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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落跑公方
    暮春四月,艳阳千里。草长莺飞,鸟语花香。

    足利义昭精神失常是装出来的,身体欠安却属实。缠绵病榻久了,如此疾行奔驰,没多久四肢就酸痛不已,胸口亦透不过气来。

    但心情却是极为开阔松弛,甚至忍不住要诵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词句来。

    左右见他不适,劝说“是否用些‘药物’支持一下。”

    足利义昭断然拒绝了。

    这么长时间下来,他早已知道这“福寿膏”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先前故作贪恋沉迷,只为麻痹大贼而已,如今既然有机会遁走,自然应该励精图治,自强不息,岂能受制于外物呢?

    曾经听南蛮海商说,摆脱这玩意儿需要极强的意志力,一百个人里面,九十九个是做不到的。

    但足利义昭的理解却是——一百个里面,九十九个做不到,说明剩下那一个,是做得到的!

    既然世上总有人做得到,凭什么我做不到?

    堂堂征夷大将军,就不能是那百分之一的吗?

    一念至此,充满了斗志。

    北畠具教、具房父子,以及六角义贤、义治父子,被将军大人的情绪所感染,同样是精神抖擞,战意昂然。

    尽管还没有真的脱离险境,只是离开了那个名为京都,实则监牢的地方,便足以让人振奋不已了。

    当年六角面对织田,北畠面对平手,都是选择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路线。

    然而“赖活”了一段时间,又受不了胸口熊熊燃烧的武者之魂,难以接受无权无势,被人圈养的日子,宁愿尝试“好死”一把算了。

    正巧这时,足利义昭探过来极其隐秘的橄榄枝,瞬间一拍即合。

    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寻找合适的机会,遴选仅剩的忠仆,终于趁着平手汎秀那国贼和细川藤孝那墙头草有所疏忽,一举起事。

    虽然被那叫什么“铃木秀元”的狗腿子搅得被迫提前发作,但依然顺利。

    北畠具教勤习剑术,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学到了冢原卜传的“一之太刀”,他儿子具房笨拙懒惰不得传承,却也占一个身大力强的优点。六角父子则是弓术“日置流”与马术“大坪流”的正统继业者,皆有百步穿杨,弹无虚发之能。

    还有伊势鸟屋尾满荣这等精明强干的武士,与甲贺青木家、黑川家的忍者愿意帮忙。

    总而言之,是足有自保之力。

    一路之上,时常遇到普通行人,并未刻意避讳,也实在避讳不了。从京都出来的纵横几条街是四通八达,没有任何不为人知的偏鄙密道,你又不会飞天遁地,如何瞒得住人?

    数十个手持刀剑弓矢的人一起行走,怎么看,都不是善类。一般人就算认不出实情,恐怕也会当作是一伙无法无天的盗贼去报案。

    然而关窍就在于,平手汎秀此人爱惜羽毛,十分虚伪,不肯像信长那样明目张胆地接手御所防务,控制人员出入,把幕府架空。

    京都的町民纵然要报案,一时也想不到该找谁的。

    事实上大部分人看到这支可疑的队伍,只是紧闭门户,祈求自保而已,没有谁打算去多管闲事。

    住在如此敏感的区域,若没有这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精神,大概也活不到现在。

    众人轻装简从,除了必要的印信文书,什么也不带,出了御所便急匆匆向洛南,跑了小半个时辰,于大慈寺中取得安排好的马匹,然后转道西走,往山阴方向而去。

    路线方案是足利义昭亲自制定的。他充分分析了周边列国的局势,认为京都附近仅有丹波处于深山老林当中,乃是平手汎秀势力所不能及之处。国中赤井、波多野、内藤等家族并不具有足够的实力和眼光逐鹿天下,而是倾向于在接受旧有公仪的前提下保持独立地位,其提供庇护,拒绝平手氏涉入的可能性很高。

    离开御所半个时辰之后,算是渐渐跨出了城市的范围。

    虽然不像界町那样有明确的壕沟和墙垣作为标志,但京都其实也是隐约边界的。大约就是方圆五到十公里,纵横十几条街构成。室町中期由于政局动荡遭受烧失有所萎缩,这几年近畿形势平定下来又稍微扩展,怎么都还是出不了以皇宫为核心的那个圈子。

    超过这个范畴,就渐渐人烟稀少,两侧只见田亩而不见屋敷,显然到了乡间。过了淀川之后,就是山**,路上只剩偶然才能遇见的行商队或旅客了。

    足利义昭识得方向,告诉左右说:“如此行进二百町(约22公里),即可到达八木城,届时便可寻求内藤氏的援助,然后再召集赤井、波多野等,聚拢丹波国众为根基,接着传信列国,联合大友、毛利、上杉、武田、北条为伍,必能令平手逆贼惶然不可度日!”

