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临州见闻
“驾!驾!驾……”
腊月下旬,随着气温降低,河西的草原上也开始降下大雪。
风雪中,数千兵马向着昌松靠近,直至抵达昌松城下。
朦胧目光下,三辰旗在城下招展,而城门也在片刻后缓缓打开。
哲多悉别带着数十名将领策马出城,在大纛前翻身下马。
“使君,胡虏三日前掠南谷数万牧群北撤,是我无能!”
哲多悉别单膝下跪,作揖禀报昌松的情况。
风雪呼呼,如冷刀割在人脸上,睫毛都被呼吸的水汽给凝出了冰霜。
朦胧中,数名将领翻身下马,走到哲多悉别身前。
“此事不怪你!”
张淮深扶起哲多悉别,随后立即下令:“大军先进城躲避这白毛风!”
说罢,他拍了拍哲多悉别的肩膀,转身上马向城内走去。
不多时,七千多驰援的兵马缓缓进入昌松城内,沿着街道搭帐篷休息。
张淮深率领酒居延、张淮涧、哲多悉别走入昌松县衙内,披风上的积雪随着步伐迈动而抖落。
解下披风,张淮深坐在主位,目光看向众人道:“坐吧!”
在他的招呼声中,众人解下披风入座,而哲多悉别也连忙解释道:
“南谷中被嗢末掠走数万牧群,唯有最西边几个山谷因为白毛风降临而幸免于难。”
闻言,张淮深舒缓道:“知道了,这不怪你。”
“胡虏特意挑焉支山被风雪阻断的日子来入寇,你能守住昌松城,便已是不易。”
“至于嗢末,明年我会整军北伐白亭海,必须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见他并未因此气馁,诸将也渐渐恢复如常,而此时衙门外传来脚步声。
“使君,广武的援军来了!”
一名校尉走入院内作揖汇报,而张淮深却皱眉道:“来了多少人,何人领兵?”
“来了数百精骑,是李刺史麾下果毅都尉热巴坚领兵。”
“召他进来!”张淮深颔首,而酒居延见状作揖道:
“这李仪中屡次阳奉阴违,此次竟然会出援兵,想来是有所图谋,使君当小心。”
“嗯!”张淮深并不否认而是应下道:
“自两年前他拒绝前往姑臧述职后,我便断了他的钱粮。”
“仅凭广武的情况,李仪中根本无法独自养兵。”
“他之所以能坚持这么久,恐怕是搭上了索勋。”
“不过以会州的情况,也无法为李仪中养那么多兵马,想来他手中钱粮已然不足,不然不会派兵前来。”
“稍后你们看我眼色,若是那热巴坚胆敢抗拒军令,你们便动手将他拿下!”
“是!!”众人异口同声,纷纷做好了准备。
两刻钟后,穿着唐扎甲的热巴坚走入县衙,一路小跑进入正堂,随后对张淮深作揖:
“兰州果毅都尉热巴坚,参见使君……”
“热巴坚,你可知罪?!”
热巴坚还未起身,便被张淮深呵斥,而他迅速抬头,眼底满是不解。
在他面前,张淮深冷着脸呵斥道:“我去年调广武军驰援凉州,为何援兵不至?!”
“回使君,乃是因为大雪断了洪池岭官道。”热巴坚松了一口气,试图解释。
“够了!”张淮深将其解释打断,抬手道:
“逾期未至,罪无可恕,现在将你手中兵权收回,暂不授职!”
“我……”热巴坚话还没说出口,便见四周酒居延等人纷纷将手搭在了刀柄上。
本就惜命的热巴坚连忙闭嘴作揖:“末将接令……”
酒居延起身上前伸出手来,热巴坚只能乖乖交出符节。
见状,张淮深继续冷脸呵斥道:“下去吧!”
“是……”热巴坚点头哈腰,随后小心翼翼退出了县衙。
见他离去,张淮深立马看向张淮涧:“待大雪退去,你另外一千精骑驰往广武,兼任广武军节度使!”
