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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也许是因为这片天空
    观测点处有一个专门给游人避寒休息的木屋,里面提供茶、热水、简单的一些点心和汤。他们进了木屋,终于是摆脱了那个滔滔不绝的话唠导游。

    许浩洋累得一塌糊涂,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周围像这样突然一下子复归安静,感觉是被人抽了真空一样,所有东西都缓缓地向上浮了起来。

    芬兰是个安静得不太真实的国家,和他们身边日复一日的阴霾与车水马龙形成鲜明对比,这里的天空空旷晴朗得惊人,有时会擦过一阵雨,但也很快便会复归回晴色。

    现在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头顶的一片半透明的灰黑色天空与湖面对接,令人恍然对自己是这片浩渺宇宙当中的小小一点生出更加确切的实感。

    “……辛苦了。”

    韩露用热水冲了一个茶包,把杯子推到许浩洋面前。她指的是在车上这两个小时的陪聊工作。

    许浩洋疲惫地摇摇头,笑了一下。

    “累死我了。”他说,“下次再来的话,说真的……得在备注页面问问你们这儿的司机有没有哑巴。”

    “你上次也是这条线路吗?”韩露问。

    “也是极光观测点,但不是这个地方。”许浩洋说,“十一月底,那时候人还挺多的,不只是我们几个人。那次也是因为大奖赛来的,第三站还不是中国,是芬兰。那时你应该没参加这个分站。”

    “嗯。”韩露点头,“可能参加过,也不记得了。”

    那是许浩洋的第一次大奖赛。

    ——他们和世界顶尖高手同场对决,享受热情的观众们抛入冰场的花和玩偶,被队友和搭档拖着在陌生的城市里东跑西逛,直到最后整个人都精疲力竭,才回到酒店躺下。然后躺下不久,马上又被提起来推着和许多游客一起乘上旅行大巴吵吵嚷嚷地去看极光,结果却是败兴而返。

    但他当时似乎不觉得败兴,他很开心能够和身边那个人在一起期待这样的盛景。

    他觉得,一次看不到没有什么关系,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而且,时间似乎也不会教人变得更好。

    “出去看看吧。”

    许多年后,在同一个地方,是许浩洋对着身边已经不同的人说。

    观测点的夜空极其壮美,韩露踏出小木屋,便是被眼前的景色一下子攥住了呼吸。天色是比之前又暗了一些,像一块发亮的黑色幕布平而顺地拉下来,与白天那种温和安然的美不同,是那种带着些微的压迫感的美。

    在这片天空上,可能会有变幻的光色降临。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从未有过的心情,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么期待从未见过的奇景的降临,她清楚的只是此时此刻,自己就站在这片仿佛遗世独立的陆地上,心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占得极满。

    许浩洋站在她的旁边,也同样仰起头望着天空。

    这片黑暗,他陌生又熟悉。

    他想要看到极光,但却好像也没那么想。

    但他明白,自己正危险地享受着等待极光的过程。

    现在距离传说中最好的极光观测时间还有十余分钟,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在这片天空之下沉默地伫立着,仿佛是伫立于世界的边缘,身体内的声音都被这片安静的夜空吸走,置换进其他的什么。

    但是,他们就这样等待了将近半个小时时间,天空却黑得一丝波动都无,看不出半点极光出现的征兆。

    “不行啊。”韩露首先开了口。“看不到。”

    “不行,太非了。”许浩洋调侃自己。

    “我其实也挺非的。”韩露说,“之前是一次表演赛,我们去日本,正好是四月的樱花季,本来刘教练笃定了能够看见樱花的。但结果我们的路线是从南往北走,我们一路走,樱花就一路谢,最后什么都没看见。把刘教练气得……”她说到最后自己笑起来。

    “真的啊?”

    “你回头问刘教练。”

    “那我们俩今天是来干什么呢。”许浩洋说,“来证明自我吗?”

    韩露摇了摇头。

    “但是,”她说,“这个地方就挺好的。”

    许浩洋笑了一下。

    “怎么了?”

    “没什么。”他说,“只是我觉得……”

    “?”

