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论恐热
“唳……”
九月中旬,在甘州将回鹘击退,刘继隆率部返回山丹的时候。
一支骑兵队伍也不紧不慢的从祁连山区内走出,来到被祁连山脉所包围的一处宽大河谷内。
鄯城,这个坐落高原门户的重城,其位置四面环山,城池卡在山区中间,四门分别对应四条通往东南西北的谷道。
在百余年前,吐蕃想要进攻陇右必须拿下此地,唐军想要进入青海也必须拿下此地。
奈何此城怀傍湟水,四面环山,除非被高原、河西、陇右同时夹击,不然很难同时进攻其四面城墙。
此时此刻,数万河渭大军亦如曾经的唐军一般,只能屈居东、北两面,而城内守军也将防御重点放在了这两面城墙上。
城外的河湟谷地中,数万顶帐篷占满了谷地,厮杀声在谷地内回响。
在鄯州城墙前,上万身着铁甲的河湟士兵,构成了鄯城外一道沉重的阴影,而数万身穿皮袄、皮甲的轻兵却被他们驱赶着攻城。
护城河早已被尸体填满,城下的泥土早已变得猩红,就连湟水都漂浮着不少被扒光的尸体。
大半个月来,战火与硝烟将这片天地染得赤红,城内外士兵都已经到了极限。
可即便如此,鄯州城头的士兵们眼中依旧充满了坚毅与决绝。
他们的兵器上还沾染着死去敌人的鲜血,每一次挥舞都凝聚着无尽的力量,不断击退那试图登城的河湟士兵。
为了活下去,一些老弱妇孺也走上了城头,尽自己所能的修补城墙,或搬运粮草,每个人都在为城池的安全贡献着自己的一份力量。
城墙之下,尸横遍野,血水浸湿了土地,扎甲碰撞的声音,战马嘶鸣的悲鸣,构成了一幅残酷的战争交响曲。
从正午到黄昏,鄯城的兵马不知击退了多少来敌,直到河湟士兵如潮水般退去,他们才终于缓了一口气。
“嘭!!”
城外一顶巨大的牙帐内,一道壮硕的身影掀翻自己的桌案,咆哮着面前跪下众人。
“当初信誓旦旦的说赞心牙(尚婢婢)跑了后,你们三天就能拿下鄯城,现在已经过了整整半个月,可鄯城依旧被拓跋怀光那个狗杂碎掌握着,你们自己说应该怎么办!”
“还有……”这身影眼神凶恶看向地上跪着的尚延心。
“你当初答应我,给我带回赞心牙的人头,可现在你给我带回了什么?!”
他眼神凶恶且暴虐,被他注视,尚延心只能硬着头皮解释。
“河西的汉奴带着几万人堵在祁连城,赞心牙躲在城里不出来,我虽然杀了他们数千人,可携带的粮食不够,只能先撤回来再作发打算。”
“我不想听这些,我只要赞心牙的人头!!!”
站在主位之上的这暴虐之人怒骂着,教训尚延心如教训猪狗般,让尚延心心底十分憋屈。
他好歹也是拥甲五千的河渭乞利本,不管放在哪里,都是被人视作座上宾的人,可如今却要受此屈辱。
若非此人实力雄厚,他现在真想与他翻脸。
“大论,汉奴不善战,但他们守城有一手,拿不下也不怪乞利本。”
“是啊大论……”
跟在尚延心身后的几名节儿忍不住开口。
在这片土地上,能被他们称呼大论的,便只有以残暴著称的论恐热了。
面对他们的解释,论恐热气得从主位快步走下来。
“狗杂碎!”
“额啊!!!”
当着众人的面,论恐热拔出刀就砍翻了一名节儿,疼得那节儿捂着伤口发出惨叫。
鲜血洒在地上,尚延心几人冷汗冒出,却没有人敢去扶起那人。
“我在骂尚延心这头蠢狗,你们几个连狗都不如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开口!!”