“是!”张淮涧立马明白了张淮深的想法,动李仪中是不行的,毕竟李氏风头正盛,若是直接动李仪中,很容易会让沙州各家豪强怀疑张议潮想要清除豪强,联手反抗。
外敌当前,至少河西内部不能乱。
只要广武军在张氏子弟手上,李仪中想乱也乱不起来。
若是李仪中反抗,那也是李氏先动手,张氏无奈后动手。
先动手和后动手,意义完全不一样。
“都下去休息吧,等解决了广武的事情,酒居延你亲自走一趟陇右,问问刘继隆何时归还五泉。”
“是!”酒居延作揖应下,但接着又犹豫道:“若是刘使君不还,那……”
“先问清楚再说。”张淮深皱眉打断,而酒居延也不再开口。
接下来几日,凉州的白毛风久久没有停下,一直持续到除夕夜还在吹。
与此同时,跟随王焘北上陇右的李商隐,也赶在除夕夜当天抵达了临州狄道县。
“阿耶,这就是狄道吗?”
“这里怎么比郪县还要大?”
马车上,李衮师稚嫩的声音响起,而车外乘马的李商隐也正在打量狄道。
他们距离狄道还有六七里,由于是除夕夜,因此田间无人干活,但依旧能看到不少熟田中耕种着小麦。
二三里外,横亘河谷间的狄道城显得异常雄伟。
夯土包砖的结构,令在长安为官多年的李商隐都不由暗叹这是一座坚城。
尽管这一路北上,他在武州、岷州见到了许多正在为夯土城墙包砖的城池,可都不如狄道城来得宏伟。
“李别驾!”
王焘的声音响起,李商隐回头看去,但见后方延绵数里的队伍正在缓缓前进,而王焘则是抖动马缰,不急不慢的从后方走来。
“李别驾,狄道就在眼前,感觉如何?”
王焘笑呵呵询问,李商隐也颔首道:“相比较陇南,这狄道倒是较为宽阔平坦,适合耕种的土地也不少。”
陇南放在几年前,那是名副其实的“国外”,虽然李商隐也曾向往过少陵野老杜甫在陇南所作诗词,但他一直以为杜甫在陇南所作的那些诗词有夸张成分。
不过这次北上,随着他亲眼见到寒峡、羌水之后,他这才发现杜甫的描写毫无问题。
秦岭、巴山虽然险阻,但远不如陇南复杂苛刻。
如今走出陇南,突兀见到被洮水冲刷出来的临州河谷后,他突然觉得狄道也不错。
“哈哈,那是!”
王焘依旧笑呵呵的,随后抖动马缰与李商隐并排向狄道城走去,同时说道:
“我家节帅礼贤下士,您不必紧张,只是这一路走来您也看到了,除了一些孩童和迁徙而来的饥民外,当地的百姓根本听不懂官话,只会说吐蕃话。”
“您要是想在此有所作为,还是得等安顿好后,找人学学吐蕃话。”
“多谢提醒。”李商隐心里自然知道这些,但王焘能提出建议,这让他心头一暖。
接下来,二人开始继续寒暄,并在寒暄的过程中,走入了狄道的南门。
走入狄道,宽阔的街道令李商隐眼前一亮,而沿街左右的砖瓦院落屋舍,更令他错愕。
王焘见状笑着解释道:“这狄道城内,大部分居住的都是收复诸州而牺牲将士的烈属,节帅体恤他们,从衙门拨钱粮为他们修建砖瓦屋舍,逢年过节还有直白上门送礼,你看……”
王焘示意李商隐朝自己的目光看去,李商隐果然见到几名直白在一处院门前与两名老迈的夫妇及孩童聊天,随后递出一袋东西。
“这么小的袋子,里面装的应该是面粉或羊肉,若是粟米,理应是一整袋搬给。”
王焘解释着,李商隐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担忧问道:
“节帅如此恩待兵卒,不怕将兵卒养得娇贵跋扈?”
“啊?”王焘错愕,片刻后回过神来,哈哈笑道:
“节帅麾下的兵卒,可不是那些藩镇的牙兵能比的。”“有何区别?”李商隐疑惑询问,王焘便解释道:
“陇右军中的将士,每日上午训练,三日大操一次,其余时间都是在扫盲。”
“扫盲?”李商隐皱眉,王焘笑着点头:“对,扫盲!”
