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天灾人祸
“淅淅沥沥……”
绵绵细雨中,七里亭乡的百姓被衙门的兵卒叫到了晒场。
数百户人家的男丁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乌泱泱聚集在晒场中,却无一人敢有怨言。
所有人都看着前方台子上的十余名撑伞甲兵,为首之人则是身穿浅绿官袍的健壮官员。
远处,被雨打湿的旗帜上写着“徐州彭城县七里亭乡”。
“至尊有旨,今岁秋收加税九厘,今告四方,可有人不解?!”
官员站在雨伞下耀武扬威,雨中的百姓们闻言也不敢抱怨。
见状,官员满意点头:“等这场雨停下,各家各户立即收割粮食,本官届时会派兵前来收缴税粮!”
他话音落下,满意带着甲兵们前往不远处的马车,乘车离开了七里亭乡。
百姓们看着马车走远,直到彻底消失在雨幕中,这才抱怨起来。
“加税九厘,这得多交多少税粮啊?”
“不知道……”
“知道又能如何,反正到时候他们还是会想办法让我们交杂税。”
“唉……交多少税,怎么交,还不是他们说的算……”
对于这个时代的百姓来说,他们鲜少掌握算术,故此朝廷说加税,他们向来只知道掏钱免灾,哪里知道加几厘该是多少。
相比较他们,七里亭乡的几名耄老则是面面相觑,随后聚集到了乡内一所还算富庶的院子中。
“衙门说加税九厘,这税到底是算租,还是两税和杂税都算?”
“如果是都算,每亩地起码要多交二百来钱。”
“算下来,你我之家,要多交十几贯啊……”
“淮南大饥,我们河南也不好过,如今朝廷又要加税,怕不是……”
“交税倒还好说,可这细雨下了三日,汴河和泗水都漫出河道来了,倘若继续下去,恐怕颗粒无收。”
“到时候我们倒是有家底,可乡上和乡野的那些人家,又有几个有家底?”
“没错,如果他们遭了灾,到时候交不上税,恐怕会落草为寇,落难的还是我们。”
几名耆老相互交流着,眉宇间尽是忧愁。
唐朝的税收制度较为复杂,但总体来说,初期由于施行均田制和府兵制、租庸调制等制度,百姓负担还是比较轻的。
不过随着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府兵制和均田制开始崩溃,百姓负担渐渐加重。
不久之后,安史之乱爆发。
在财政不济的情况下,唐廷又开始施行两税制,百姓负担沉重。
随着时间的推移,贪官污吏们又在两税定额之外巧立名目,敲诈勒索,设置如“间架税”、“除陌钱”等等杂税。
许多官吏为了得到升官提位,在正税之外横征暴敛,沉重的苛捐杂税,使劳苦人民陷入了生不如死的悲惨境地。
正因如此,如七里亭乡这种地方,百姓起码要拿出收入的五成交给朝廷,只能说勉强苟活度日。
如今朝廷又要加税,加上老天似乎也不赏饭吃,几位颇有家资的耆老也不免担心起了时局。
“若是真的活不下去,为了避免有人铤而走险,我等还是得设些粥棚,派发些粮米才是。”
“是极是极……”
耆老们倒是清楚,百姓穷没事,可如果百姓没饭吃,那他们这些富户就要遭难了。
众人商议完毕,当即各自行礼散去,各回各家。
在他们回家的同时,刚刚离去的彭城官兵也在马车中聊了起来。
“王押衙,朝廷不是说加税三厘吗?怎么成九厘了?”
第一辆马车上,一名青壮官兵质问那官员,被称呼王押衙的官员闻言轻嗤。
“庞大郎,你还是太年轻了。”
“这朝廷三厘税,是肯定要征收的。”
“只是朝廷吃饱了,我们难道就不吃?”
“即便我们不吃,牙将们和州官们难道不吃?”
