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如临深渊
离开中军大帐,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陆云逸心中热烈,
他的思绪也一点点冷静下来,脸上变得古井无波,眸子没有一丝波澜。
对于今日的此情此景,他曾有过预想,但没想到来得如此快,
而且,蓝玉所展现出来的诚意,比之他想象的还要大。
甚至,毫不夸张地说,
自今日这一刻起,他便已经走上了位高权重的道路,并且迈出了坚实一步。
但他心中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安全,
反而觉得周遭尽是危险气息,将他牢牢包裹,让他无法呼吸。
大明新立二十一年,大争之势还未散去,一些人才刚刚开始崭露头角,
动荡也才刚刚开始,能不能在动荡中活下去,陆云逸不知.
他原本平静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自嘲,若是没有今日之事,
他对于日后活下来,还有很大把握。
但今日知道了朝堂谋划,知道了大人物的能量,更知道了历史中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后,
他反而觉得自己愈发渺小,甚至在这大明如同蝼蚁。
十八岁的指挥使,掌兵两千又如何?
在动荡之中,犹如那滔天巨浪下的小舟,
甚至不需要加以针对,顺势而为他就会死于非命。
权势越大,日后的成就越高,陆云逸感觉活命的希望越小。
定了定思绪,陆云逸来到连峰谷的营寨前,
属下军卒早已等在这里,见他出来,纷纷面露喜色。
这让陆云逸心中忧愁消散了一些,至少他还有一些军卒可以依靠。
叹了口气,陆云逸返身上马,轻道了一声:
“回去吧。”
马蹄声随之响起,战马啼鸣在黑夜中一点点远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中军大帐,蓝玉坐在简易长桌之后,静静看着往来军报,
不知过了多久,大帐内一阵冷风吹过,一道干瘦人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没有说话,没有发出声音,就那么走向帐后,静静站在阴影处。
过了许久,黑暗中的人影才发出沙哑的声音:
“将我支开,大将军见了谁?”
蓝玉正在书写的毛笔猛地停住,眼神一凝,目光愈发锐利:
“蒋瓛,这不是你应该管的事。”
“大将军您统领大军,要时刻注意自身,
太子殿下命我前来,就是为了保证您的安全,这世上有一些鬼神莫测的杀人手段,不得不防啊。”
“本将身处十万大军之中,谁能杀我?”蓝玉的声音猛地拔高,似是十分愤怒。
黑暗中的蒋瓛轻笑一声:“大将军莫要动怒,只是稳妥起见罢了。”
蓝玉脸色一沉,刹那间安静下来,眼神变得空洞,
停住的毛笔也开始微微歪斜,掉落在一侧,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这些年来,你们在暗中可查出什么事?”
黑暗中传出声音:“查到了一些事,但没有证据,也无法知晓是谁在背后搞鬼。”
不知为何,蓝玉忽然变得有些迟疑,过了许久,他还是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太子妃一事可有查到什么?”
“内廷之事,太子不许我等过问,所以无从查起。”
蓝玉嘴唇紧抿,眉宇中出现一丝煞气;
“李文忠呢,已经死了快十年了,还是没有定论吗?”
“无从查证,当年曹国公掌大都督府事,又掌国子监事,
除陛下与太子外无出其右,
又文又武,此乃国朝大忌,
天下不知多少人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匆匆病逝,自然也无从查证。”
黑暗中的声音不疾不徐,其中内容却骇人听闻。
“哼,是无从查证,还是不能说?”蓝玉冷哼一声,猛地回头,死死盯着那阴暗处。
“无从查证。”蒋瓛声音古井无波,像是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蓝玉手掌猛地拍了下来,发出一声巨响:
“与胡惟庸有无关系?”
军帐内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过了许久,蒋瓛的声音才一点点传来:
“太子妃十一年病逝,曹国公十二年病逝,十三年胡惟庸案发,
若说无关系,恐怕大将军不会信,
其中纠葛,若大将军想要知晓,不如亲自问询太子殿下,
此等事,只有陛下与太子知道全貌。”
蓝玉忽然露出一丝自嘲,盯着那黑暗处喃喃自语:
“太子殿下知道我行事跋扈,所以从来不与我说此间事,
看在你我二人几十年的交情上,我最后一问,答与不答在你。”
“大将军请问。”
“当年胡惟庸为宁国知县,乃韩国公举荐,
其弟李存义之子李佑是胡惟庸侄女婿,二人算是亲家,来往颇深。
本将想问,这些事与韩国公有无关联。”
蓝玉眼中布满血丝,拳头紧握,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
但.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军帐外响起脚步声,
一众公侯为明日战事到来,大帐内再也没有响起蒋瓛之声。
寅时初,陆云逸带领军卒回到了捕鱼儿海南岸的营寨,
营寨静悄悄的,只有连绵不绝的火把透着光亮,
一些巡营甲士也无精打采,眼神空洞,对于未来充满迷茫。
即便军卒们早已睡去,但军寨中还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低沉。
陆云逸对于士气的高低极为敏感,
营寨内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但不作理会。
安排军卒回营歇息,陆云逸脸色凝重,回到了中军大帐,
进入其中,一道人影早早等在这里,正一脸凝重地看着地图,手里还拿着未处理好的文书。
察觉到声音,刘黑鹰猛地抬起头,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连忙冲了过来:
“云儿哥,你回来了!!怎么样?见到大将军了吗?”