“按照节帅所说,便是让他们懂文识字,知道自己为何打仗,手中军饷又是何人所发。”
“这有什么意义?”李商隐不解,而王焘也有些尴尬道:
“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按照节帅的话来说,这叫……这叫……对!这叫政治教育和理论学习!”
王焘想了半天才想了起来,而李商隐听得直皱眉头。
在他看来,教导兵卒识字,还不如把成本腾出来,增加操练。
“这不是王牙商吗?!”
忽的,前方传来笑声,王焘闻声看去,连忙笑道:“张刺史,您从河州凯旋回来了?”
他回应过后,连忙为李商隐介绍道:“李别驾,这就是临州的张刺史。”
“李别驾?”抖动马缰缓步走来的张昶露出疑惑表情,片刻后反应过来道:“您便是义山别驾吧?”
李商隐被张昶的称呼给弄得有些尴尬,但还是作揖下马道:“郑州荥阳李商隐,表字义山,见过张刺史。”
“肃州酒泉张昶,没有表字,您称呼张昶就行。”
张昶笑着作揖回应,虽然举止不讲礼节,但在对李商隐的称呼上却很有礼貌,这让李商隐对张昶的感官不错。
“你们这是要去州衙述职?”
张昶询问王焘,王焘连忙点头,而张昶却笑道:“不着急,先落脚再说。”
说话间他继续看向李商隐,礼貌道:“李别驾,今日除夕,不着急述职,我先带您落脚去。”
“何须劳烦张刺史,此事吩咐其余人带下官前去便行了。”
李商隐有些受宠若惊,张昶却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您来了以后,我这肩头的担子便轻了。”
张昶笑得十分高兴,毕竟在他看来,李商隐可是他日后处理州政的臂膀啊,理应对他好些。
“我带路,这边走。”
张昶示意他们跟上,随后带着他们向着都护府靠近。
都护府与州衙之间有不少院落,得知李商隐被招募,刘继隆很早便命人腾出了一间院子。
这处院子距离州衙不过五十步,距离都护府则是八十余步,很方便官吏办事。
院子没有那么多装饰,因为刘继隆没有要求,也因为陇右没有那么多精通古法的手艺师傅。
青砖灰瓦下是深四尺的正门,推开还算新的正门,展露眼前的不是照壁、屏门和外院,而是宽阔的大院。
如此不尊礼制,只图方便的结构,令李商隐有些错愕。
大院深三四丈,左右是东厢房和西厢房,而正门两旁是左右各四间的门房,尽头是正堂。
门房与东西厢房、正堂被回型长廊串联,当然也能走中庭的主道。
“这是节帅特意给您留的院子,占地二亩,有正堂、中堂和内堂三座主屋,四间厢房、四间耳房和四间门房、六间罩房。”
“畜舍、柴房、米粮房和银房都有,稍后我给您雇四个健妇来照顾您起居。”
张昶大大方方介绍着这院子,李衮师见状看向李商隐:“阿耶,我喜欢这里。”
“嗯……”李商隐心里自然也是喜欢的,至少就他被卷入牛李党争后,他便没有住过这么宽敞的院子。
即便这处院子的建造处处不符合礼制,不够精致精美,但他也是喜欢的。
只是在他喜欢之余,他也听到了张昶说雇奴婢的话。
他没有立即询问,而是跟着张昶走入正堂的厅中坐下。
屋内各种东西都有,但没有烧热水,李商隐也没带茶叶来,自然是没茶可喝的。
“使君刚才说雇健妇?”
李商隐入座后,不免与身旁位置的张昶聊了起来。
“对,陇右是没有奴隶和身契的,若是需要人照顾,便只能找良家签订契约,雇人照顾自己。”
“雇人之人不得伤害直接殴打所雇之人,若是所雇之人犯错,则依犯错程度而罚没部分工钱。”
“若所雇之人行不法之事,主家则报官以罪论处,并罚没其钱财补偿主家。”
“若主家故意设计,使所雇之人犯错而拒付工钱,所雇之人亦可报官。”
张昶话音落下后,李商隐便看向了红柳:“此女为某在梓州所买奴婢,不知来了陇右后,应该如何处置?”
