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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皇都西凉军大营。
    竹窗关得很严,屋内却依旧处处湿冷。雨打瓦黛如捶,生生不息。
    明烛渐暗。
    “最迟后天,雨必定停。”
    病床上,赵红药烧未退,头仍在昏昏沉沉地疼。迷离之间,倒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呵。”
    “终于不是……‘明天阿寒就会来了’?”
    燕王唇角抽搐了一下,沉默着把药碗地给她。
    赵红药勉强撑起身子,皱眉屏息一仰头,把那碗苦药喝完。
    她本不该在此。
    按计划数日前,她本应同师远廖一起突围,可最后关头却因马蹄陷入淤泥而被甩了下来,没能跑成。
    之后整整十天,大雨不停。
    到处积水,始终找不到再次突围的机会。
    她伤又不好,焦躁之余免不了胡思乱想。燕王却只让她不要担心,说雨会停,“阿寒会来”。
    介于这些年来燕王对战场人心的精准预判,赵红药一开始还真信了他的邪。
    然而一晃十天过去了,呵。
    都不必她提,燕止自己闭嘴了。
    这次出去前,他也只对她道:“勿要多思,保存体力。雨停就送你走,要有信心,你能活着。”
    “……”
    但其实,死了也问题不大。
    燕止走后,赵红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想。反正武将世家马革裹尸本就算死得其所。
    这些年,因她坚定追随燕王,带了整个家族青云直上,也算不枉此生。虽然结局不尽人意,也不过是时运不齐、天命难违罢了。
    身体烫得过分。
    再度沉入梦乡之前,赵红药默默留了个疑问。
    战无不胜的燕王,这次难道,真就这么……输了?
    绳锯木断,滴水穿石。
    人心是肉做的。最怕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地疼。
    你不放过我,那我就死给你看。
    这样的威胁虽然听着拙劣,但原本应当有用才是。
    燕王也是用了计谋的,不然也不会让身边人一个一个往南越跑,天天在月华城主面前晃悠。
    可这么多天了,难道城主就真能视而不见、铁石心肠?
    不该是这样。
    犹记那年初冬,她人困在燕王马车上,围观过两人的“久别重逢”。
    一个人的语言或许可以骗人,但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不会。
    若没有一点点喜欢,城主不该碰触燕王时指尖都微微颤抖,随随便便就被裹入怀中。
    不会时不时梦游一样,盯着燕王看,不会放血给他治伤、教他屯粮。
    ……他该是喜欢燕王的。
    所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赵红药这一睡,就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被摇醒的,睁眼对上一只大大的白毛油彩兔头。
    “雨停了,”燕止道,“起床,走了。”
    营帐外,虎豹骑严阵以待。
    赵红药被推着跨上战马:“燕止,那你……”
    “我向西南引开追兵,你一路往东南,不要犹豫,也别回头。”
    “燕止!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办?”
    虽然早就知道,保全西凉的代价,就是燕王的性命。可直到这一刻,赵红药才似乎真的无比清楚真实地意识到,这次分开,就是阴阳永隔。
    “燕止,你之后……”
    她磕磕巴巴,语无伦次:“你若有机会,一定也要逃才行!凭你的本事,你一定逃得掉……”
    雨后初晴,朝霞满天。
    燕止回过头,给了她一个三瓣嘴下,看不清的笑容。
    “……”
    是,他逃得掉。
    可为了西凉众人,他不能逃。因而骁勇善战、算无遗策的一世枭雄,注定要在此地惨淡落幕。
    一心等的人,也到最后都不会来。
    “……”
    “那我,也留下来。”
    赵红药喃喃,“我不走了。至少还有我,与燕王共进退……呜!”
    一只强劲的手臂,从后面掠住了她。
    副将云临带着几百死士:“赵将军,燕王让我们务必带你突围。失礼!”
    马蹄疾驰,赵红药用力挣扎:“放开我!你们死士营……不是发过誓,陪燕王死站到底!怎可临阵脱逃!”
