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敦煌争论
“向左转!”
“哔哔——”
十月初,祁连山上已然飘雪,山丹城内外更是寒风簌簌,吹得人脸颊生痛。
经过刘继隆的整编和重新招募,山丹军尚存四团。
在这其中,三团由酒居延率领驻扎祁连城,剩余一、二、四等三团六旅则是在山丹城内训练。
三个团共六个旅六百人,每个旅需要前往龙首山驻防一个月,采取轮换制度。
因此,眼下在山丹城内军营练兵的,则是固定的五百人。
李渭的儿子李仪中不知什么原因,至今还未率兵入驻山丹,不过刘继隆也不担心。
如今的他十分忙碌,每日紧盯着训练、掘壑、甲胄打造等诸多事宜。
经过九月的动荡,他愈发知道了实力的重要性,因此在训练军队的同时,他也将城内的匠作坊规模扩大,以一个师傅带三个学徒的方式打造甲胄。
按照这样的速度下去,几个月后这些学徒就能独自打造甲胄,山丹的甲胄产量也将提升到月产六十套的水平。
不过这样的脱产发展,注定了无法兼顾山丹城外的农业生产。
眼下已经是晚秋,因此减少几十个男人,效率减慢的还不明显。
等到春种的时候,这种效率差异就会很明显了。
要想解决这个问题,要么就是为妇女提供足够的挽马、耕牛,要么就是增加人口。
正因如此,刘继隆只能将目光打到尚婢婢身上。
如果尚婢婢能处置好鄯州的事情,那春耕的时候完全可以让一些鄯州军的一些吐蕃人跟着耕种,反正刘继隆并不需要带一千多吐蕃人出征,他只要其中的三百甲兵。
等到春耕结束,自己也就可以带兵翻越焉支山,掳掠足够多的牲畜来训练。
一旦张淮深同意借粮,那鄯城的五六千人口必然会迁移到山丹。
“张掖那边传回消息没有?”
校台上,刘继隆询问身后的张昶等人,陈靖崇闻言作揖:“还没有,但估计也快了。”
“果毅,这尚婢婢到时候借了粮食,不会反悔吧?”
张昶并不信任尚婢婢,但刘继隆却很信任尚婢婢,不是因为二人交情,而是现实。
“不会……”刘继隆解释道:
“鄯州军民二万二千余,其中汉人便占据四成。”
“尚婢婢不舍得工匠,因为他们会打造甲胄和兵器,但其它汉人就不一样了。”
“如今鄯州的耕地只剩那几万亩还能耕种,凭借鄯州那一万多番人足以应付,多出来的汉人就成了消耗口粮的累赘。”
“尚婢婢把这些人给我们,不仅能借到足够的粮食,还能减少一批消耗粮食的累赘,何乐而不为?”
刘继隆说服了张昶,张昶闻言点头:“如果真的能救回这些受苦的百姓,那倒是最好不过。”
他这般说着,军营门口方向也有一道身影骑马而来。
刘继隆向那身影看去,只见崔恕骑马来到校台一侧翻身下马,快步走上校台,来到自己面前作揖。
“果毅,抚恤和犒赏都弄好了。”
崔恕将这段日子他忙碌的事情汇报出来,刘继隆闻言也舒缓了一口气:“有几户烈属愿意搬来?”
这些日子,他从未忘记抚恤和犒赏的事情,抚恤的标准是每户五贯。
五贯钱在河西不算多,哪怕刚过秋收,这点钱最多够五口人家吃半年罢了。
因此抚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刘继隆准备拉拢这些没了顶梁柱的烈属。
“还剩多少钱财?”
刘继隆询问崔恕,张昶等人也都凑了上来。
“不多,仅存三百二十四贯。”
崔恕说着擦了擦汗,刘继隆却大手一挥:“把钱都犒赏给弟兄们。”
“谢果毅!”听到有犒赏,张昶他们纷纷咧嘴作揖,只有崔恕脸色一苦。
“果毅,这钱都光了,再犒赏就只能犒赏粮食了。”
崔恕给刘继隆提醒,刘继隆却不在意:“无碍,反正山丹也没什么需要钱的地方。”
他这话倒也不假,毕竟山丹是军镇,基本靠张掖和其它州补贴,发动百姓干活也是发粮食,不用发钱。
唯一需要发钱的,便是对军中将士的犒赏,但这点也可以用粮食来代替。
“烈属和军属,春后不论有几户来山丹,都要统计好。”
“是……”
刘继隆交代着,随后带着崔恕简单巡视一下军营。
在军营内,教场上的兵卒正在进行注意训练和纪律训练。
纪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例如回鹘入寇那次,倘若回鹘人的纪律足够强,也不会被刘继隆八百精骑冲一阵就落荒而逃。
当然,训练纪律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让兵卒分清楚基本的左右。
这点刘继隆用了老办法,左右以手臂拴麻布和不拴来区分。
当然,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真正从根本解决问题的手段,是解决军队的文盲问题。
