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分大为小
“河西之事如王卿所言,朕想知道,诸卿以为如何?”
午后,紫宸殿内……
随着令狐綯、裴休、崔铉等三省六部的高官入殿,李忱也让王宗实将河西大捷的消息告诉了群臣,并将张议潮试图请表河西节度使旌节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面对诸多消息,令狐綯等人眉头紧皱,都在暗自思考事情是否可行。
裴休还在改革漕运、盐铁及茶法,自然清楚国库的情况,因此他在思虑片刻后便先一步作揖道:
“陛下,如今党项的问题还未解决,果州刺史王贽弘又擅自袭杀鸡山饥民,引起三川不安。”
“加之河东节度使李业纵使吏民侵掠杂胡,妄杀降者,引起北边骚动。”
“此三件事情压在朝廷身上尚未解决,国库尚不充实,而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对朝廷向来恭敬,此次收复河陇三州又是大功,实不该为难过甚。”
裴休看得明白,张议潮既然都派张议潭入朝为质了,那必然是不想和朝廷起冲突。
如今他立下大功,还愿意以请表的方式请节,已经算是藩镇之中对朝廷恭顺者了。
倘若有功不赏,且不提朝廷无法从大义来驳倒张议潮,单说张议潮若是作乱,朝廷也无法在招抚党项的同时,抽调兵力去抵抗归义军作乱。
河西节度使旌节确实不能轻易赐予,可归义军的功劳摆在眼前,不赏赐也说不过去。
“陛下,不如加授张议潮检校司空,赐紫衣、金鱼袋,食实封五百户如何?”
王宗实忍不住开口,可他口中的赏赐,着实寒酸。
司空虽与太尉、司徒合称三公,可参议国之大事,但实为加官或赠官的虚职。
至于赐紫衣和金鱼袋就更没含量了,张议潮的功劳足以穿紫衣配金鱼袋,食邑五百也算不得什么。
这种封赏传回河西去,那群“骄兵悍将”还不直接作乱?
“此等封赏若是传出去,恐怕有损至尊圣明……”
裴休瞥了一眼王宗实,这让王宗实心生不满:“那依裴相之见,应该如何?”
“陛下……”裴休继续说道:“臣以为,可授张议潮为河西节度使,但将河西节度使节制范围限制在瓜沙伊肃西五州。”
“归义军中,张淮深及刘继隆是为张议潮左膀右臂,可按照张议潮的请表,擢授张淮深为河西防御使。”
“擢授刘继隆为陇西军节度使,河临渭三州刺史。”
裴休说到这里,群臣皆是皱眉,因为这基本符合张议潮的请表。
“裴相……”崔铉忍不住打断道:
“张淮深乃张议潮子侄,任命他为河西防御使,与将河西交给张议潮有什么区别?”
“崔相莫急。”裴休先出声安抚,随后才道:
“可擢封索勋为会宁军节度使,凉州刺史。”
“擢封李仪中为兰州刺史,凉州观察使。”
“擢封酒居延为会州刺史,李渭为甘州刺史……”
裴休三言两语间,就把甘州以东的局势彻底搅乱。
张淮深、索勋、刘继隆、酒居延、李仪中、李渭等人虽然各自担任原本“请表”上的官职,但州中刺史或观察使却由旁人担任。
尽管看上去作用不大,但若是朝廷派索勋去凉州做事,派酒居延去会州治理,那军政就会紊乱,继而引起这些人的矛盾。
“分大为小,便于控制……裴相手段,着实高超。”
崔铉颔首认可,而王宗实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裴相此番手段甚好,不过细节还是得做些改变……”
忽的,久久不开口的令狐綯迟缓道:“索勋担任会宁军节度使及兰州观察使如何。”
“朝廷可另派官员担任凉州刺史,并从山东之中抽调兵马,另在凉州设立赤水军,由此人担任节度使。”
令狐綯玩了一手釜底抽薪,而崔铉闻言也颔首赞同:
“可派金吾大将军张直方携郓州天平军三千人前往凉州,置赤水军于姑臧,擢授张直方为凉州刺史,赤水军节度使。”
“不仅如此。”令狐綯继续道:
“朝廷可以扶持嗢末、回鹘等胡虏掣肘河西。”
此言一出,三省六部的官员纷纷颔首表示认可,而河西也就此被他们拆分得七零八落。
对此,李忱心里自然是极为满意的,毕竟他只要河西的局势保持稳定,限制张议潮继续扩张势力就行。
不过即便他再怎么满意,面上却也要装一装。
于是在群臣将目光投向他后,他立马皱眉表现出抗拒:
“如此做派,置河西义旅诸将于何地?”
