依附李林甫,也不是盖嘉运,而是范阳节度使裴宽。
裴宽既然出任藩镇,那么中枢与他关系最近的人,就不能掌大权,避免内外勾结。
在外,李隆基以安禄山来节制裴宽,在内,那就只能是罢免裴耀卿了。
裴耀卿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他很可能已经预见到了将来的结果,所以当下反应不大,否则李琩一定已经听说了。
李琩皱眉道:“这种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萧炅还跟你说这些?”
崔圆嘿嘿笑道:“我的正妻已经亡故,眼下请高将军做媒,即将续弦萧侍郎三女,还没来得及告诉隋王呢。”
王德发!李琩目瞪口呆,你小子打算吃软饭啊?
不过话说回来,崔圆的才华一定是得到认可的,否则萧炅也不会舍得嫁女。
再者说,崔圆眼下官职是不高,但是家里很牛逼啊,清河崔氏青州房,位列禁婚家。
历史上这小子就是杨国忠的马仔,能捧杨国忠臭脚的,可见是个脸皮厚的。
“那我便提前恭喜崔郎了,届时我一定往贺,”李琩笑道。
崔圆嬉笑拱手:“卑职的请柬,您是第一个,您不来,这婚我结不了。”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大笑。
李琩与崔圆打交道,极少掺和正事,多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相处,所以两人之间上下属的界线并不明显,崔圆一开始也放不开,现在与李琩交流则是非常随意。
崔圆这个年纪,本来是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也不会轻易付出自己的友谊,但他一开始不是落魄嘛。
像他这种出身好的人,一旦落魄,非常渴求知音,李琩身份尊贵,屈尊与他结交,会让崔圆觉得,隋王乃伯乐,识得他这匹千里马。
所以他对李琩,是有真友谊的,何况高力士也跟他说过,隋王孺人韦氏背地里,没少在高将军夫人面前帮他说话。
这是什么?不是真兄弟,亲哥们,能帮你这个忙?
我身上可没有什么值得人家利用的地方。
李琩与崔圆一直喝到酉时,他回家,崔圆则是找了个地方继续快活去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娶妻之前,崔圆还能浪几天,等到娶回来,就得规规矩矩的了
高尚女儿高孝娘升籍的事情,已经办妥了,眼下人家是良籍,可以嫁人了。
但是父女俩之间的关系,依然非常僵。
高尚有心修复,但是高孝娘一点都不买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不是旁人可以劝的了的。
李无伤暗恋高孝娘,在王府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但是这小子脸皮薄,开不了口,而高孝娘没有一点想要嫁人的意思,即使郭淑亲自出面,也是毫无作用。
“她的性子太倔强了,源于受的苦难太多,”
郭淑一直都惦记着这件事,丈夫身边近卫的婚姻大事,她这个做主母的,肯定是要张罗周全的。
“我早早便跟高尚提过这件事,他是赞成的,但是他也说了,孝娘孤苦伶仃,独自求生,以致于防备心太重,轻易不信旁人,恐难说服,我起初还不信,如今费尽口舌,也是无用。”
李琩笑道:
“这种事情,我们不要管,无伤真有那个心,让他自己去争取,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孝娘的经历,只会让她的性格更为柔和,表面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只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无伤机会很大的。”
郭淑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么这段时间,就不要让无伤跟着你了,让他先将自己的大事解决了,你身边的护卫,交给牛五郎、郭敬如何?”
郭敬就是郭淑的车夫,在大唐一般不叫车夫,叫辇夫。
《新唐书·李德裕传》:常以盛夏至,地苦瘴毒,辇夫多死。
这是一个光鲜的职业,即使在后世,领导的司机,也是好岗位嘛。
李琩的车夫是武庆。
“可以,”李琩点了点头。
他对郭敬印象不错,听说他离京之后,曹日昇为了寻找太子妃而搜查郭淑车驾,带着五六个人生拉硬拽,挨了郭敬不少拳头,才将人家拉下马车。
朔方军出身,今年三十一岁,被郭子仪认了当义子。
军中认义子的风气非常流行,因为大唐重孝,你当了人家义子,就不能背叛义父,否则会被戳脊梁骨,今后无论投靠谁,人家也不会信任你。
“我已经怀胎七月有余,夫君是不是该给孩子取名字了?”郭淑笑道。
李琩一愣,低头望着妻子的大肚子,诧异道:
“男女还不知道呢,怎么取?”
“一定是个小郎子,”郭淑非常坚定道。
别这样啊,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万一是个闺女你怎么办?年纪轻轻又不是不能生了,何必在乎头胎是男是女呢?
李琩摇了摇头:“万一是个女儿呢?”