论恐热抬腿狠狠踩在那节儿伤口上,疼得他发出毛骨悚然的哀嚎声。
论恐热不断用力踩着,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仿佛那哀嚎声让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的残暴让左右跪下的人都忍不住心中抽搐,而那地上躺着的节儿,则是在论恐热不断用力的踩踏中晕厥了过去。
“废物……”
论恐热收回自己的脚,转身走回了高位,地上还留下了几个血色的脚印。
牙帐门口的兵卒见状,习以为常的将节儿拖下去治疗,而论恐热则是扫视尚延心等人。
一名乞利本硬着头行礼:“大论,军中的粮食只够吃两个月了,况且鄯城也无粮食,我们……”
他吞吞吐吐,最后才下定决心:“撤军吗?”
“撤军?”论恐热的声音悠悠传来,乞利本闻言立马低下头。
“哼……”
论恐热冷哼一声,末了还是不甘点头:“传令三军,明日撤军。”
“是!”乞利本舒缓一口气,随后才道:“那我们从廓、鄯诸州抓捕的仆从要释放吗?”
“释放?”论恐热不善看向乞利本:
“把这群人放走了,回过头来就会投靠赞心牙这个狗杂碎,全都杀了!”
“杀了?”尚延心等十余名将领哑然,要知道他们抓捕的仆从可是足有七八万男女。
虽说他们都不是什么善茬,可动手杀七八万毫无油水的男女,这不免让众人感到愕然。
“不对,不能杀!”
论恐热好像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咧嘴一笑:
“这赞心牙不是很会治理奴仆嘛,那就把这群奴仆中的男人给杀了,把老弱割去鼻子,砍断他们的脚。”
“我要看看,赞心牙会不会管这群种不了地,放不了牧的奴仆,哈哈哈哈哈……”
他放肆笑着,笑声让众人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翌日清晨,寒风萧萧……
城外,论恐热的兵马如昨日帐内所说般开始撤军,而他们撤军的举动也被鄯城守军看在眼里。
“终于撤了……”
“撤了!撤了!!”
“我们赢了!哈哈哈……”
鄯城城头,民壮与兵卒们争先庆祝,很快便将消息传入城内。
得知消息的城内妇孺喜极而泣,争相告知这条喜讯。
曾经的节度使衙内,一名三十出头的将领得知消息,瞬间靠倒在了椅子上。
“退了……终于退了……”
他喃喃自语,脑海不由得想到了那道舍他而去的身影,百感交集。
曾经的小节儿拓跋怀光,如今击退了威震河陇的论恐热,成为了鄯州名义上的主人。
只是他心中的那道身影如果返回,他这所谓的主人便只能草草下台了。
想到这里,拓跋怀光看向了自己面前的桌案。
在桌案上,放置印章的匣子内空空如也,似乎代表着他名不正言不顺的位置。
“走吧,出城看看这论恐热是不是真的撤军了!”
拓跋怀光强撑身子站起来,吩咐一声后便率领城内不足二百精骑向东边的河谷探索而去。
与此同时,论恐热的军队也收到了来自他的军令。
数万河渭军队在返程路上突然翻脸,对沿途的仆从和部落开始了血腥的屠杀。
自鄯城向河州五百里路上,沿途部落皆遭焚毁。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曾经安宁祥和的部落在无情的火焰中哀嚎。
一个年轻的士兵在火光中颤抖,哪怕他满身血腥,可还是被前军留下的场景所震撼。
数以千计的男人被砍下脑袋对方一处,年轻的妇女被掠走,留下的只有哀嚎的老弱。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杀了我!杀了我!”
一名被割下鼻子,砍下双脚的老妇蜷缩角落求饶,旁边同样被割掉鼻子的老翁却声嘶力竭的哀嚎着。
“杀了我!求求你们杀了我!”
他的双手双脚被砍断,脸上鼻子被割下,露出森然白骨,十分恐怖。
“滚!滚开!”