“这……”张昶也犹豫了,支吾片刻后才道:“按律来说是要恢复良籍的,待稍后我去问问节帅。”
“些许事情,何须劳烦节帅?”李商隐摇了摇头,随后看向红柳:
“红柳,稍后我便把你的身契还给你,让张刺史恢复你良籍的身份。”
“你若愿意留下,便以我义女身份留下吧。”
“谢别驾!”红柳连忙跪下叩首,而李商隐也颔首道:“好了,你带郎君下去收拾屋舍吧。”
“是……”
红柳起身带着李衮师离开,而张昶也开口继续道:
“城内有学堂,可以教导简单的学识,若是李别驾不嫌弃,可以送郎君去学堂学习。”
“学堂?”李商隐疑惑看向张昶,张昶也将陇右的各种惠民政策、设施给说了出来。
孩童读书的学堂、收养鳏寡孤独的养济院、为百姓治病的惠民药局、统一安葬的各州县墓园……
刘继隆几乎是把古代能实现的许多福利制度都提前搬运到了陇右,所需的便是百姓如数缴纳五税一的赋税。
听起来似乎很好,但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大病治不了,小病喝喝药,而药材的价格也并不贵。
惠民药局有独立的药田,药材基本从药田中获取,只对百姓收取几斤到十几斤不等的粮食作为诊金。
四项惠民设施,主要的支出还是学堂。
“让百姓的孩子读书?衙门能负担这样的费吗?”
李商隐心中震动,他没想到刘继隆的野心这么大,竟然想让陇右的孩童都能读书。
“这费自然是不少,但也值得。”
张昶毕竟是州刺史,自然知道学堂的费,别的不说,单论临州学堂学子所用的书本和字帖,便需要临州三县各处造纸厂和印刷厂的三百多名工人工作,才能满足临州两千多名学子所需的纸张。
这些工人的工钱是每月粮一石,此外还有油盐酱醋茶等额外的物资,算上家中务农的产出,基本能养活一家五六口人。
对于李商隐而言,这样的治理方式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怎么会,如此治理,钱粮何处而来,若是征收过多,百姓难道不会揭竿而起?”
面对李商隐的不解,张昶则是笑道:“陇右赋税五税一,加之军饷、俸禄不比中原,又有牙商贩卖商货,自然养得起全陇两万多学子。”
张昶的笑容在李商隐看来是那么的讽刺,毕竟他一路北上,陇右百姓的精神面貌他是见过的。
单论生活而言,陇右的百姓无疑要比长安、成都的普通百姓还要富足。
正因如此,他迫切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办到的。
“下官想见见节帅。”李商隐强装平静询问,张昶摇头道:
“元日到初四都是假日,除了基础的班值外,都护府和各州县衙门是不议事的。”
“一直到初五,节帅会带狄道官员去凤凰山的国丧墓园祭奠牺牲的将士们,等那日我看看能否为你引荐节帅。”
张昶话音落下,刚好院子的正门也走入了七八名兵卒。
他们将柴米油盐酱醋茶及被褥内物资搬进了院内,张昶见后便起身笑道:
“明日我带李别驾您去都护府找高长史述职,但面见节帅的话,便需要等到初五那日了。”
“好了,我说的也差不多了,李别驾你好好休息,我先告退了。”
张昶作揖后便向外走去,李商隐起身将他送出院门,瞧着他上马离去,转身便见到了六名兵卒朝他作揖。
“李别驾,东西都放好了,可还有需要操办的事情,尽管吩咐我等便是!”
六名兵卒笑着作揖,很有礼貌,与李商隐此前四十二年生活中接触到的各镇兵马及官兵十分不同。
瞧着他们,李商隐习惯性摸向怀间:“劳烦诸位了。”
“可不敢这么做!”瞧着李商隐要把钱放自己手上,那名伙长连忙摆手,随后带着其余五名兵卒连忙告退离去。
望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李商隐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没能送出去的钱,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后便关上了院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