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促之间,未经专门训练的一门众士卒们没能组成预想中严密的车阵,只是随意地乱七八糟堆放在河岸边罢了。有的车突然倒塌压倒人,甚至干脆散架了,反而是扰乱了自己的队形,有几个大胆的三好士卒几乎趁这个机会冲到了岸边。
幸好加藤教明、山内一丰都很有经验,赶紧大声呼喊,让弓组铁炮组不必纠结队伍,原地借助友军推过来的掩体自由射击,武士和足轻组一涌而上把来敌揍了回去。
这点时间赶紧收拾安顿了一下秩序。
接下来互相射击的状况就改善了很多。
厚实的木板,宽大的竹束,还有浸湿的茅草破布能给人带来很珍贵的安全感,使得敌方的铁炮不再显得可怕了。那么己方的弓兵和铁炮兵心理压力就不会太大,可以根据号令进行统一射击,不用只在敌方装填的间隙勉强还手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为九支大铁筒提供掩体。
这几个傻大黑粗的玩意儿伺候起来实在不便,如果没有防护,径直在开阔地站着摆弄,目标也太过明显了,必然会被敌方的神射手们集中问候。
而且偏厢车的下盘和射击孔规格都精心设计过,恰好能成为大铁筒的支架。
站在后方八百步外的高处,持着望远镜的平手汎秀回忆了一下,河对岸的三好军一共进行了至少九轮的齐射,却仍然没进行正式冲锋,只不断派松散敢死队试探性渡河。
后面四轮射击之时,不少弹丸都是打在了偏厢车的护甲上,除了激起烟雾尘土之后,几乎就没什么反应了。敌方所持的铁炮,似乎都是口径较小,量产弹丸,射程远,精度高,便于装填的制式类型——说不定就是出自平手家的“春田屋”,单论威力反倒比不上某些大胆改造的民间产品。木板竹束加上浸湿的布片稻草绑在一起,足以应付下来。
但也有些没掩护好的人被击中立即身亡,也有少数车辆的护甲制作不良,被弹丸打穿,身后士兵连带着受伤的。
依靠着偏厢车的平手家射手们能够自如发起反击,但数量远少于对方,阵型又有点乱,无法形成齐射的效果,只能造成零星杀伤,震慑力是严重不足的。
至于那几只看上去很神秘的大铁筒,暂时还没派上用处。自家人知自家事,平手汎秀反复交代过,那玩意儿有效距离只有五十步左右,绝对不能先行暴露。
被一千多支精良铁炮轰炸了半天,虽然伤亡并不多,终究还是很狼狈的,若非总大将的马印就在身后屹立不倒,士气崩溃也不是没有可能性。
加藤、山内两队接近于到极限了,野口、生津率领的一门众接了上去。而这段时间三好军已经有一座浮桥差不多够得到岸边了,两边另外三座也已经过了河心,相互间纵向横向都用绳子串联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割断打散了。
这时候骑着快马的使番传递来了左右翼部队最新的军情。
东侧下游处,杂贺党虽然早先趁着敌方立足未稳,派出一支精锐强行泅渡成功,但后续跟上稍慢,被敌方的阿波众反推了回去,过了河的士卒除了少数游回来的,尽皆战死,勇将铃木重秀身受重伤,首领土桥守重手臂中弹,之后杂贺气势已衰无心再战,现在换了根来的部队接上去,铁炮弓箭齐出与对岸杀得很热闹,总体是占了一点上风,不过始终找不到渡河的机会。
纪伊国众的汤川、太田比较积极,向军监堀尾吉晴告知一声后,就打算绕一点路,另寻几百步外的地点渡河,但堀内、山本等人就只在根来众旁边帮帮忙,由于缺乏统一有效的协调指挥,这个行动不知道能否成功。
西侧上游处,观感上的烈度就低得多了。敌我两方的西路分队都缺乏铁炮装备,拿弓箭对射的话,伤亡也不一定小,但声势差了十万八千里。淡路、和泉国众这种质量一般的部队,也不会因为一两百人中箭身亡就受到什么影响,加藤、山内两队精英旗本,却是各有三四十人被铁炮杀伤就坚持不下去了。
根据情报,寺田安大夫、小西行长各自主动请缨带队冲了一波,都没什么成效。织田长益援军到达以后,对岸不到三千人的赞岐众更是彻底被压制。现在河田长亲正在寻找更多适合架桥渡河的地方,打算靠人数优势拉开宽度来打。
算算时间,长宗我部元亲应该差不多到位了,如果能按预料一般从敌方后面出现的话,庆次的突袭队就顺势过河,那么这一仗的大势即可抵定。
就算不顺利也问题不大,左右两翼的优势迟早可以转为胜势,只要中路不溃,迟早都能赢得这场合战。
这时候,突然听见正前方法螺大响,呼声震天,大批的旌旗招摇晃动起来。
要突击了吗?
正好试试春田屋新研制的产品是否有用,效果与实验时相差几许。
以防万一,平手汎秀提前嘱咐了河田基亲、杉原孙兵卫等亲卫队的番头队目们,做好亲临一线阻拦敌兵的准备。
紧接着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枪声。
这是三好军的第十次或者第十一次齐射。依然震耳欲聋,但习惯了之后听起来没那么可怕了。
理论上讲,就算他们手里的铁炮是精良品,也不太可能在短期内连续射击二十次,一般十五次就是安全上限,所以到这个地步他们也不得不冲锋了吧?
