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紫宸殿上
“这就是长安啊?”
“这街怎么看不到头?”
“好了,都别东张西望的,别忘了我们来办什么事。”
长安,作为大唐王朝的心脏,即便彼时的大唐早已不复贞观、开元的气象,可它依旧无比繁华。
对于陈瑛他们这群这辈子见过最大城池也不过是抱罕的乡下小子而言,繁华的长安,几乎遮蔽了他们的眼睛,让他们流连忘返。
他们自金光门走入长安,那宽阔近百步的街道令他们感到震撼。
随着他们脚步渐渐靠近西市,街道上也出现了来自“万国”的商旅。
他们的衣裳五彩斑斓,如流动的彩虹,铺满了通往皇城的长街。
西市坊门前,不知名的香气扑面而来,远处的艳丽的胡姬让这群乡下小子瞪大了眼睛。
新罗婢、昆仑奴、菩萨蛮……
这些在五泉课堂上了解到的存在,此时此刻却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食店酒肆、胡姬青楼,曼妙身姿吸引了他们的所有注意。
偶尔有贵人出入西市,往往能见容貌俏丽的新罗婢拿着篮,裙摆轻摆的走在轿子旁边,在经过陈瑛他们时留下淡淡的香氛。
“长安的女人就是白,难怪刺史一直不成婚,肯定是瞧不上陇西的那些女人。”
一名轻骑深深吸了一口新罗婢留下的香气,一边回味,一边讨论起了自家刺史的情感问题。
“夯货!刺史也是你能讨论的?”
陈瑛拍了他一掌,轻骑连忙憨笑道:“我这不是被迷了眼嘛……”
“哈哈,刺史有什么不能讨论的!”
忽的,一名三十出头的健壮男子朝他们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家丁。
男子身材五尺六七寸,也算得上中上之姿,比陈瑛他们大部分都要高,其身上穿着绸缎,腰间配玉不知何等材质,但一看就非富即贵。
“我家刺史可不一样!”
轻骑见眼前这人似乎瞧不起刺史,不由挺直腰杆解释起来。
可面对他的这番话,男子却笑道:“我大唐三百余州,大多皆有刺史,为何不能议论?”
“哼!反正我家刺史不一样。”
轻骑倒是牢记陇西军的军纪,出门在外守口如瓶。
只是男子闻言笑道:“罢了,就当你家刺史不一样吧。”
“日后等某高中,说不定还能与你家刺史同朝为官。”
“高中?”陈瑛上下打量起男子:“你是来科举的?”
“自然!”男子意气风发,其身后家丁见状上前小声在其耳边絮叨,不知说了什么,男子点了点头。
“知道了。”他回应家丁,而后看向陈瑛等人:
“某瞧你们自西边来,似乎是行伍出身,若是不嫌弃,某愿意在酒肆摆酒一桌,只为知晓西边的事情,以便某科举时书写时务策、诗词赋。”
男子开门见山说出自己的目的,陈瑛听后点点头:“吃饭可以,不过我们现在有事情要忙。”
“多等些日子也无碍,反正某还未报名。”男子倒是大度,回应过后拿出腰间的一块木牌递出。
“若是忙完了,可到此处来询问,在下姓……”
“滚开!!”
男子的介绍被打断,一前一后两支轻骑走金光门冲入城内,身上带着加急的标记。
瞧着他们从金光门疾驰而来,陈瑛立马猜到了他们的来历。
“急事在先,事后某会去寻郎君的!”
陈瑛作揖告退,随后带着十余名轻骑牵马消失在了人群中。
瞧他们离去,一名家丁上前道:“郎君,这群人言辞粗鄙,您何必与他们摆酒呢?”
“呵呵……”男子笑了笑,随后看向金光门:
“别忘了,西边最近可是有事情发生,某瞧他们粗鄙,不像官军中人,说不定是河西来人。”
“明岁科考时,不论是时务还是诗词赋,他们能都能给某带来些许新鲜。”
“更何况摆桌酒也不过几千钱,至贵不过万钱,家中几日便能赚回,何须在意?”