陆云逸有些疲惫,将头甲摘下放到一侧,慢慢在一侧椅子上坐了下来,又指了指远处的茶杯:
“拿壶水。”
刘黑鹰连忙提着茶壶冲了过来,手里拿着茶杯,以备不时之需,
但陆云逸浑不客气,直接就那么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而等在一侧的刘黑鹰也察觉气氛有些不对,
脸色一点点凝重,悄无声息地握了握腰间长刀,神情警惕,
而后他又快步走到帷幕一侧,轻轻将其掀开,对守在外面的自家兄弟吩咐:
“任何人不能靠近。”
“是”
等到刘黑鹰返回,却见云儿哥静静坐在那里,
垂头丧气,眉头紧皱,像是心中有解不开的郁结。
“怎么了,云儿哥,是战事不顺利,还是大将军没有同意我们的战法?”
陆云逸摇了摇头:
“不,大将军同意了,并且事情顺利地超乎我的想象,让我现在有些害怕。”
“害怕?”刘黑鹰一怔,微微瞪大眸子,
对于云儿哥,他有充分的了解,
平日里对军卒总是说战阵之上要惜身,这样才能收获更多的情报讯息。
但他自己总是冲杀在前,战阵之上如同疯魔,砍杀起来毫无顾忌。
怎么会怕?
陆云逸抿了抿嘴唇,看向刘黑鹰,伸出手捏了捏他那肥嘟嘟的脸:
“以往我们想得太简单了,战阵上的勾心斗角都有迹可循,
但骤登高位之后的攻讦却来无影去无踪,
若无今日大将军相告,
我甚至不知是谁所为,不知他们为何如此做,
甚至一些时候敌人也会帮你,是敌是友都无法分辨。”
刘黑鹰眉头微皱,面露疑惑。陆云逸想了想,说道:“先前在我们的推演中,乌萨尔汗必死无疑,整个北元王庭谁也跑不了,
但现在..我去了一趟中军大帐,乌萨尔汗有了生的希望,而且板上钉钉。”
啊?
刘黑鹰张大嘴巴,忽然觉得喉咙干涩,来回耸动,脸上也透露出非同一般的温热。
“大大.大将军通敌?”
陆云逸轻轻笑了笑,缓缓摇头:“不这是政治。”
“政治?”
陆云逸点了点头:“没错,政治,
对于大明来说,一个活着的乌萨尔汗携带大印在草原流窜,会发生什么?
草原上那些贵族难保不会生出觊觎之心,
孛儿只斤与鞑靼瓦剌还有那些元朝分封的贵族定然要乱成一锅粥。
你说乌萨尔汗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刘黑鹰没有说话,而是抢过了陆云逸手中的茶壶,也咕咚咕咚喝了起来,此刻他无比的渴
“活活着好。”
陆云逸点了点头:“大明不希望他死,所有公侯应当都知道,他活着是最好的结果,
但.大军中有位高权重之人装作没看见,想要拿乌萨尔汗的命来换前程。”
“什么?”刘黑鹰怔怔出神。
乌萨尔汗活是心照不宣,但若有人抓了乌萨尔汗,
依旧是大功一件,只不过这大功,恶心了所有人。
但偏偏有人要这么做。
“是谁啊云儿哥。”
“俞通渊。”
刘黑鹰脑海中顿时出现了一个其貌不扬,一身尊贵气息的高大男子,他在军中职位是参将。
“等到战事开始,我们要将乌萨尔汗放走。”陆云逸的声音响了起来。
军帐内陡增了一抹寒冷。
“那我们岂不是要与他作对?
坏人前程,这比杀人父母还要严重啊,云儿哥。”刘黑鹰眼中闪过一丝畏惧:
“他不敢找大将军的麻烦,说不得会找我们的麻烦这怎么办?”