士兵们的眼神里不再是麻木,而是被这恐怖画面所带来的恐惧填满。“阿帕(阿爸)……阿玛……”
这名年轻士兵发了疯,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他叫嚷着翻身上马,向着前方追去。
不止他一个人这么做,大量的兵卒都想到了自己沿道生活的家人。
他们发了疯般向前军追去,一路上可以看到前军制造的各种血腥惨案。
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已经投降论恐热,甚至成为了大军之中一员,自己的家乡却还会遭到这样的遭遇。
沿途部落遭遇了论恐热的屠刀,大量兵卒受不了这样的残忍而选择逃离军队,逃向自己的家乡。
此时此刻,哪怕是最忠心于论恐热的兵卒也因为他的残暴而颤栗。
“呕……”
湟水边上的一座集镇内,尚延心忍不住在角落干呕起来,将自己吃下的食物纷纷吐出。
在他的不远处,大批牧户和百姓被甲兵驱赶到空地上。
论恐热端着椅子坐在空地前,兴致勃勃的看着场上一切。
老人的鼻子被割下,强壮的男人被斩成两段,妇女们被粗暴地拖走,哭声震天……
这样的杀戮,即使是铁石心肠的士兵也感到胆寒,期间更有无数人面对军令,迟迟不敢下刀。
面对这些不敢下刀之人,论恐热便会亲自动手,用长枪扎死男人和妇女,用弓箭射杀老人和小孩。
哪怕面对的是还不会说话的婴儿,论恐热也能笑着用长枪将他们的身体刺穿,在空中当做旌旗挥舞。
失去孩子的父母在论恐热脚下发了疯般哀嚎,在论恐热玩够后被处死。
夜幕降临,火光映红了天际。
论恐热的暴行从鄯城开始,一路向着河州蔓延而去。
士兵们拖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前行,每个人的心中都背负着沉重的罪孽。
他们的军令是如此残暴,以至于他们开始怀疑,他们到底是在为谁而战,为了什么而杀戮。
论恐热的军令如诅咒般笼罩在士兵们的心头,而士兵们的心灵也在这场没有胜利的战争中,被永远地改变了。
“论恐热……”
九月末,刘继隆坐在衙门内听着尚铎罗向自己所说的一切,气得全身发抖。
不止是他,正厅内的陈靖崇、马成、张昶、李骥、耿明等人都气得浑身发颤。
“这厮,他是不把河陇百姓当成自己的百姓吗?!”
“他这种畜生总有一天会遭天谴!”
“猪狗般的东西……”
正厅内响彻对论恐热谩骂,坐在右首主位的尚铎罗也心有余悸道:
“老实说,如果不是拓跋都护写信证实了这些事情,我也不相信论恐热会对这些百姓干出这种事。”
“明明他已经拿下除鄯城以外的地方,这些地方上的百姓也应该是他的百姓,可他……”
尚铎罗不知如何评价,刘继隆也了好半天才从他所描述的场景中走出。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后才沉着询问道:
“那拓跋怀光,对尚节度使是个什么态度?”
半个月前,随着刘继隆返回山丹,尚婢婢也在之后向鄯城派去了塘骑,想看看鄯城情况如何。
尚铎罗所说的这些情报,便是那塘骑在大雪封山前带回的情报。
当初尚婢婢决定逃亡后,便把鄯州丢给了手下节儿拓跋怀光。
虽然尚婢婢对内说的是求援,可谁都知道他是逃亡。
拓跋怀光这人,刘继隆心里有点印象,但只记得是他击退了论恐热,并在多年后杀死了论恐热。
至于这人这期间干了什么,刘继隆则是一概不知。
毕竟他前世只对敦煌讲述的归义军这段历史感兴趣,对于中晚唐也只是知道几个著名事件及人物罢了。
所以他想要从尚铎罗这里了解拓跋怀光对尚婢婢和河西的态度,以便后续安排。
面对他的询问,尚铎罗也没有藏着掖着,干脆利落的解释起来。
“拓跋都护倒是说请节度使回去主持大局,不过节度使担心以眼下兵马数量,不足以应对突发情况。”
“因此,他在大雪封山前最后派出了一批塘骑,给鄯州带去消息说明年入夏后返回鄯州。”
“入夏……”听到尚铎罗的话,刘继隆大概猜到了尚婢婢的心思。
二人当初承诺的是开春后劫掠凉州,等到入夏时,估计二人已经完成第一次劫掠了。
如果这次劫掠的成果足够,那尚婢婢就能带着比现在更多的兵马返回鄯州,届时拓跋怀光即便有别的心思,也没有足够的实力拒绝尚婢婢。
“鄯城那边的情况如何?”