说罢,男子便带着家丁走入了西市,选一座青楼走入其中,在胡姬、女闾的簇拥下消失在青楼门口。
至于陈瑛一行人,他们则是按照刘继隆交代的,走入长安后,便往南衙走去。
经过南衙的卫卒通传,不多时陈瑛便被带到了一所衙门内,并见到了一名身穿浅绯袍子的官员。
官员与他交谈片刻,便派人安排他们前往了新昌坊的青龙寺休息。
之所以如此安排,也实属无奈。
唐朝自安史之乱后,各藩镇基本会自行在长安购置房产,用于招待本镇入京官员,其费用也由藩镇自己承担。
毕竟进奏院不止可以招待本镇入京官员,也可以派遣官员常驻来打探京畿情报。
除此之外,进奏院偶尔也会承担起“汇兑”的职能。
从唐宪宗时开始,各藩镇在京师的商人,都会将售货所得款项交付各道、镇驻京的进奏院,由进奏院开具“文牒”或“公据”,一联交给商人,一联寄往本道。
商人无论是由地方前往京城,还是由京城回到地方,身上都不用携带大量钱币,可以轻装赶路,到了再兑现,类似于后世的支票。
正因为有了多种职能,各地藩镇乃至各道都积极筹办在京的进奏院。
河西虽然没有进奏院,但有张议潭的府邸作为歇脚的地方,所以并未置办进奏院。
陈瑛等人被安排去寺庙休息,主要便是因为刘继隆没有置办进奏院,而陈瑛他们又不能去张议潭府邸歇脚所致。
不过陈瑛他们倒是也没有什么怨言,倒是可以趁机多逛逛长安城。
只是在他们被长安繁华迷得眼缭乱时,刘继隆的奏表却送到了南衙门下省的案头。
令狐綯、崔铉、裴休三人齐聚一处,皱眉盯着那份奏表,最后由旁边的舍人将其打开,读出了其中内容。
奏表内容并不多,开篇以刘继隆收复河临渭三州为题,而后诉说了收复的不易,没有辜负朝廷擢授他河临渭三州防御使的期望。
如今三州既然平定,作为大唐忠臣的刘继隆,自然想为朝廷收复其它失地,因此请表陇右节度使旌节。
此外,刘继隆请表麾下马成为河州刺史,陈靖崇为渭州刺史,张昶为临州刺史,尚铎罗为洮州刺史,李骥为岷州刺史,耿明为……
总之在刘继隆的奏表中,他几乎把陇西十二个州的刺史都给自己麾下部将安排上了。
主打一个不管有没有才干,先占好位置再说。
除此之外,刘继隆希望朝廷发配犯人前往三州,同时开放商道,以此才能让他更好的抵御吐蕃。
“荒谬!他不过刚刚及冠的年纪,何德何能请表陇右节度使旌节?!”
“此子浮躁,不堪大用!”
刘继隆奏表内容经舍人宣读过后,崔铉便嘲讽起了刘继隆。
裴休皱紧眉头听完后才道:“先前薛郎君(薛逵)的奏表说过,这刘继隆麾下甲兵大抵不会超过八千。”
“此数量虽然是番人吹嘘所得,但其一月下三州却是事实,不可不防。”
“薛郎君想增加秦州兵额,再增设武城县来安置鲁褥月等人,两位以为如何?”