“这九厘税啊,三厘弟兄们分了,六厘交给牙将和州官们。”
“州官、牙将们吃饱了,才能安全把三厘交给朝廷啊。”
王押衙说着,同时对众人道:
“我好不容易抢来这七里亭乡的差事,你们可不要说漏嘴。”
“这七里亭乡有四百多户百姓,起码能加税得到八百多贯。”
“这八百贯有七成交给牙将和州官,剩下的二百多贯就弟兄们十几人一起分了。”
“这具体分下来,弟兄们每人都能得到半年军饷,这来钱可比吃饷快多了!”
王押衙目光扫视众人,众人纷纷点头,其中两名年长的牙兵开口道:
“怎么能平分呢?”
“对啊,如果不是王押衙带我们来,我们哪里能有这机会。”
“依我看啊,弟兄们每人拿十贯就行,剩下的交给王押衙为大伙打点。”
“没错没错……”
车厢内附和声不断,那王押衙也十分受用。
整个车厢里,唯有那庞大郎惴惴不安,其余人都十分高兴。
见状,王押衙也安抚道:“庞大郎,你刚刚加入银刀军,不知道我们的规矩也正常。”
“只是回城之后,你切记别乱说话,若是被牙将和州官们知道了,即便我和弟兄们不罚你,其它的牙兵也不会容你。”
“嗯,我记住了,押衙放心。”庞大郎连忙点头。
见状,王押衙满意颔首,随后带着一行牙兵返回了彭城县内。
布告四方的事情是结束了,可由于大雨还没停下,所以秋收还得推延。
牙兵们回城等待,而徐州各乡村的农户也在等待。
“淅淅沥沥……”
秋意渐浓,可徐州的天空却似裂开了口子,连绵的细雨开始渐渐转变为大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无情地打击着田间作物。
那些地里刨食一辈子的老农,脸上写满了无奈与焦虑,心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恐惧。
他们蹲在家门口,双手抱膝,目光空洞地盯着雨幕,似乎在寻找着一丝放晴的希望。
乡间的老柳树在风雨中摇曳,仿佛在为农民的困境哀泣。
偶尔有几声鸟鸣穿透雨幕,却也显得如此凄凉。
只是大雨不曾停下,河道里的河水甚至漫出河道,往田间冲去。
“铛铛铛……”
铜锣作响,全乡男女老少都被叫到了田间,试图将水引往他处。
可雨实在太大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的作物被浑浊的大水吞没。
“我的粮食啊!!”
“额啊啊——”
凄厉的哀嚎声响彻雨幕中,他们只能看着自己的生路断绝,却无法阻止眼前一切的发生。
“嗡嗡……”
忽的、一名老农听到了嗡嗡的声音,他本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耳鸣,但下一秒他便听到了无数哀嚎声。
“发大水了!逃啊!!”
“发大水了!”
“快跑!跑到九里山上去!”
“跑啊……”
雨幕如帷,水汽蒸腾,洪水沿着泗水与汴河的河道席卷而来,如咆哮的野兽,带着泥土和树枝的腥味,无情冲向了七里亭乡。
那摧枯拉朽的力量,在呼吸间吞没七里亭乡。
树木如断枝落叶般被连根拔起,随波逐流,成了暴怒河流中的漂泊之物。
屋舍如同土堆,一栋接一栋地倒塌。
屋舍、树木这些无法移动的东西在洪水中颤抖、沉没,最终被无情吞没。
家园在转瞬间化为乌有,但没有人能在此刻关心这些,所有人都在忙着逃命。
距离七里亭乡最近的九里山成为了众人求生的目标,所有人争先恐后的逃往九里山。
逃亡队伍中,那些年迈体弱者,在这肆意的灾难面前显得格外无助。
不少人亲眼看着他们被滚滚洪流卷走,挣扎的双手成了绝望的符号。
恐慌的呼喊声在风雨中弥漫,七里亭乡的百姓携老扶幼,慌不择路地向九里山逃命。
他们的脚步在泥泞中艰难前行,每个人的眼中都写满了恐惧与不安。