河西失陷近百年,普通的百姓根本不会说大唐官话,更别说书写汉字了。
摆在刘继隆面前的有许多问题,文字和语言问题无疑是最大的问题。
山丹城内会说官话的人不过三十余人,并且都是直白,各自都有事务需要忙碌。
让他们教导八百山丹兵马官话、汉字,所耗时间恐怕将以年为记载。
只是即便再难,这件事也要坚持下去,毕竟收复凉州后的下一步就是收复河湟、陇右。
前世大唐对归义军的防备力度,可以说仅次于河朔三镇和两淮诸镇,甚至在某些方面还隐隐超出。
正因如此,大唐对河陇地区只保持着名义上的统治,实际上河陇、河湟地区还是以吐蕃人、嗢末人自治为主。
这样的局面,也就导致了归义军不仅得不到大唐的助力,反而还需要防备大唐扶持的这些势力。
河陇、河湟、河西三地汉人渐渐绝迹,不是被少民同化,就是死在了当地的乱战中。
即便张淮深几次力挽狂澜,却也改变不了这个问题。
自汉以来便成为汉地的陇右及河西,最终成为了吐蕃、回鹘、嗢末等人的天堂,这也是西夏后来为什么能那么轻松统治河陇的原因。
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就得从大唐方向获得足够的人口。
山南西道和剑南道有许多流寇、盗匪,对于大唐来说这些人是祸害,可对于河陇之地来说却不是。
只要他们是男人,刘继隆就有手段和时间让自己所辖之地的汉化程度上升,继而影响整个河陇地区。
当然,在河西东扩与大唐接触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刘继隆关注,那就是张议潮所派的几批使臣。
想到这里,刘继隆目光看向了西边,似乎穿越了千山万水,见到了沙州衙门之中的张议潮……
也在他注视西方的同时,一辆由百余名精骑护送的马车沿着夯土官道,缓缓驶入了西陲之地的某座城池之内。
俯视此地,一条河流沿着祁连山西麓流下,穿过茂密的树林与大片的耕地,从这座城池的东边蜿蜒,最后汇入城池北部的一座大湖。
大湖东西长近二十里,南北十余里,湖泽边缘尽是芦苇,飞鸟不绝。
在大湖北边,依稀能看到星罗密布的湖泽,其中大者面积上万亩,小者也有数十亩。
此等景象,若是后世有来人站立于山丘上,定然不会相信,这里便是那被高原、戈壁、沙漠包围的敦煌。
此时的敦煌,碍于入冬,虽不是满眼绿色,可城外的湖泽、树林、草原却不会欺骗双眼。
待春季到来,这里便会再度成为风景如画,牛羊成群的河西粮仓。
“确实是河湟之地的图籍!”
敦煌衙门内,当一名五旬长须官员激动开口,衙门内众人面面相觑,各自激动。
“节度使,得到这五州图籍,我军便有九州图籍了!”
站在右首位,沙州别驾的李恩忍不住站出来作揖。
他作揖的对象,自然就是高坐主位的河西之主张议潮了。尽管已经收复河西四州之地,但张议潮依旧以沙州留后自居,不过下面的人却已经开始称呼其为河西节度使了。
对此,张议潮心里虽然开心,但也没有飘飘然。
凉州没有收复,大唐还没有联通,这个河西节度使的名头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他想要的,是来自长安所赐下的河西节度使旌节。
唯有得到长安所赐的河西节度使旌节,他才是名正言顺的河西节度使。
这般想着,张议潮看向那面朝图籍激动的五旬长须男子。
“大兄,高进达和悟真他们有消息了吗?”
能被张议潮称呼为大兄的,唯有张淮深的父亲张议潭,如今河西的大管家。
“没有……”
听见张议潮询问高进达的消息,张议潭摇了摇头。
高进达是他们收复瓜沙二州之后派往大唐的使臣,悟真则是他们收复甘、肃二州之后派出的使臣。
收复沙州以来,他们先后派遣十余支使臣队伍,却终是在踏入草原后没了消息。
如今河西又与甘州回鹘交恶,再派出使者,难免会遭遇甘州回鹘的阻击。
想到这里,张议潭看着眼前的图籍,心痛之余也下定决心,转身对张议潮作揖。
“节度使,我愿率兵护送九州图籍前往丰州(巴彦淖尔),上表天听!”
张议潭的毛遂自荐让众人哑然,毕竟他现在可以说是河西二把手,而他一旦前往大唐,长则一年,短则半载。
一年半载的脱离河西核心权力圈,等他再回来时,二把手的位置恐怕就不是他的了。
“暂时不急……”
张议潮不出所料拒绝了自家大兄的请求,为了让他放心,张议潮还扫视众人解释起来。
“如今正是冬季,前往丰州容易遭遇白灾。”
“况且我刚刚备足粮草,即将征讨伊州,不如等拿下伊州后再前往长安,十州图籍的份量总要比九州图籍的份量要重。”
他的话令众人面面相觑,李恩站出来作揖道:
“节度使,如今已经进入长冬,我军真的要远征伊州吗?”
