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巷口?,便看到满目的烟火。
画舫游船在河中堆堆挤挤地穿行,船头一盏盏琉璃灯全如浮在水面上。天边玉钩遥挂,映照着水面的银河,极目处,竟然看不到尽头。
各色食肆酒铺沿河而建,回廊影下,皆有人对饮喧呼。
河街上设有两排小摊。因这里往来修士多,摊子上卖的多是大荒和中土四?处搜罗来的新鲜玩意儿,贵的便宜的都有,丰俭由人。
元汐桐在王府里虽见惯了天材地宝,但这些贩夫走卒们惯会营生,卖的东西更新换代极快,同?样的玩意儿隔一段时?间换个包装,换个名目和说?法,就又能重新掏空人的钱袋子。
她?又是花钱完全不需要节制的,便拉着元虚舟一直从街头逛到街尾,有用?没?用?的买了一大堆。
逛到肚子饿了,她?就向摊主打听了这城里最具特色的酒楼,要去饱餐一顿。
似乎真的只是憋久了,单纯出来逛一逛,吃过东西他们就要这样手牵着一起回去。
——如果她?的掌心没?有因为紧张而渗出了一点薄汗,或许效果会更好。
元虚舟拉过她?的手,一边用?袖袍替她?将汗擦干,一边这样想着。
上到临水的食铺二楼,正打算进雅间,却在大堂内见到了一个熟人。
明霞正带着天市殿的主管星官阿岩,在窗边闲坐。
落星神宫有一船药材和医经会在庶时?末抵达渡口?,因为货品名贵珍稀,再加上这算正儿八经借着公差出来玩,所以她?早早地就来了这里,一边饮酒赏乐,一边等?着船只抵岸。
凭栏往下望去,人群中有这么个身形令人瞩目的男子,她?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也?看到了他紧紧牵着的那个头戴着幕篱的少女。
他收敛了威压,穿扮得像个普通的贵公子,但多年的同?僚情分却让明霞在第一时?间就透过那张面具认出来这人是元虚舟。
那么这个少女,便是一直被他藏在神官住所的那位?
虽然看不清脸,但总觉得有点眼?熟。
突然他抬起头来,对上她?的视线,带着某种警告。她?善意地笑笑,遥遥冲他端了一下酒杯。
只是没?想到元虚舟会带着这名少女上到二楼来。
明霞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便看到他直接将人牵进了雅间。
“咦?”突然那名少女偏了一下脑袋,冲着元虚舟轻声问,“那不是天市——”
声音被门扉隔绝,明霞却因为这道声音福至心灵。
原来,公孙皓不肯说?出口?的那个“该放的人”,是她?。
那的确是说?不得。
真是……
果然,她?就说?不对劲吧,还被姬照那番歪理给绕弯子绕晕。没?有兄弟姐妹的孤家寡人,哪里比得上她?触感?敏锐。
一道传讯符在此时?蓦地出现在她?眼?前,她?伸手接过,看了一眼?,示意对面的阿岩跟着她?起身。
药材到了。
渡口?处一片喧腾,一条长长的石堤延伸至水道中,数十只货船正在同?时?卸货。货品有粮食、丝绸、金银、瓷器等?……还有明霞等?待着的珍贵的药材和医书。
石堤两旁聚集了成群的鸟雀,皆被洒落在渡口?处的五谷喂得体?型肥硕。落星神宫地界上灵气充沛,这里的鸟儿都比别?的地方?要伶俐,不仅不怕人,还会狡猾地啄开货船上的麻布袋,想方?设法地偷东西吃。
落星神宫的货品往往会设下禁制,每船每次都须用?对应的符咒来将禁制解除,以防被人劫货。
这次的符咒就写在明霞收到的传讯符中。
上百名船夫拉纤的拉纤,抬货的抬货,忙起来也?顾不得去驱赶鸟儿。因此没?有人注意到,其中一只灰扑扑的小鸟,竟然穿破了禁制,在那船药材当中精准叼起一颗灵草种子,越过渡口?,飞向了城内最繁华的食肆中。
雅间的视野很好,正对着满城烟火,下面便是千步虹桥。桥两边摆了两排货摊,行人、串车都只能从中间挤着通过,看起来好不热闹。
元汐桐吃饱喝足后,便趴上栏杆,一边听曲一边消食。
风细细,她?将胳膊伸出去,下巴闲闲地磕在栏杆上,十指偶尔张开,孩子气地去抓风。
元虚舟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
她?刚刚喝了半壶酒,现下酒红初上脸边霞,整个人似乎有些晕乎。突然她?像是看到了什么,目光聚焦在虹桥上的一点,整个人连身子都坐直了些。
元虚舟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一对挤在人群中的母女。
看样子是什么富商的家眷,出来逛街身畔还浩浩荡荡地跟了一群小厮。但正因为人多,即便是有好几个小厮在前面开道,也?被挤得走不动路。
刚好行至一处卖花灯的小摊前,母女俩便干脆停下来,打算就在摊前先猜猜灯谜。
元汐桐注意到的东西要比他更细节。
她?注意到那小姑娘大约十岁出头,被养得很娇,跟她?当初差不多,只是看着有点笨,老板一连换了好几个灯谜,那小姑娘都完全摸不着头绪,只抬手抓了抓脑袋,望着她?母亲,一脸茫然。
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元汐桐很想知道那母亲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失望,会不会不耐烦,会不会觉得丢脸,当着下人们的面就给那女儿脸色看。