“陛下,朝廷也是迫于无奈。”王宗实跳出来作揖道:
“张议潮虽然忠心耿耿,可保不定其它人包藏祸心。”
“如今河西拥兵数万,户口百万之众,若是有人蓄意作乱,那灵、原、秦三州必然要加驻兵马。”
“今国库空虚,供军度支如山岳重压,若是继续加驻兵马,朝廷恐怕连百官的俸禄都发不出了……”
安史之乱后,大唐的军费确实日渐加重,而裁军又容易造成动乱,因此军费占比水涨船高,每岁收入十贯,有八贯就要用在军费支出上。
王宗实对河西的实力过于夸大,可河西东进与朝廷接壤,朝廷为了防备河西,只能加驻关西三州的兵马,这是不争的事实。
正因如此,在王宗实说出这话后,李忱便不再反驳,只是唉声叹气道:
“此乃朕之过,望张卿不要怪朕才是……”
此言一出,群臣针对河西“分大为小”的策略便定下了。
“陛下圣明……”
群臣纷纷高唱圣明,李忱也不断唉声叹气,以示自己对归义军遭遇的不忍。
眼见他同意,群臣也先后作揖退出殿去,而王宗实也在之后返回了自己的府邸。
入夜,不等张议潭向朝廷上奏河西大捷事宜,宫里的圣旨便送到了他的门口。
沐浴更衣、备好香案后,张议潭身着官袍迎接天使。
“门下,闻归义军节度……”
府邸院内,当张议潭跪在蒲团前接旨时,传旨的天使缓缓念出圣旨内容。
仅是一个开篇,便让张议潭心凉了半截。
他知道高骈是朝廷派来监视他的人之一,可他没想到朝廷对于这件事的反应那么大。
入夜传圣旨,这显然是不想让他把事情闹到朝堂上去。
“改授张议潮为河西节度使,节制瓜、沙、伊、肃、西等五州,降十一州观察使为五州观察使,加授敦煌县伯,检校司空,赐紫衣、金鱼袋,食邑七百户。”
“左散骑常侍张议潭,加授金紫光禄大夫,寿昌县男,食邑三百户。”
“擢授张淮深为河西防御使,加授嘉麟县子,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左散骑常侍,食邑五百户。”
“擢授刘继隆为陇西军节度使,加授常乐县男,食邑三百户,河临渭三州防御使。”
“擢封索勋……”
“制书如右,请奉制付外施行,谨言!”
天使传唱圣旨内容,便笑呵呵的将圣旨递给了张议潭。
那张笑脸在黑夜的火光里显得异常阴森,而张议潭也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接过圣旨,并将天使送走的。
他只知道他反应过来后,自己已经坐在了正堂的主位,而王景之站在他面前,脸色难看。
“这是要拆分我们吗……”
王景之压着怒火,张议潭也低头看向旁边桌上的圣旨,嘴里苦涩。
圣旨里并未提及让张直方担任凉州刺史,兼赤水军节度使的事情,因此张议潭并不知道,圣旨中的内容还不是朝廷对付他们的全部手段。
饶是如此,他所知道的内容也足够让河西引发震荡了。
河西节度使到手了,但却是以河西被拆分作为交换得来的。
在朝廷的安排下,每一州都有一个刺史和一个遥领的观察使或节度使。
军政分家这种利于稳定的手段,被施加到了河西诸州身上。
稳定没错,可河西需要的是强权。
以朝廷手段所形成的局面,唯有张议潮能勉强压制,但这种压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压制。
朝廷已经把河西节度使的职权限制在了瓜沙伊肃西等五州,其中西州还在回鹘人的控制中。
张淮深虽然得到了河西防御使的位置,可甘州刺史和凉州刺史都不是他,只能管军而不能理政。
刘继隆得到了一个陇西军节度使的位置,可兰州观察使的位置却没有了,这代表他在兰州的统治名不正言不顺。相应的,还有索勋、李仪中等人。
这些手段在短时间内看不出端倪,可日子久了,人心浮动了,便要生乱……
张议潭站了起来,双手颤抖的再次拿起圣旨打开,试图从中看到一丝不一样。
然而圣旨还是那样,与刚才宣读的一模一样。
一时间,张议潭心中哀痛,双手发颤的拿着圣旨哭诉道:
“投笔从戎数十年,起义四年有余,我们到底为谁而战!为谁?!”
他作势便要撕毁圣旨,王景之连忙上前阻拦:“常侍不可!”
他从张议潭手中抢走了圣旨,但他心中又何尝不悲痛。
他们拼死东归,如今好不容易打通官道,面对的却是朝廷数不尽的猜忌。
想到这些,张议潭身体摇摇欲坠。
哀莫大于心死,他总算明白了这句话是什么滋味。
呼吸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几岁,摇摇晃晃的向着内堂走去。
“常侍,这圣旨……”
王景之想让他做决定,决定是否把圣旨送回敦煌。
只是张议潭却不曾回应他,摇摇晃晃的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接下来几日,张议潭闭门谢客,不管谁上门求见,都以患病为理由拒绝。
哪怕他这么做会招致南衙北司的怀疑,可他却还是这么做了,因为此时的他太过疲惫,不想再面对这些虚情假意。
不久之后,王景之还是带着这份圣旨离开了长安。
这件事,他和张议潭都做不了主,只能返回敦煌后,由张议潮决定是否要公布圣旨。
与此同时,长安也派出了一些使者前往河西,但并非是去敦煌,而是走漠南到去寻找回鹘、嗢末等部,准备扶持他们,掣肘河西。
对此,河西的众人尚不知情,而远在兰州的刘继隆更是不知道自己也被牵连。
此刻的他,正沉浸在入秋的丰收当中……
“小心点别割到手!”