裴休询问起令狐綯和崔铉,令狐綯沉默不语,崔铉则是皱眉道:“当下之急是搞清楚刘继隆麾下兵马数量。”
“若是真的有甲兵八千,也不失为一方强藩,秦州自然需要增兵。”
“至于如何对待刘继隆,也需要视其实力而定。”
崔铉虽然瞧不起刘继隆这个田舍郎出身的家伙,可还是分得清得罪强藩后果的。如果刘继隆有八千甲兵,数万之众,那大唐想要收拾他,难度要比收拾中原那些拥兵数万的强藩还困难。
别的不提,想要收拾刘继隆,起码要出兵两三万,而秦州没有那么多兵马,就只能从关中调动。
若是从关中调动,那补给线就拉长了,哪怕从凤翔前往渭州东边的陇西,这距离也接近三百里,起码需要三个民夫才能解决一名甲兵的补给问题。
哪怕只出兵两万,也需要调动六万民夫才行,更别提陇西的地势了。
当年薛举占据陇西,浅水原一战大败官军(唐军),光官军被俘名单,都能在史书上狠狠记好几笔了。
刘继隆虽然势力不如薛举,但现在的朝廷也并非国初的朝廷。
想要收拾拥甲八千的刘继隆,起码得耗费上百万贯钱粮,而朝廷现在可拿不出那么多钱粮。
因此在侦查刘继隆兵马数量这点上,崔铉三人难得达成了意见。
“北司那边也应该有奏表上表天听,此事便由我入宫上表至尊吧。”
崔铉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眼见裴休和令狐綯没有拒绝,他当即便拿上刘继隆、薛逵的两份奏表,走出衙门前往了宫中。
半个时辰后,当他抵达紫宸殿外时,他还没有请人通传,殿外的禁军便朝他作揖:
“至尊有谕,崔相若来,可直接入内。”
闻言崔铉回礼,心想北司的动作还真快,而后脱鞋入殿。
李忱并未在正殿,而是在偏殿等着他。
待他走到偏殿门口,率先看到了坐在主位理政的李忱,以及站在李忱身旁的内枢密使王归长,宣徽南院使王居方,还有神策军的王宗实。
三人年纪各不相同,但毫无疑问都是北司如今权力最大的几人。
他们出现在这里,对于南衙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陛下,臣尚书左仆射崔铉有事启奏。”
“赐座……”
李忱头也不抬的开口,王归长见状示意殿内宦官为其赐座。
待崔铉坐下,他便呈上了两份奏表:“陛下,这是秦州刺史、天雄军节度使薛逵,以及河临渭三州防御使刘继隆的奏表。”
宦官接过奏表,呈到了王归长面前,由王归长看过后,转身递给了李忱。
直到此时,李忱才放下手中御笔,脸色平静的拿起了奏表翻阅。
他先拿起了薛逵的奏表翻阅,虽然面无表情,但四周人能感觉到他心情并不好。
待他放下薛逵奏表,拿起刘继隆的奏表查看时,四周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
饶是如此,李忱依旧没有展露脾气,而是平静的拿起奏表放在一旁,从另一边又拿起了一份奏表。
“这是都监王宗会的奏表,崔相看看吧……”
李忱示意宦官接过转递给崔铉,而崔铉也在片刻后看到了王宗会的奏表内容。
三份奏表内容都相差不大,区别在于鲁褥月、蔺茹真将等人的伤亡,以及刘继隆的兵力。
王宗会的奏表中,王宗会笃定刘继隆有甲兵八千,而当下又俘获三州吐蕃数千甲胄,因此实有甲兵近万。
薛逵的奏表中,薛逵认为刘继隆甲兵不会超过五千,即便俘获吐蕃甲胄,也不会超过八千。
倒是在刘继隆的奏表中,刘继隆实写陇西军有精骑一千五,甲兵两千,收复三州间杀贼近万,甲首三千。
折算下来,刘继隆麾下陇西军,当下应该有六千五百名甲兵,反倒是三人奏表中最少的。
“陛下,刘继隆实乃藏拙,臣以为薛逵与王宗会之言皆有其理,但刘继隆麾下甲兵应该不少于八千。”
崔铉人精,他自然不会把刘继隆甲兵往少了说。
如果刘继隆只有三千多甲兵,那他一个月拿下三州,岂不是打薛逵和王宗会的脸面?