郭淑一愣,顿时脸现阴霾,她是传统女性,重男轻女。
只见她噘了噘嘴,跺脚道:
“是女儿就再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李琩无所谓的摆了摆手:
“男女都一样。”
郭淑一脸正色道:“男女不一样。”
十一月初三,李琩终于还是被召入兴庆宫了。
李隆基召见他的理由名正言顺,询问王妃身孕的事情。
子孙后代一直都是皇家最为关心的事情,尤其老李家在武则天时期,一棵参天大树被打断了不少枝叶,所以当下,皇嗣的繁衍一直都是皇帝最为重视的事情。
宗室是基本盘,皇室是基本盘中的基本盘。
龙池之上,万千荷叶已然凋零。
李琩记得后世看过吴冠中大师的一幅《残荷新柳》,当时还觉得,这不是小儿画画?线条杂乱的简笔画吗?大师就这个水平啊?
不怪吴大师,是李琩见识浅,直到他真真切切的看到冬日里的残荷,才真心叹服,人家不是抽象画,是写实啊。
李隆基裹得挺严实,绕着龙池散步,李琩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
“怎么?胆子这么小,不敢下手?”李隆基负手踱步,一脸悠闲。
李琩回答道:
“父皇的旨意,儿臣不敢违背,但是凉州之所见所闻,让儿子觉得,处死盖嘉运,于河西防卫大不利,也不利于今年与吐蕃的战事,非是胆怯。”
“冠冕堂皇,”李隆基冷哼道:
“你的意思是,河西只尊盖嘉运,眼里没有朕这个皇帝?没了他,河西就要吃败仗,防线便要土崩瓦解?”
李琩道:“没有那么严重,河西各镇的兵马使,还是心向朝廷的,盖嘉运本人对父皇也是一片赤胆忠心,绝无二志,要不然,他不会跟着儿臣回来。”
“既然都是忠臣,你还担心什么呢?”
李隆基忽然转身,以至于没有反应过来的高力士向前多走了几步,又赶紧退了回来。
“你发什么呆?装痴聋翁呢?”李隆基瞪了高力士一眼。
高力士嘿嘿笑着,他其实是过于专注父子俩之间的对话,因为一旦发现哪句不对,他需要从中斡旋。
李琩答道:
“处死盖嘉运,各镇节度使会怎么想呢?眼下非常之时,王忠嗣在朔方要面对突厥,皇甫惟明在陇右,要防卫吐蕃,就算是安西与北庭,夫蒙灵察和高仙芝,也在平定达奚等部落的叛乱,他们同为节度使,会不会有自危之感?”
李隆基顿时挑眉道:
“朕没曾想到,你这心里还装着我大唐的万里边关啊?让你做金吾将军,是不是屈才了?要不,你去做河西节度使,盖嘉运肯定不敢跟你争吧?”
“父皇说笑了,儿臣哪有那个能耐,”李琩低头道。
这时候,天上有雨滴降下,高力士赶忙搀扶着李隆基走入湖边的一座小亭内。
李琩不敢进去,就这么站在亭外,雨势渐大,任由雨水淋湿全身。
这是一个认错的态度,做为儿子还不至于连避雨的资格都没有,但基哥明显在生他的气,所以要卑微一些。
老一辈的经常会嘱咐小辈不要淋雨,是因为淋雨这种事情,体质好的,啥事没有,体质不好,淋雨有时候都会出大事。
著名作家史铁生,就是因为有先天脊柱裂,上山下乡淋了一场暴雨,高烧之后病情加重,以至于下肢彻底瘫痪。
远处已经有内侍送来雨伞,高力士接过之后便出了亭子为李琩遮雨。
“十八郎进去回话吧,”高力士道。
李隆基冷笑道:
“让他待着!心里装着金戈铁马,淋个雨算什么?”
高力士摇头苦笑,返回亭内。
李琩继续回话道:
“儿臣愿意担保,盖嘉运对父皇的忠心天地可鉴,就算他在河西的做事风格,有些不妥当的地方,都是可以规劝其改正的。”
李隆基沉声道:“诫宗属制,对你不起作用是吧?在长安交构官员,朕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现在翅膀硬了,都会交构边镇节度了?”
“没那么严重”高力士苦着脸劝道:
“十八郎去河西,也是中枢的意思”
“你闭嘴!”李隆基怒斥一声,道:
“人是你举荐的,现在落下了一副烂摊子,让谁收拾?朕的旨意都敢违背,将人带回来将朕的军,要不是因为他是朕的儿子,已经治他的罪了。”
高力士赶忙道:
“圣人舐犊情深,老奴都看在眼里。”
李隆基一脸不爽的沉默半天,望着亭外的大雨道:
“盖嘉运私下里,有没有指斥过什么人?”
李琩老实回答道:“常称裴公为老狗,对右相的意见也不小。”
高力士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隆基也难道的露出一副笑脸,问道:
“牛仙客呢?他没有提过?”