“他一定会找我们的麻烦。”陆云逸掷地有声地开口,
北元覆灭之后,北征的机会肉眼可见地减少,
而且如今新老交替,这一次冲不上去,俞通渊就只能等他哥死。
所以,陆云逸几乎可以肯定,
作为此类事情的亲手操办者,定然会遭到俞通渊的打压。
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事。
陆云逸的眸子一点点深邃,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冷,他侧头看向刘黑鹰,轻轻说道:
“大将军说此战我们头功,但.他没说的是,
放乌萨尔汗离开之事,就是我们的把柄,也是投名状。”
啊?
刘黑鹰噌地一声站起身,满脸惊骇:
“云儿哥他.这.这不是朝廷想看.”
刘黑鹰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一点点沉寂,随后涌上的是浓浓的恐惧,
此事乃心照不宣,默契而为,
但作为操持此事的他们,却被摆在了明面上,行那通敌叛国之举,
此事可大可小,只在上位追不追究。
“我们.那我们不是,死定了?”
陆云逸的脖子有些滞涩,慢慢转了过来,用空洞的眼神盯着刘黑鹰:
“暂时死不了,若我们以后犯了事,这件事就会被抬出来,给我们定罪,然后斩首籍家。”
他莫名其妙想到了蓝玉,
在夺嫡失败后,蓝玉其中一条罪名便是不敬皇权。
刘黑鹰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不大的军帐中来回踱步,眉头紧皱,不停思索着破局之法。
他猛地回过头,直直地看着陆云逸,眼中迸发出热烈光芒:
“云儿哥,这是大将军让我们做的啊,陛下要找麻烦,也要先找大将军啊,哪里轮得到我们这种小人物。”
不知为何,陆云逸忽然希望自己像刘黑鹰一样,一无所知,
如此还能自我宽慰一番。
叹了口气,陆云逸沉声开口:
“大将军有他自己的投名状,况且..在战事结束之后,我们可能就算不上小官了。
斩敌两万,北征头功,若我们年龄再大一些,一战封爵也不是没有可能。”
“封爵?”刘黑鹰眼睛猛地瞪大,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在小时候.他们二人曾经躲在家中密谋,
认为封爵可能要到五十,甚至死那一日。
只是没想到,如今才过了几年,
第一次决定崭露头角,拿出真本事,便要封爵?
刘黑鹰没来由地感受到一阵恐惧,他也是熟读评书戏曲史书之人,
自古军伍年少成名者,没几个有好下场。
“云儿哥,太快了,不能这样.”
陆云逸眼眸闪动,呼吸一点点急促:
“我知道这样不行,我有一个法子,你帮我听听,还有什么疏漏。”
“好。”如往常那般,刘黑鹰答应下来。
陆云逸呼吸一点点放缓,条条框框顿时在开始左右搭建,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目光深邃,淡淡开口:
“先说立场,
现在我们面前有两股势力,
一是以大将军为首的一众公侯,他们希望乌萨尔汗带着大印逃跑。
另一方是以俞通渊为首,还未封爵,但位高权重的一众大人。
起先我们夹在中间,是小到不能再小的蝼蚁,不能左右局势。
今日之后,我们就站到了大将军一边,
要将乌萨尔汗放走,并且递出了投名状,有初步左右局势的能力,到这里对不对。”
刘黑鹰眉头紧皱,不停地在脑海中思索,
最后他猛地摇了摇头,眉宇中充满急切:
“不对!
公侯中也未必都是希望乌萨尔汗逃跑,
他跑了只是对大明与大将军有利,大将军是统兵大将,
只要战事打赢,大将军就会获得最大好处。
但其他公侯不同,
乌萨尔汗跑了或许他们不会阻止,但若能将其抓住,想必他们也不会放过。
毕竟功劳可是能落到自家。
而且,现在军中老将一个个退场,未必没有人想用乌萨尔汗的功劳,留在军中。
所以.应当是我们与大将军乌萨尔汗站在一侧,公侯站在中央,
另一侧则是以俞通渊为首等一干未封爵的大人。”
刘黑鹰一边说,一边比划,
听得陆云逸眉头紧皱,心中郁结。
待到刘黑鹰说完,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一侧,
拿起木桶朝水盆中倒满冰水,而后将脑袋扎了进去。
咕噜咕噜
巨大的气泡翻腾,冰冷此刻以呈刺骨的钢针,一下一下刺痛着他的脸颊。
窒息感传来,让陆云逸倍感难受的同时,也让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刘黑鹰说得没错,如此显而易见的立场,他居然没有分辨出来,
这是看不清形式,是要比兵败更加严重的后果。
若是按照先前预设的立场行事,
等待他的,只能是死路一条。
过了许久,直到自己无法呼吸,陆云逸才将自己从冷冰中拔了出来,
眼神恢复了以往的一些清明,抓过麻布随意擦了擦脸,快步回到椅子上坐下,
“继续,我说你听,看看有什么疏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