    于是快马加鞭,往西赶路。

    孰料这番打算并不简单。

    刚过西山谷,进入龟冈盆地,竟然被一群山贼拦住去路。

    那相貌凶恶的独眼头目咧嘴垂涎道:“看你们衣饰马匹,定然都是有钱人了,这么乱的世道,居然有闲心到处旅游,何不施舍一点给我这穷鬼,均一均贫富可好?”

    众人尽皆愕然。

    鸟屋尾满荣挺身上前怒斥道:“大胆强盗!可知你面前是什么人?须是寻常得罪不起的!”

    山贼头目哈哈大笑到:“当今天下,凭本事各自说话,就算是足利公方,甚至平手中纳言当面,也不妨吃我一刀!”

    他这“甚至”两字,言下之意,俨然觉得“足利公方”是不如“平手中纳言”厉害的。

    正好让一行人大为恼怒。

    六角义贤、六角义治父子二人悄悄弯弓搭箭,忽地射出,疾如流星,两矢并中。

    可惜那山贼头目十分命大,一箭扎到脸上避开了大血脉,一箭插入肩窝与心脏差之毫厘,满脸是血,却无性命之忧,大怒着呼唤喽啰们冲杀上来。

    北畠具教一马当先,他儿子具房随后跟上,护住侧翼。只见一柄大太刀如游龙惊鸿般舞动飞驰,顷刻连斩三人,吓得群盗仓皇后撤。

    山贼头目犹然不死心,吩咐远远用弓箭招呼,对射一阵,却又敌不过六角父子等人,终是只能逃窜了。

    然而一行“贵人”们也不免大费心神,受了轻伤,被迫原地休息一阵。

    尤其足利义昭小腿被箭矢所伤。

    他一贯是娇生惯养惧怕刀剑的,这两年身子又被毁得厉害,当即便脸色苍白大汗淋漓起来,却不似往日脓包,而是咬牙切齿一声不吭,静待包扎好了,努力坚持起身,继续翻身上马。

    再上路,时间便耽搁了不少。又过了两三个时辰之后,日薄西山天色将晚,总算目力能够看到目标所在,心知不远了。

    却忽然见身后马蹄声滚滚而来,转首见烟尘大起,平手家的家纹军旗迎风招摇,百十名骑兵袭来!

    当头一个平平无奇地武将,高声叫道:“大胆北畠、六角二贼,胆敢劫持公方大人出京,该当何罪!还不束手就擒!”

    眼见危机,众人失措,唯征夷大将军本人从容打马归来,认出了来者,竭力提高嗓门回应:“阁下乃是平手家的忠臣铃木秀元吗?请回复贵家家主,我足利义昭今日携北畠、六角二位西行下向,并无任何人胁迫!须知天下仅有一个平手中纳言,其他人哪有那个本事?”

    铃木秀元策马靠近,见了真身,不敢冲撞,慌忙下拜施礼,听出对方话中讥讽,却一时最笨想不起如何辩驳,只能无奈呼道:“岂有此理?请公方大人三思,三思啊!我们平手家是绝无……绝无……”

    “绝无”后面该加什么,倒不知该怎么说了。

    怎么感觉,不管怎么说,都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呢?

    足利义昭也不废话,慨然道:“总而言之,若是有胆子取我首级,便请来战!若是无胆,就请回吧!”

    此话一出,铃木秀元吓得大汗淋漓,伏拜在地不敢起身,更别提什么“取下征夷大将军首级”的事情了。

    身后百骑,本已剑拔弩张,只待一战,然而见到将领如此,如何能轻动呢?

    底层兵丁只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并不清楚有什么政治后果,甚至连朝廷、皇室、公卿、幕府、管领这几个词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大概也是搞不清楚的。

    铃木秀元以前本属此行列,但现在身为千石武士,渐渐懂了“义理”,明白若对将军动手,将会给平手家带来很不利的恶劣影响。将来主公说不定就为了给大众一个交代,把实际动手的人当作牺牲品砍头了。

    四代深受大恩,由贫农至备大将,献个人头本也没什么,但万一惹下的麻烦连自己的人头都无法弥补该怎么办?

    这么一犹豫,足利义昭趁机拔马便走,往八木城而去。

    旋即,那个方向也出现千百人的队伍了,士兵齐声呼喊着:“丹波内藤氏,恭迎公方大人驾临!誓保公方大人周全!”

    看来人家地头蛇反应虽然慢了点,毕竟不是小聋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