听到这个问题,李琩瞬间反应过来了,看样子牛仙客眼下的处境颇为尴尬啊。
他从杨洄那里知道,李适之已经在排队了,等到牛仙客因病致仕,十有八九就是李适之来顶替。
基哥这么问,就是想要搞清楚牛仙客与盖嘉运的私交究竟如何。
这一点李琩是知道的,那天从张延赏家里出来,他和盖嘉运一路上聊的最多的就是牛仙客。
而盖嘉运对于牛仙客当下的境遇,是有些惋惜的,觉得牛仙客被架空成这个样子,令人唏嘘。
那么基哥在意的,自然就是牛仙客这个宰相与盖嘉运这个藩镇节度,私下有勾结。
所以李琩心知,他接下来的回答,很可能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盖嘉运对牛仙客颇为鄙夷,认为对方卑躬屈膝,逢迎右相,无宰相之风,”李琩正色道:
“也曾指责过对方,没有为河西在朝堂争取利益,称其为河西之贼。”
这样的回答,是保盖嘉运,划清楚与牛仙客的关系,基哥就会放心一些,也是保牛仙客。
“是这样吗?”李隆基笑呵呵的看向高力士:
“御史台是怎么说的?”
高力士答道:
“各方都有呈报,盖嘉运返京之后,先是在门下省见了左相,私下里,也前往私邸会面,至于谈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李隆基又看向李琩:“朕将右金吾交给了你,你不知道?”
李琩顿时露出一副惶恐之色,惊讶道:
“儿臣真的不知道。”
他只是知道韦坚私下与盖嘉运见面,但这件事不能说出来,眼下韦坚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还不是坑害的时机。
高力士赶忙圆场道:“盖嘉运是偷偷去的,一路小心提防,非常警惕,若非他身形异于常人,也是不好分辨的。”
李隆基点了点头。
盖嘉运的身材确实很好认,不但骨架大,关键是脑袋还大,常年居于高位,自身气质本就不同凡人,确实非常好认。
李琩大概已经猜到,基哥要动牛仙客了。
因为盖嘉运已经不能动了,那么唯唯诺诺好些年,对李林甫马首是瞻的牛仙客,基本要走到仕途的尽头了。
同理,裴耀卿因为裴宽的缘故,京兆尹肯定是不能兼了,但人家毕竟还是尚书右仆射,名义上可以参议国事,又得李林甫倚重,所以丢了这个官职,损失不大。
由此可见,一方节度使的影响力有多么大,一个盖嘉运,搅得形势大变,把宰相都要拖下去了。
接下来,基哥又问了一些问题,直等到玉真公主进宫,父子俩的交谈才暂时作罢。
见到一脸泪痕,明显刚哭过一场的妹妹,李隆基心情顿时极坏。
因为他猜到,妹妹多半是刚从宁王府离开。
当着李琩的面,李隆基多少还是要关心的询问一番的:
“阿兄的身体如何了?”
玉真面无表情的叹息一声,摇头道:
“已经不能进食,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李隆基顿时一愣,受当下清净的周边环境所影响,陷入了往昔的回忆当中。
他初登太子之位后,其实对几个亲兄弟是很不放心的,其中老四李范最跳,李隆基也敲打过好多次。
那时候就是他这个大哥,帮着他约束几个兄弟,让他至少能分出心来处理国事,这份情,李隆基一直都记着。
小时候在五王宅,他对大哥是又敬又怕,直到他成为太子,成为皇帝,对大哥的那份敬爱也越来越少,因为他觉得,宁王应该敬爱他才对。
直到被李琩的哭声惊醒,李隆基才从回忆中抽身而退,长长叹息一声:
“总是躲不过去的。”
玉真突然道:“你不去探望兄长吗?”
李隆基表情一僵,随即感伤道:
“朕不忍见之,十八郎去吧,近几日不要乱跑,代朕送你大伯最后一程。”
呸!李琩在心里吐了李隆基一口唾沫。
你们拢共弟兄五个,眼下就活着这一个了,人生的最后时刻,你特么都不肯去探望,有你这样的弟弟,宁王也是倒霉。
要是当年他还是太子,能顺利继承皇位,那么他一定比你做得好。
并不是宁王的能力比李隆基高,而是宁王的寿命少。
历史的走向,往往都是由一些大人物的寿命所决定的,活得越久,埋得雷越大。
大人物的寿命,是历史的最大变数。
雍正要是活的够久,也不见得能比乾隆强多少,但人家死的早,所以落了个明君的美名。
“儿臣谨遵圣意,”
李琩朝着玉真公主行礼之后,便这么淋着雨走了。
玉真公主望着李琩的背影,皱眉道:
“他又怎么了?你要罚他?”
李隆基没有吭声,高力士主动道:
“圣人并未惩罚,是十八郎自己不肯进来。”
我会信你?玉真公主无奈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