    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最后回头,只看到燕王黑色披风,孤寂又嚣张飞扬的背影。
    云临沉默不言。
    死士营是发过誓,要陪王上死站到底。但燕王最后的命令,却也不得不从。
    更何况他还有私心。
    他希望,赵红药能活着。
    ……
    北幽千军万马,追虎豹骑不及。
    最后不得不众军还首回马,黑压压的如蚁一般,四面八方纷纷向仅剩的燕王合围而来。
    “他、他落单了。只有一个人……”
    【他只有一个人。】
    晴空日初,燕止莞尔,掂了掂纯金的顾兔杖。
    这句话向来耳熟。送死之人在被他杀掉之前,常这么说。
    “馋馋,你也去吧。”
    他抬手,让那海东青展翅,“下半辈子的五花肉,都向他要就是。”
    人都走了,鸟也放了。黑压压的包围越来越近。
    看起来……已经到最后了。
    其实有人曾私底下劝他,西凉并非没有另一条路可以走——放弃一切,速速回家,尚有方园千里的辽阔土地可以退守。若是今冬没粮,那就饿死一些人,反正总会有人活下来。历代枭雄大有人这么干,苟且偷生,说不定也能拖过一生一世。
    可是。
    可是啊。
    他终究还是贪婪,心心念念那个“我全都要”的结局——西凉要保全,月华城主也据为己有。
    如此贪得无厌,赌输了好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
    “老天要看本王的笑话,本王偏不让它如愿。”
    话毕,他骤然拉起缰绳,一个转身。
    身后日曜刺目。
    是,他武艺再强、马儿再快,也未必冲得出这千军万马合围。但国师大人却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同西凉营寨一起被这黑水包裹其中的,正是他所在的北幽皇都!
    两者之间不过一段山涧。
    千军万马未必过得去,他的汗血战马却可以!
    他可从来没忘记,是谁把他害到这般地步……不是阿寒,而是姜郁时!!!
    冤有头债有主。
    他既穷途末路,也一定要拖够垫背的回本!
    ……
    皇都,城楼之上,姜郁时广袖紫袍,目露精光。
    城下水淹大地,寸草不生。辽阔荒原之上,唯有燕王黑袍金枪,一腔孤勇,单枪匹马向自己杀来。
    “呵……”
    “穷途末路,竟还不知认命。”
    “罢了。倒也……成了一番风景。”
    这等蝼蚁不屈,明明已无指望却生生挣扎到最后一刻,如此死硬,倒让姜郁时想到一个故人——
    同样是处处与他作对,同样是穷途末路仍旧死不放手。
    最后他问那人为什么。
    那人笑了笑,说因为他不信命。
    不信命?
    天命昭昭,鬼神难违!却有凡人不知天高地厚,说他不信命?
    哈,哈哈哈……
    所以活该他早死。姜郁时当年亲眼见证了一个,如今就见证第二个!
    很好。
    “众将听令,取燕王首级者可封侯!良田千顷,金银万两!”
    “给我杀——”
    ……
    南越火祭塔。
    一夜长谈,月下青梅酒。本来是慕广寒难以启齿之事,洛南栀却没给他为难的机会。
    之前在北幽,洛南栀虽被控尸,但该看到的他与燕王的种种,都看到了。
    回洛州以后,他就把这些偷偷告诉了邵霄凌。
    邵霄凌对此虽然十分的不解——要知道他们洛州那么多美男子!全大夏出了名的风雅温柔、多情风流。阿寒愣是一个没要,还以为他眼光多高。
    原来不是眼光高,而是口味怪啊。
    看上燕王???
    啊???
    喜欢那个白毛嗜血杀人狂?!
    但好在,这种事在邵霄凌人生中并不是第一次了。
    当年他二哥娶他那个又凶又野的二嫂时,也是全家无人理解,但还不是一个个忍着疑惑去道喜了?所谓家人,就是要互相理解、互相支持。
    人家自己喜欢就好,嗯!
    想通这些后,他甚至主动替慕广寒想了不少点子:“阿寒你放心。燕王虽阴险,但咱们挟制他的方法还是有的。这样,等他来了,咱们就把四大家族那几个人给派远远的,让他们见不着、无力合谋。再修个大宫殿,里外几百个人守着,滴水不漏!就把燕王关在最里头,留你一个人随便玩儿……”
    “不是,你笑什么啊?”
    “我说真的!洛州如今,财力物力哪样没有?不过就是金屋藏娇……”
    是是,知道知道。
    慕广寒笑,当然是因为高兴。
    因为再一次确定——他如今确实是……有家了。
    真正的家人,就是会互相在意他理解、维护纵容。还会一左一右牵着他的手陪他一起进火神殿的祭塔地宫,一边是温暖的掌心,一边是浓郁栀子香。
    踏入地宫之前,慕广寒回首,看了一眼天边初生的、火烧一样的朝霞。
    ……他,何德何能啊?
    火祭塔内,数十年前就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到处乱石嶙峋、鬼气森森。
    邵霄凌举着油灯,一路话多壮胆:“上次我就是在这鬼地方放的火,烧得那那西凉大皇子吱哇乱跳!”
    好在古祭坛并不远,很快就到了。
    洛南栀帮忙搬开坍塌的大石,慕广寒则用随身带的朱砂修补已经褪色的法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