至于刘继隆具体的兵马数量,崔铉并不在意,反正有薛逵在秦州驻跸,刘继隆不可能打过陇山来。
“嗯……”
面对崔铉的话,李忱应了一声,随后半响没有继续说话。
只是在王归长三人看过薛逵、刘继隆的奏表后,等待三人开口。
三人中,王归长率先开口道:“陛下,刘继隆不过收复三州,竟想获封陇右节度使,臣以为其年纪尚小,功不配位。”
“陛下,臣也以为刘继隆功不配位,朝廷无须擢赏其官职!”王居方也同样轻蔑刘继隆。
相比较二人,掌握兵权的王宗实反倒没有那么激进,因为王宗会和高骈已经给他写了手书,因此他自然知道陇西是个什么情况。
“陛下,臣以为刘继隆虽然年幼,但其麾下甲兵近万,又有河西作为倚靠,实不可不封。”
“然其索要陇右节度使之举过于高看自己,不如擢其银青光禄大夫,陇西伯,食邑七百户,检校兵部员外郎?”
“至于其奏表中请表的诸将刺史官职,也不妨授予。”
王宗实的想法很简单,单从王宗会和高骈的书信中,他便知道这刘继隆是个桀骜不驯的家伙。
不过拿下三州,他就敢索要陇右节度使,与河西小心翼翼的张议潮、张淮深大有不同。
面对这种桀骜的强藩,还是得小心安抚对待,把他的精力放到收复陇南七州和河湟二州上,总比让他在陇西四州无所事事,整日找朝廷麻烦要好。
“崔相……以为如何?”
李忱沉吟片刻,而后开口询问起崔铉,而崔铉闻言沉吟道:
“臣以为,擢赏之事可以暂且搁置,等待三省六部诸官商议再论。”
“当下可从京畿、山南、关内道遣派囚犯,混入朝廷间客前往陇西,打探刘继隆虚实。”
“若刘继隆实力强盛,则再议其擢赏也不迟……”
崔铉还是那套办法,先探查清楚刘继隆的虚实,然后再想办法对付他。
如果他真的实力强盛,那自然要小心对待。
如果他兵马不盛,那则是可以想出更好的办法安抚他。
想到这里,李忱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便开放秦渭商道,释京畿、关内、山南等地囚犯戍边三州屯垦。”
“至于间客的事情,便由崔相安排吧。”
“臣领旨……”崔铉高兴应下,可不等他继续讨论下一件事,李忱身旁的王宗实却作揖道:
“陛下,此次秦州收复临渭未果,理应惩处薛逵、王宗会。”
“臣建议令二人入京述职,秦州事宜暂由神策军虞侯高骈暂理。”
“陛下不可!”崔铉急忙打断道:
“此次刘继隆收复二州之速度,实乃众人未曾预料之果,如何能授罪于薛逵?”
“薛逵自任以来,勤勤恳恳,数次抵御番贼入侵,即便不加封赏,也不至于撤其官职!”
崔铉算是知道为什么北司这三人都出现在紫宸殿了,合着是盯上了秦州刺史和天雄军节度使的位置。
“崔相此言差矣……”
王宗实摇头道:“此次收复临渭二州,本就是朝廷令薛逵所做之事。”
“如今薛逵、王宗会没有收复临渭二州,理应惩处。”
“若是朝廷连这点赏罚事宜都犹豫,那各镇节度使是否都可以凭其过往功绩而不受惩处?”
“此事……”崔铉脸色一黑,试图辩解,但不等他开口,李忱便打断了二人的争吵。
“此事暂且搁置,待打探陇西虚实,再与如何擢赏刘继隆同议。”
“臣领旨……”
李忱的态度很明显,他要知道收复三州后的刘继隆实力如何,才能做出决定。
想到这里,崔铉连忙起身:“既然如此,那臣现在就去六部操办此事。”
“嗯,崔相慢走。”李忱拿起御笔,头也不抬的应了一声。
不多时,崔铉便在王宗实几人注视下,离开了紫宸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