水位不断攀升,每一步都可能是最后的立足之地。
他们不敢回头,只敢向前,哪怕前方是未知的恐惧。雨声、风声、水声交织在一起,所有人的脑袋都空白了,只知道往九里山逃去。
事实证明,逃亡的不止是他们,还有七里亭乡四周的村落百姓,乃是东边十余里外的彭城百姓都在向九里山逃亡。
洪峰过境,哪怕是彭城这样的城池,也极难有落脚之地。
大水泛滥,漂没整个彭城,有人逃亡九里山、有人躲在城内的屋顶,还有的人跑上城墙马道。
洪峰过后,大水依旧积漫五尺高,无人敢下水,只能绝望的等洪水退去。
有人力竭坠入水中,被洪水吞没,有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友被洪水带走,还有的人已经痴傻,只知道往高处跑去,抓住高高的树冠不肯松手。
几日后,洪水退去,大地平白高出两尺,所有的作物与大半屋舍被洪水带来的淤泥埋没。
彭城与七里亭乡只是此次灾害下的缩影,其范围远超受灾者想象……
“铛……铛……铛……”
大中十二年八月二十日,当常朝开始,许多臣工的脸色都随着山东八百里加急的消息而变得难看。
“入班……”
伴随着鸿胪寺卿的开口,百官纷纷入班,而李忱也铁青着脸走上了宣政殿的金台。
待他入座,鸿胪寺卿当即开口唱声,百官入座。
“陛下,山东诸道加急,河南、河北、淮南三道大水泛滥,徐州、泗州水深五尺,漂没民户数万家,百姓受灾者数十万……”
作为宰相的令狐綯,面对这样大的自然灾害,自然是不敢沉默无语的。
他主动开口提及了这件事,而这件事出现的节点也让身为皇帝的李忱成为了众矢之的。
“陛下,此乃上天警示,请陛下罢黜加税之政!”
“臣附议……”
“请陛下罢黜加税,蠲免受灾三道赋税,赈济三道百姓!”
“陛下……”
随着令狐綯话音落下,庙堂上许多臣工纷纷作揖请奏,直指李忱加税之政。
李忱脸色如常,可藏在袖中的双手却攥紧,恨不得将所有把过错推到他身上的大臣弄死。
“荒谬!”
庙堂上,一道呵斥声响起,李忱心里感激望去,却见是张议潮站了出来,他脸色立马变黑。
“陛下加税与否,与洪灾有何关联?”
“倘若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何要以数十万百姓生存来警示陛下,而非用其他办法?”
李忱倒是没想到,关键时刻竟然是张议潮力挺自己。
“陛下,张司徒所言甚是。”
令狐綯也连忙表态,同时对群臣扫视道:“眼下洪灾刚过,理应讨论赈灾事宜,而非谁的过错。”
“陛下,臣附议蠲免三道受灾州县赋税,另拨粮五十万石赈济灾民,责令各地节度使赈济灾民!”
令狐綯自然是清楚国库的情况,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示意拨五十万石粮食来赈灾。
闻言,群臣面面相觑,纷纷对令狐綯投来鄙夷目光。
五十万粮食对受灾的数十万百姓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说到底,赈灾还是推到了各地节度使、观察使身上,朝廷只是出小头搏名声罢了。
令狐綯也清楚自己的做法不行,但他不在意群臣怎么想,只要皇帝高兴就行。
“卿所言甚是,既然如此,便依照卿所言赈灾,勿要让朕之子民再受伤害!”
李忱说的冠冕堂皇,而这也代表令狐綯又站对了。
群臣闻言纷纷唱声圣明,李忱也简单安慰了群臣,随后宣布了散朝。
散朝之后,张议潭与张议潮并排向外走去,张议潭眼见群臣不与他们凑在一起,当即低声道:
“二郎,你为何在殿上开口?”
张议潭很好奇张议潮为何做出头鸟,张议潮闻言却摇头道:
“我若不开口,如何为至尊推脱?”