一念至此,抬头再看,果然大批穿着黑色、深红色或者褐色甲胄的士兵,持着太刀、短枪、薙刀等短柄武器,向河岸这边奔袭而来。
同时在这些人身后走出一批和尚和神官打扮的人,唱着诡异的曲调,跳起了奇怪的舞蹈,不知道是祈福还是提振士气或者别的什么。
躲在车后的平手军立即给出回应,发射箭矢和弹丸阻挡。一时水面上烟雾缭绕,互相也不知道各自有多少伤亡,只能看到大部分三好军仍然在快速接近当中!
简单的木板浮桥当然容纳不了太多人同时使用,许多穿轻甲的索性跳进水里,踩着河底趟水向前,到河心最深处才在木板上扶一把,借一点力。
顶着射手冲锋是很需要勇气的,进入二十步之内铁炮就有很高的准心了,稍有不慎某处器官就会被弹丸击垮变成肉泥。这样的士兵筱原长房显然不会有太多,而今放在这里无异于殊死一搏。
最前面那人全身是纯黑的甲胄,生得极其魁梧,一眼望去起码有六尺(180分)高,胳膊有旁边士兵大腿粗,右手提着一丈的十字枪,左手挥舞三尺见方的竹盾,如此却丝毫不显累赘,踩着浮桥的木板,几个跨步就越过了河心,离岸边只剩不到一半的距离,明明晚了一会儿出发的,反倒冲到最前面。
这真让人怀疑,那凶神恶煞的面具后面,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巨猿或者猩猩!
跟在身边侍立的杉原孙兵卫自言自语道:“这就是四国有名的怪力武士七条兼仲吧!两年前我们未与筱原长房正面作战,所以没碰到这家伙,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凡,就算是本家的鬼童子也未必……”
察觉到主君在听之后,他最后一句话不敢说完了。
但平手汎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说到:“究竟只是一夫之勇而已,再强壮的螳螂,难道还挡得住……”
他的话也没说完。
因为正前方骤然爆发出比一千门铁炮齐射还要浩大的动静。
杉原孙兵卫,以及其他不明就里的人,全都瞠目结舌。
就在三好军即将顶着铁炮和弓箭冲到阵地之前的一瞬间,十支大铁筒逐渐点燃发射了。时机比预先命令要稍早一些,没有发挥到预想的最大威力,不过考虑到前线士卒面临的压力,这一点也无可厚非。
况且效果已经够好了。
火光冲天,浓烟四起,连续的轰鸣巨响震得平手汎秀的望远镜都从腰间掉到了地上。每大铁筒里发射的,并不是大颗实心球,而是四百多粒喷泄而出的微小弹丸。
用“天女散花”或者“蜂群”来比喻都显得不够直观,平手汎秀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了,但也新潮澎湃,不由得想起了武侠里的“暴雨梨花针”。
不足百米的正面上,集中了十支大铁筒,也就是说一共射出四千多粒小破片。
几十名三好军勇士瞬间被弹雨覆盖,几乎在同时倒地。
看上去每个人中弹好几处,而冲在最前方的那个据说是七条兼仲的豪勇武将,在发射时离平手家阵地仅有十几步了,他的躯干和四肢至少被五十个破片所波及,黑色铠胄上出现无数凹陷、裂纹乃至破洞,手上宽大的竹束早已被打成稀烂散架,不少弹丸击穿了人体裹挟着血肉向后喷溅出去,右边前臂和左边小腿当即被打断炸得横飞出去……其人自然是倒在地上全无声息。
先后冲到浮桥上的,总计有二三百人,后续隔得远的,倒没被这大铁筒里的碎片弹打伤。只是见了这奇形怪状的恐怖武具,俱都不知所措,下意识停下步子。
仅仅是友军被打死,并不算什么,乱世武人见得多了。不过,友军被莫名其妙的武器打得贯穿尸骨,血肉横飞,内脏和碎骨飘到后方士兵的脸上,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杀啊!”
趁着这个士气扭转的瞬间,满脸血污,已经稍微后撤包扎的山内一丰高举起刀,猛扑回来,作势要带兵反冲。
然后三好军队突击部队,就一哄而散了。
他们虽然没有听说过暴雨梨花针的传说,却也绝不愿意对上这没听说过的恐怖武具。
站在后防观察的平手汎秀舒了口气。
尽管开枪略早,没有充分造成杀伤,但惊吓的效果还是很足的,这就够了。
敌方的士兵们肯定不会知道,这种特制的便携式开花炮历经无数次实验改进之后,每次装填仍需要一刻钟以上,发射完一次之后,基本就是个摆设了。
这会儿筱原长房估计没办法在一刻钟之内重整士气再发动一次突击了,倒是有机会抓紧时间装填,说不定待会还能起到第二次作用呢?
刚才操纵开花炮的人,一半是没怎么经历过战火,直接从春田屋试验场带过来的帮工,一半是不熟悉火器知识,从没见过大型铁炮的足轻,配合也有可以改善的地方,看看下一波能不能发挥得更好一点。
可惜的是,传回来的情报令平手汎秀期望落空。
中村一氏风尘仆仆地潜渡回来了,衣服上还带着血,他来不及喘口气,半跪回报到:“属下刚从长宗我部宫内殿那里回来!他派了家臣带着一千人佯攻筱原长房本阵,亲自带领五百亲兵突袭上游,现已讨取侍大将安富盛定,敌方左翼已经崩溃了!”
顺着这话,平手汎秀持着望远镜看过去。
果然那一侧三好军的阵线成了一团乱麻,平手秀益、织田长益、河田长亲等人的队伍在几乎不受压力的情况下轮番渡河。
“可惜呀……”
平手汎秀微笑着摇摇头,感叹了一句。
说是可惜,但他的语调十分轻松,神情亦是喜悦为主,不知道在可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