“嗯!”张议潮没有丝毫的迟疑,并再次解释道:
“吐蕃内乱之后,西域的各股势力都在看着我们。”
“我们东征成功,固然收复了不少疆域,但西边的西域却依旧在吐蕃控制下。”
“若是置之不理,万一日后西域吐蕃出了一位能人,那我军西陲便有兵灾之害。”
“我若率军西征成功,西域各部族必然揭竿而起,届时番贼被除,商道通畅,我军实力只会增强,不会削弱。”
张议潮有自己的想法和远见,这份远见是众人不曾有的。
河西豪强们,都想关起门来做土皇帝,唯有张议潮清楚这种选择是自寻死路。
河西经吐蕃祸害,曾经引以为傲的数十万汉口不足二十万,又有十余万在凉州、兰州、会州等地受难。
如果他们东进打通道路,迟早有一天会被河西的龙家、回鹘、吐蕃人同化。
唯有重归大唐,河西这块地方才能守下来。
能理解他想法的人少之又少,张议潭和张淮深算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
“不知节度使何时准备西征伊州?”
人群中,一名官员忍不住询问,张议潮闻言看向索忠顗。
“我欲在十月十五发兵,由我亲率瓜、沙二千州兵收复伊州。”
“此战,索忠顗、索勋为先锋,率三百精骑刺探伊州情况,我率一千甲兵随后,淮溶你率七百轻兵与六千民夫押运粮草。”
河西内部的情况并不好,甲兵主要都被他留在甘州,加上后续甲胄也都送往甘州,以至于瓜、沙二州仅能拉出一千三百名甲兵西征。
“末将领命!”
索忠顗等人作揖行礼,李恩见状却作揖道:“节度使,甘州那边准备如何?”
“甘州……”
“甘州刺史张淮深要擢团练兵额为三十个,那可是六千人。”
“从他文书来看,他可不仅仅是要六千人的兵额,他还要足够的扎甲……”
“六千甲兵?”
“啧啧……”
面对李恩的话,众人毫不避讳,直接在正厅内议论了起来。
须知河西虽有十万众,但兵卒不过万人,其中甲兵更是不足四千,大多在甘州,其次是瓜、沙二州,剩下的才在肃州。
张淮深那边已经有三千多甲兵,本就实力过强,现在还要试图拉出六千甲兵队伍。
如果张议潮真的答应,那四州八城匠作坊所打造出来的甲胄,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以供应甘州为主。
“甘州甲兵多些,我们也能尽早收复凉州。”
张议潮缓缓开口,但众人却脸色不太好看,索忠顗更是站出来作揖道:
“节度使,过去几个月,各州城甲胄都运往了甘州,粮食也是。”
“我听闻那山丹的刘继隆将城中兵卒军粮加至每日三升,每隔几日便屠宰羔羊来犒军。”
“除此之外,他还私自调用不少仓库钱粮私下抚恤、犒赏兵卒。”
“节度使大人,非我等不愿支持甘州,而是甘州如此做法让其它州县的兵卒如何作想?”
索忠顗一开口,众人这才知道刘继隆这么大胆,纷纷议论起来。
队伍中的张淮溶见情况不妙,不得不站出来作揖:“节度使,刘继隆练兵之法虽耗费粮食,但所练之兵确实精锐。”
“祁连城之战,刘继隆统帅甲兵不过三百余人,便将尚延心所率五千披甲精骑击退,斩获大纛。”
“之后的张掖之战,刘继隆又在张刺史麾下率八百精骑击破回鹘万骑,逼回鹘退回居延泽。”
“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功绩,用些钱粮换如此精锐,并无不妥!”
张淮溶这些话能糊弄沙州众人,却糊弄不了与他一起来敦煌的索勋、李明振等人。
不过索勋自觉有愧刘继隆,并未开口反驳,而李明振尚未官职,这种场合无法出现,因此倒也没有人反驳张淮溶所说一切。
由于张淮溶他们刚刚到达,因此众人的注意都在五州图籍和张淮深的文书上,倒是还没有关注甘州如何击退尚延心、称勒这两股势力的。
经张淮溶这么一说,正厅内大小官员还真被刘继隆的功绩唬住了,以为刘继隆能打出如此战绩,全靠练兵练得好。
“淮溶说的不错……”
张议潮自然知道前因后果,但他也不打算揭穿,而是顺着张淮溶的话继续道:
“这刘继隆是一名良将,他所练兵马也是我河西精锐。”
“日后收复凉州,山丹军便是首当其冲的先锋,多些钱粮并无不可。”
他这般说着,众人面面相觑,暂时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张议潮也不想给他们反驳的机会,因此自降道:“三十团着实有些多了,但此次胡虏入寇也能看出,甘州实力尚且不足庇护甘州,增加些兵额也确实应该。”
“这样吧,增甘州兵额为二十五团,具体的便让淮深拟个章程送来敦煌。”
“此外,甘州这次损兵折将不少,甘州别驾李渭请调其子李仪中所部前往山丹驻防,我已批阅,授他山丹右果毅都尉之职。”
相较于对张淮深和刘继隆的针对,厅内官员们对李氏的李渭父子就显得宽容许多了。
在张议潮道出此事后半响都无人反驳,看得张议潮在心底连连叹气。
“事情便是如此,都退下吧……”
他起身向内堂走去,张议潭、张淮溶见状连忙跟上,众人悻悻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