所以她?操纵着神识凑到那母亲身旁,却看到对方?只是柔柔地笑着,偶尔温柔提醒几句,即便女儿一个灯谜也?猜不出来。
终于在母亲的鼓励下,女儿猜出来一个最简单的。
围观着的路人都忍不住拍起掌来,那母亲尤其骄傲,弯下身子抱了抱女儿,笑着说?了几句元汐桐从来没?有在自己娘亲嘴里听到过的话。
很阴暗地,元汐桐感?到有些失望,同?时?揉进神情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歆羡。恍惚中她?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被娘亲这样抱过,上一次还是她?觉醒妖脉那一天,她?在娘亲怀里哭。
夜空中忽有鸟雀飞来,立在檐角抖翅膀。
元汐桐扁了扁嘴,将神识收回来,却看到元虚舟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不想让这份阴暗暴露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她?手忙脚乱地抓起来一把坚果碎,将掌心摊开在栏杆外,别?过脸去,闷闷地开始喂鸟。
停驻在檐角的几只鸟儿啭着喉咙俯冲过来,不一会儿就将那把坚果啄了个干净。
收回手时?,元汐桐的掌心已经多了一粒灵草的种子。
虚舟看起来并未察觉。
像是终于收拾好心情,她?将脸转回来,端起剩下的半壶酒,给自己和他一人斟了一杯。
“喝完这杯就走吧,”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股被刺激到的气恼,“我累了。”
要知?道,逃跑这件事得一鼓作气,耽搁得越久,希望越渺茫。
这是她?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她?不能耽搁,不能浪费。
所以这一路上,她?一直在寻找能将元虚舟药倒的东西,从街头搜罗到街尾,都没?有找到。
但这里的鸟儿知?晓一切,它们鸣啭着告诉她?,今夜会一艘落星神宫的货船到岸,那船上满载着珍贵药材,其中就有能将元虚舟这种级别?的修士药倒,一个时?辰无法动用?灵力的灵草种子。
这颗种子已经被她?用?妖力碾碎,下进了元虚舟的那杯酒里。她?方?才散出的神识已经产生了妖力波动,刚好可以作为遮掩。
如果元虚舟喝下这杯酒,她?至少能争取到一个时?辰来逃走。
“这便要走了?”元虚舟答得也?很轻巧,他将手指搭上酒杯,在边缘敲了敲,眼?皮一撩,盯着她?问,“不多玩一会儿?”
“下次,”他的手指敲得元汐桐的心开始钝钝的跳,她?垂下眼?皮,突然就不敢看他,怕一颗心马上要绞起来,“下次再来玩吧。”
骗子。
说?什么下次,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下次。
但他竟然没?有再为难她?,而是端起酒杯,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一饮而尽。
毕竟,她?的手段还算高明,他不能辜负她?这份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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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效会在半柱香时?间内发挥作用?,他们沉默着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出店门,踏上河街。
这次没?有再牵手。
上游处有姑娘在放河灯,一盏一盏漂下来,温柔美好,闪闪地承载了少女们最诚挚的愿望。
元汐桐停下来,盯着那些河灯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若是换做她?自己,该许什么愿才好。
心里乱糟糟的,干脆就不想了。
她?转过身,面向元虚舟,语带歉意地开口?:“哥哥,我不小心把方?才买的东西落在桌旁了,你替我回去拿一下好吗?”
这番话她?竟一个顿没?打,整个人出奇的镇静,像是下定了某种一定要达成的决心。
元虚舟在内心赞叹着她?的无情。
盈盈粉面被幕篱遮住,他伸出手,撩开一个角,触上去摸了摸她?的脸。
没?有哭。
但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在他掌心蹭了蹭。
他感?觉到了她?的不舍和左右为难。
这份为难像两只形状完全不一样的鞋,套在她?的脚上,踏出的每一步都在晃荡。说?不清哪一只更不合脚,但她?没?有办法,就算是一瘸一拐都要向前走。
光是心疼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
他仔细替她?将斗篷系好,原本还想叮嘱几句夜里风凉,别?在风口?站着之?类的话,但又觉得他这个做哥哥的,说?这些实在啰嗦,指不定还要讨人嫌,便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