“簌簌……”
八月中旬,由于兰州靠近南方更为温暖,因此在河西大地许多地方还在等待秋收的时候,这里已经开始了浩浩荡荡的秋收行动。
金色的麦浪在田野中翻滚,远处还掺杂着麻、豆、蔬菜及晚种的部分粟麦还在田间等待下个月的收割。
“马车呢?快来收拾麦子!”
麦田间,五泉的上万军民手持镰刀,弯腰在田间辛勤劳作,他们的动作熟练而迅速,镰刀在手中舞动,伴随着“嚓嚓”声,一颗颗沉甸甸的麦穗应声倒下。
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襟,却掩盖不住脸上洋溢着的喜悦。
山丹的军民,除了少量河西出身的兵卒外,其它大部分都是五泉的居民和鄯州随军家属。
在他们以前的生活中,吃不饱穿不暖是常态,因为他们所收获的粮食和牧群,都需要拿出一半上交给贵族们。
可自从刘继隆来到五泉后,刘继隆定下的粮食供给数量让他们每天都能吃饱喝足,而这也让他们对生活重拾起了信心。
曾经麻木不堪的百姓,此时收割了麦子后,忍不住拿起麦子仔细打量,脸上笑容收不住。
“你们说,刺史说的话是真的吗?”
“肯定是真的,这三个多月的粮食都没偷工减料,你个猪犬再说刺史一句不好,小心我揍死你!”
“我是说新衣,刺史不是说入冬后发冬衣,开春发夏衣吗?”
“都说了是真的,刺史干嘛骗你这个混不吝的家伙?!”
“嘿嘿……”
劳作的田间,五泉的百姓们喜滋滋的笑着,时不时眺望远处的麻地。
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他们就能收获麻杆,制作新衣了。
穿新衣,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自从论恐热霍乱陇西以来,牟如那对他们的盘剥就愈发厉害,粮食需要交六成,城外的麻和豆也与他们无关。
尽管付出了劳力,却需要和畜生抢麸糠吃,而这也是兰州百姓争相逃亡的原因。
可是如今,他们迎来了好日子,刘刺史虽然会把所有粮食都收上去,可却会按照家中人口,在每个月初给他们每家每户发口粮。
这次他们不用再吃麸糠,因为发到他们手上的都是去了麸皮的粟米,以及粗加工过的面粉。
饿肚子是什么感觉,他们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
三个月的吃饱喝足,让他们原本凹陷的脸颊都充盈了些。
孩子们不再畏畏缩缩,而是敢在劳作的同时,大胆的在田埂上嬉戏,偶尔帮忙拾起掉落的麦穗,稚嫩的脸庞上满是对丰收的期待。
面对成熟的粮食,他们恨不得住在田间,直到把所有粮食收割好后,再回家去休息。
时间流逝,随着太阳西斜,天色渐暗,远处也随之响起了哨声。
“哔哔——”
“都别干活了,回家休息去,明天辰时再来干活,这粮食长在地里,跑不了!”
田间,许多正在干活的兵卒吹响了木哨,催促着百姓们回家休息。
这种场景几乎每天都会出现,毕竟面对刘继隆的恩情,百姓们只能用勤劳来回报。
“马上就回去了!”
“小军爷,等我们收割完这里就回去!”
“哈哈哈……”
尽管兵卒们已经开始催促,但百姓们却不想走,而是想着尽可能的多收割些粮食。
对此,兵卒们十分无奈,只能反复催促他们,直到即将入夜,他们才直起腰来,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相视一笑。
他们开始收拾田间,而孩童们也没有闲着,不断用筛子筛出地里散落的麦穗。
赶在入夜前,他们驱赶马车朝城里走去,满载而归。
城门口已经出现了火光,一些军官正带人将秸秆与麦子分离,统计秸秆和麦子的重量。
至于百姓,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把粮食放下就可以离去了。
不过在他们走进城里的时候,城门口的将领却叫嚷道:
“今日秋收,刺史说了,每家领一斤羊肉回去犒劳犒劳自己,别累到身子!”
他话音落下,城门口的百姓议论纷纷,每个人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快点领完回去吃饭!”
“谢谢张果毅,谢谢刺史……”
城门口,张昶开始带人分肉。
接到肉的百姓纷纷朝他作揖,而他只是催促着他们往前走,毕竟他身后还有一千多斤肉没分呢。
一斤肉并不算多,更别提每家多则六七口,少则两三口了。
不过对于百姓来说,这一斤肉的份量,比一千斤麦子还要沉重,因为这代表着他们心中刘刺史对他们的关心。
曾经的他们是奴隶和农户,而今他们却在刘刺史手下成了人。
感受着手中羊肉的重量,这一刻所有的辛劳都化为了甜蜜的果实,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对刘继隆的感激和对未来的憧憬。
刘继隆站在黑夜里的城楼上,默默关注着他们。
见他们笑着回家,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只是他还不知道,唐廷为了掣肘他们,用出了何等手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