“如此灾情,倘若群臣怪罪至尊,至尊必然要将罪责推脱。”
“此次征税,目的为谁,你我心知肚明。”
“即便至尊不会把罪责推脱至陇右,但此次加税因其而起,陇右必然遭之迁怒。”
“如今罪责被推,至尊只会忙于赈灾,而不是紧盯陇右,牧之也能稍微缓一缓了。”
张议潮话音落下,张议潭连忙点头,随后与张议潮走出了宫门。
在他们走出宫门的同时,返回紫宸殿的李忱也宣布了取消加税的旨意。
尽管张议潮为其开脱,但本就迷信长生的他,对天灾示警这套说法还是有些相信的。
毕竟几个月内三道受灾,四镇皆乱,容不得他不信。
不过对于他让各道、州赈灾的旨意,各道州的态度却各不相同。
许多州本就遭灾,秋粮收不上来,根本没有钱粮赈灾。
对于朝廷的旨意,他们是有心无力。
河南道藩镇众多,天平、淄青、泰宁、忠武、忠义、宣武、义成等镇都有自己的饥民需要解决。
地势较高的几个镇即便没有受灾,也趁机抬高粮价,根本没有出手帮其他藩镇的想法。
河朔三镇外的河北诸镇也根本没有伸出援手的心思,不仅没有赈灾,还趁机抓饥民贩作口马。
一时间,三道盗寇横生,老弱者饿殍遍野。
大批饥民涌入河东、山南东道、江南东西等道,使得各道粮价飞涨,百姓忍饥受饿者难以计数。
山南东道节度使徐商命令“捕盗将”驱赶逃入山南东道的饥民,同时派出二百捕盗将随江西观察使韦宙前往江西平叛。
河南诸镇逼良为奴,大肆贩卖口马前往他处。
淮南道的崔铉虽然开放府库赈灾,但府库中钱粮相比较需要赈济的百姓,可谓杯水车薪。
好在此时他兼领宣歙观察使,故此将大批饥民放入江南,以饥民做民夫,率大军南下征讨宣州叛乱的都将康全泰。
在东境受灾严重的情况下,西境情况倒是渐渐由危转安,尤其是剑南道的西川。
“咳咳咳……”
成都府衙内,魏谟的咳嗽声持续不断。
他坐在主位,身上散发着浓浓的药味。
“东边不太平,西川也不能置之不理。”
魏谟看着手中文书,抬头看向杨复恭等人,咳嗽道:
“饥民都安置好了吗?钱粮是否足够?”
“回使相,都安置好了,钱粮充足,修建关隘的钱粮也筹措齐全了。”
杨复恭回应同时,魏谟便点头道:
“既然已经筹措足够,那就暂停与陇右口马贸易吧。”
他话音落下,不少官员面面相觑,似乎都在暗叹一门生钱路子被断。
杨复恭与魏谟也瞥见了他们的行为,但并未揭穿。
“老夫准备派商贾贩秋粮往江淮去,届时即便没了陇右贸易支撑,也足以积存钱粮。”
“至于陇右口马停罢一事,便由子恪你派人送信告知刘继隆吧。”
魏谟给剑南道安排了另一条退路,众人闻言虽然心里依旧想着利用口马贸易赚取钱财,却始终不敢摆在明面上说。
反正魏谟病入膏肓,估计也管不了他们。
只要他们做的小心谨慎,便不怕魏谟发现。
想到这里,诸臣老神在在,唯有杨复恭在认真执行魏谟的政令。
“既然知晓,便都散去吧。”
魏谟驱散众人,随后在众人离开之余留住杨复恭。
待众人走远,魏谟才咳嗽着开口道:
“我重病缠身,已经请表乞休,请朝廷另派能臣接任西川之职。”
“倘若你还能留在西川监军,必要好好提醒接任之人,定要严防死守,不让陇右获取更多人口。”
尽管魏谟利用口马贸易赚取了许多钱财,但他初衷还是为了赈济西川饥民。
如今西川饥民已经得到安置,只要接任之人按照他与白敏中的路线走下去,西川绝对可以算得上固若金汤。
“使相放心,下官定不辱命。”
杨复恭已经是第二次被委任如此使命,他眼神坚定应下,魏谟见状惋惜叹了口气,随后示意他退下。
待杨复恭退下,魏谟这才在家仆的搀扶下,一深一浅的返回内堂休息。
与此同时,杨复恭也将魏谟的政令传往各州,停罢与陇右口马贸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