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演员的意义

    一场疯癫至死的戏拍完，富大龍的戏份正式杀青，无论是从演技还是人品来看，剧组上上下下无不佩服这位老师。

    夜，饭店。

    因为并不是全组杀青，所以导演只在饭店摆了两桌，让几位主演和主要的工作人员上席面。

    大佬们推杯换盏，小年轻们埋头苦吃，第二天还有戏份要拍，主创们不至于喝到酩酊大醉，但从那飙红的脸颊来看，至少这群人是喝美了，喝舒服了。

    韩斐很能理解这种感受，《大秦帝国之纵横》拍了有半年，从道具置备、演员选择到正式开拍，期间有多少辛酸与欢乐便不得而知了，占据了九成比重的惠文王戏份业已杀青，接下来的戏份大概十天之内就能解决，这相当于西天取经已经走到了灵山脚下了。

    虽然韩斐十一月底才临时进组，但他完全能察觉剧组从上到下那一股认真踏实的精神，倘若整个华夏影视行业都能以这样一种态度来进行创作，那国剧的盛世将会更早地到来。

    “我当导演这么些年来，大龙是我遇上最好的演员，没有之一。”导演丁黑举起小酒杯，光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又对着富大龍道：“只有你这样的演员的存在，我们国产影视才真正怀揣希望。”

    戏里霸气外露，戏外却是温文尔雅，富大龍也端起酒杯，轻轻碰了一下，动作相当斯文，饮了一口杯中酒，道：“丁导您过奖了，我只是做好了一个演员的本分。”

    “我说两句吧。”

    大大咧咧地静姐接过话头，相比起富老师的斯文，静姐戏里戏外都是霸道女总裁范，她说道：“一开始导演请我演芈八子的时候我很高兴，后来知道是大龙来演嬴驷我又很担心，我骨架这么大，要是和大龙的外形不匹配怎么办，但是我们第一次对戏，我就被大龙的气场给震住了，他，绝对是男人中的男人！”

    宁婧的话一出，两桌人立时嗨了，韩斐和陈潇几个小年轻还呱唧呱唧鼓起掌来。

    “哈哈，静姐威武，这话说得好。”

    “就是，富老师的秦王实在是霸气，就是跟当年张封毅演的秦王来比也不遑多让。”

    富老师笑而不语，自如地端起酒杯，虽然中间隔了两三个人，但他还是遥敬了宁婧一下，静姐则更是豪爽，跟着端起酒杯虚晃一下，一口干了杯中酒，端的是一位女中豪杰。

    闹腾了一阵，导演觉得差不多可以了，再喝下去肯定会影响明天的拍摄进度，挥挥手找来服务员结账。

    商务车载着一行人回了酒店，静姐自己有助理，杂活自然有人做，富老师虽然贵为金鸡影帝，平时的排场比十八线艺人还小，别说助理了，经纪人这么些天韩斐都没见着。

    出了电梯，丁黑导演招呼道：“小韩，你扶着富老师去休息啊。”

    “没问题，交给我吧。”韩斐点点头道

    富大龍虽然面色酡红，但从眼神来看似乎思维还很清醒，他推辞道：“我没事，我自己能行，不用麻烦了。”

    “没关系的，我先扶着您进去。”

    小脑控制平衡，喝多了酒小脑便不能正常运转了，韩斐也不再聒噪，搀着富大龍往房间走去，富老师大约一米七出头，在影视行当里是很劣势的外形条件了，能够加冕影帝，那真是全凭演技说话。

    “老师您先坐会儿，我烧壶开水去。”刷卡进了房间，韩斐扶着富大龍坐下后便去找开水壶了。

    坐在沙发上，富大龍露出一丝尴尬的笑，道：“辛苦你了，唉，我一般都不愿意去麻烦别人的。”

    “没关系的，论辈分，您是我师叔，算是我尊师重道吧。”韩斐打着哈哈，从洗手间接了半壶水回来，放在电热壶座上烧起来。

    他环顾了一下房间，陈设相当整洁，韩斐自忖即便是每天都有酒店的阿姨进行清扫也达不到这种状态，这是一种人为的自我约束式的生活习惯。

    书桌上放在纸笔，但摆放的方式就跟强迫症似的，简练又美观，沙发的另一边叠好了几件衣服，均是黑白灰，没有一点跳脱的颜色。

    富大龍闭目养神，韩斐也坐在另一边，悄默声地端详着这位师叔，呃，好吧，不高不帅，感觉去菜市场卖个菜都能遇上七八个这样的人，一般人还真瞧不出这是位影帝。

    电热壶似乎功率还挺大的，不一会儿壶里的水便哔哩吧啦响了起来，随后啪的一声跳了闸，桌上摆了一个保温杯和一个紫砂杯，还有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茶叶，估摸着是富大龍自己带的。

    韩斐瞅了一眼，虽然他不懂紫砂，但一般用紫砂杯的要么是附庸风雅要么是真君子，他自然是把富大龍归到雅士这一类去了。

    “老师您喝茶。”

    “好嘞，辛苦。”