刘继隆还想问的更详细一些,对此尚铎罗也都告诉了他。
论恐热入寇前,鄯州有二万七千余口,城外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小部落。
论恐热入寇后,城外的许多部落都归降了论恐热,而鄯州的百姓也基本在尚婢婢的操作下迁往了鄯城。
正因为城内人口太多,才会导致城中粮草不足,尚婢婢自觉守不住鄯城而逃亡甘州。
不得不说拓跋怀光是员良将,他带着不到一千轻兵和两万五千多名百姓硬是在论恐热手下守住了鄯城。
据拓跋怀光的说法,鄯城如今有男丁六千,老弱妇孺一万五千余。
这么算来,为了守住鄯城,差不多是死了三千多人,而论恐热则是死伤近万。
秋收的粮食被论恐热的大军收割,城东的耕地被生粪污染,只有城西的几万亩耕地可以耕种。
由于论恐热的暴行吓退了不少兵卒,拓跋怀光趁机拉拢了数百名逃走的兵卒,并准备用鄯城之中的一些物资和西海(青海)西边的吐浑部落换取牧群和粮食。
不过即便是这样,拓跋怀光也不敢保证能人人有饭吃到开春,更别提开春后播种到收割还有大半年,因此鄯城的情况并不算好。
或许正因如此,拓跋怀光才会想着请尚婢婢回鄯城做主,毕竟现在的鄯城依旧是一个烂摊子。
要是拓跋怀光把这些烂摊子都收拾了,估计他也就不会请尚婢婢回去了。
至于尚婢婢想不想回去,这点刘继隆丝毫不怀疑,不然尚婢婢也不会派尚铎罗来告诉自己这些了。
“尚节度使派你来,想必不是来告诉我鄯州情况的吧?”
刘继隆开门见山,尚铎罗有些局促,但还是把来意交代了出来。
“节度使说,鄯州还有二万四千余军民,以鄯州的钱粮,顶多能支撑到开春。”
“祁连山解冻后,百姓没有了吃食,要么逃亡,要么就是饿死,因此……”
“找我借粮?”刘继隆眯了眯眼睛,将尚铎罗的任务内容说了出来。
尚铎罗点了点头:“节度使希望借粮二万石,秋收后可以还三万石。”
不得不说,尚婢婢想的还挺好,二万石粮食加上与刘继隆劫掠凉州所获牧群,足够撑到鄯州秋收。
哪怕秋收后偿还完粮食不剩多少,但有了第一次的有借有还,尚婢婢自然可以再找刘继隆借第二次粮食。
对此,刘继隆则是在衡量值不值得。
他倒是不怕尚婢婢会在借粮后返回鄯州翻脸不认人,因为鄯州的实力根本做不到独自劫掠凉州,而且鄯州东出的门户被论恐热把控,尚婢婢只能走甘州和逻些这两个方向获取粮食。
逻些是不用想了,吐蕃高层的内斗还在持续,加上西川边上的吐蕃奴隶屡次起义,他们根本无力支援尚婢婢。
因此,尚婢婢能获取粮食的方向,只能是甘州。
“借粮这件事,我需要向甘州请示才能同意。”
“不过若是尚节度使愿意将鄯州汉人送来山丹,我倒是可以先私下借些粮食。”
刘继隆目光灼灼,尚铎罗闻言也点了点头:“鄯州的汉人虽少,却也有五六千口。”
“我回去后会劝节度使,相信节度使也会同意送回鄯州汉人的。”
尚铎罗站了起来,刘继隆也跟着站起:“既然如此,那我就等你好消息了。”
“末将告退……”尚铎罗笑着作揖离去,李骥则是走出队伍送他出城。
望着他的背影,刘继隆轻叹一口气。
昔年鄯州汉人二万余,如今却只有五六千口。
不过自己若是有了这五六千口汉人相助,那收复凉州的进度也能提前不少。
只是帮助尚婢婢返回鄯州,那自己原本所熟悉的河湟历史也将因此改变,不知是好是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