    富大龍的声音很好听，温润敦厚，不盛气凌人，也不刻意逢迎，让人觉得很舒坦，他饮茶的动作也很讲究，韩斐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姿态，简直行云流水，就好像是CCTV10里的教学片似的，仿佛古代的士人就是用这种饮茶方式，讲究，忒讲究。

    “老师，您这饮茶的手法真潇洒。”韩斐冒出一句外行话。

    富大龍轻笑一下，放下杯子，道：“平时就爱附庸风雅，随便学了点粗浅皮毛的东西。”

    “老师您太谦虚了，和戏里的惠文王压根是两个极端。”

    “戏是戏，人是人嘛。”富大龍笑着摇了摇头。

    韩斐坐得很端正，谦虚地问道：“老师，我觉得您就像水一样，无形，但充满力量，嬴驷的野性、文气、耿直、狡猾，被您完美地融入到一起，而且和静姐的对戏里，您哑着嗓子说‘寡人失悔’，啧啧，简直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这到底需要多深厚的表演功底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啊？”

    “怎么，你很感兴趣啊？”富大龍调笑一句。

    “当然，作为演员谁不想冲击更高的表演层次呢。”韩斐答得很诚恳。

    富大龍竖起一根手指，坚定地回道：“其实就一句话，不能盲目的讨好观众。”

    “啊？我没明白。”韩斐晃了晃脑袋。

    富大龍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拿嬴驷来举例吧，我们演一个历史人物，要像史书的评价一样功过分明，而不是像观众们口口相传的固有形象来演。”

    “所以是先把人物当成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然后再去塑造角色的其他形象吗？”

    “对，你的脑子很灵活。”

    富大龍拍了下手，道：“嬴驷，他是一个多面的君王，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善或者恶或者霸道与仁慈能够描述的了的，在那样一个复杂的历史环境下，他的人性也是复杂的。”

    “商君之法，乃富国强民之法，寡人，必尊之。”富大龍站起身来，双手平摊，仿佛换上了袍服，双目紧闭，随后瞬间睁开，寒芒毕露，他又道：“这是嬴驷初登基，为了掌控朝政，刻意去凸显君王威严。”

    说罢一句，他又转过身去，右手虚握，似乎举起了宝剑，要血溅五步，道：“东出相王，却半道遭遇劫杀，这时的嬴驷是意气风发，有着年轻人的血勇的。无非是个毁城灭国，以血换血嘛，魏王，你以为如何？”

    下一秒，他又切换了表情，右手扶着腰，表情扭曲，似怒似悲，目眦尽裂，道：“对于芈八子，他又爱又恨，但芈八子却辜负了他的信赖。竟失态如此，寡人失悔，我竟容你在秦宫呆了那么多年！”

    前面两个表演韩斐没见过，这会儿他已经目瞪口呆了，秀，真是天秀，老师，我想把火车站给您搬来，把橘子园给您搬来。

    降龙十八掌，打完收工，富大龍气息喘地不均匀起来，他缓缓坐下，喝了口茶，道：“这，才是真正有血有肉的秦王，他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秦王，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他不可能永远都是伟光正的，大部分观众想看什么，想看一个大智大勇、仁慈正义的嬴驷，为什么，因为在他们心里，男一号就应该是这样的，就像在他们心里，刘备就是宅心仁厚，曹操就是阴险狡诈，这是从文学作品到戏曲里延伸了数百年的固定形象。”

    “老师，您，您太牛掰了！”韩斐简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演员这个职业特别残忍，你是被挑选的，人家没人来找你，你就是没活干。我八岁开始做演员，拿了中国电影童牛奖，也拿过日本的京都国际儿童电影节金奖。大概从二十七八岁开始，就没人找我演戏了。然后你眼看着周围的朋友，这个红了，那个红了，一点不重要，因为你要事业的行业不是一年两年，你要从事一生的。”

    富大龍继续讲道：“我去演《天狗》前，兜里就揣了500块，没想过会不会成功，再后来，上天没辜负我的努力，拿了金鸡影帝，很多媒体拿这事大书特书，说我是中国最穷影帝，接下来也有很多的本子来找我，但我拒绝了很多，为什么，我不爱钱吗，不，我当然需要钱，但我不愿意刻意去逢迎观众。”

    如果说富老师的表演已经是一座高山了，那今天韩斐看到他的风骨，他觉得这座山的山巅又高耸了几分，他敬佩地说道：“老师，做到您这种境界实在是太难太难了，我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像您这样活得有风骨。”

    “不，这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从来不强求别人跟我一样。”富大龍使劲地摇了摇头，道：“俗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己所欲也，亦勿施于人。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做一个不急不躁的演员，永远谦逊，看得见真正优秀的人，欣赏得了真正的表演，不去比拼粉丝，只要这样做，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大演员。”

    韩斐已经懵了，或者说是被洗礼了，这就像是玄幻里的醍醐灌顶，虽然不像里那样洗髓伐脉，但亦让他受益良多。

    进北电，周一维教他怎么训练自己的发声，怎么锻炼眼神，这是增强外部条件的必要积累。

    在横店，梁佳辉告诉他要多钻研人物，用更加详细地人物小传来分析人物的性格。

    今晚，在这里，韩斐在表演中的空白地带很幸运地得到了另一位大神的填补，何其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