    “我原本以为,你对这个要更执着一点呢。”

    “极光?”

    “嗯。”许浩洋点头,“一定要看到,看不到就不行。”

    “也不是我能控制的。”韩露说,“对于我控制不了的事,我没什么特别执着的。”

    控制不了的事……

    “话说回来,”许浩洋声音扬得比之前高出一点,“我们上次来的时候,有一个特别好玩的事。”

    “嗯?”

    “那时候还是在少年组的事,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大奖赛,紧张又兴奋得不行。节目结束后有好多人从看台上给我投玩具……我之前好像随口说过一句喜欢皮卡丘,他们就给我扔下来好多大大小小的皮卡丘。那次其实成绩也不是特别好,但在当时来说就觉得已经挺好的了。然后出来之后就遇到了好多当地的粉丝,其中一个人送了我一样东西,一瓶海豹油。”

    “就是挪威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我拿着这瓶油去问队医是啥,他说这东西特别好,什么强心健体之类的,对运动员也特别好,但就是没人吃。”

    韩露立马做了一个“我懂”的表情。

    “我们问队医为什么呢,队医说因为这个味道特别恶心,就和你去动物园,趴在一头海豹尸体上舔了它肚子一口一样。”

    “你那个是油啊?”韩露才反应过来,“我们吃过的都是胶囊。”

    “那个是油。”许浩洋笑着点头,“就是挪威当地人都没几个人敢吃的。结果我们就拿着那瓶油去整了孙教练,他早晨是每天都要喝牛奶,牛奶里还要加勺蜂蜜……结果我们往他牛奶里加了一勺海豹油。”

    “……………………”韩露的表情复杂地变化了一下。

    “孙教练喝一口就疯了,回国两个月了,吃东西都得先检查好几圈才敢吃。”

    “仇深似海啊你们这。”

    “但我们也是被刘教练狠骂了一顿。”许浩洋说,“说粉丝送的东西你们也敢往嘴里放,万一吃死了孙教练也就算了,吃死了你们怎么整。”

    “……所以他们两个人的仇就是打那个时候就开始的。”

    “我们也没当回事,白天乐得不行,不困也不累,晚上跑过来等极光,没等到,离开之前好像还对着天空喊话来着……什么‘下次还会再来的,你给我等着’之类的话。”

    韩露笑了一下。

    “傻吧?”

    “傻。”韩露坦诚地说。

    “那个时候我以为,”许浩洋说,“人会是越来越好的。”

    “……”

    “技术是会越来越好的,对音乐的理解也是会越来越透彻的,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你,会拿到越来越多的奖牌。”

    “……”

    “那个时候,我以为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他轻笑了一下。

    韩露偏过头去看他的脸,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想象过去她还不认识他的时候他的样子,似乎自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开始,他便就成了她见到的,好像总是为什么惶恐,又压抑着什么的感觉。

    她想象不出他的十几岁,还在少年组的时候,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今年二十四岁,她回忆自己二十四岁的时候,正是一路所向披靡,仿佛没有什么能够成为她的障碍的时候。但是,二十四岁的许浩洋,却对她说人并不是越来越好的。

    这是他在过去努力要掩藏的话,是他不愿意让她看到的一面。

    这些日子里,她眼中的许浩洋,一直都是非常倔强的。他沉默,努力,不服输,宁愿表现得满不在乎,也不愿意把哪怕一点的软弱表现出来。

    他说出这些话,是第一次。

    也许是因为这片天空。

    韩露什么都没有说。过去,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要怎么安慰他人,也没有人好好地教过她要如何经营和他人的关系,这让她习惯了以沉默应对大部分场合。这套做法有的时候会奏效,有的时候则不然。她不想区分这些情况。

    因为天气很冷的缘故,他们没有在外面站更长时间,而是回到了木屋里。四个小时的时间过得很快,大胡子导游示意,应该到了他们回酒店的时间了。他们乘上了同一辆车,向酒店的方向开去。

    因为两个人都很累了,导游难得地也保持了安静,没有多说什么。这让韩露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许浩洋的头靠在车窗上,不知道是睡了,还是也在想着什么。韩露看向窗外,看到模糊相接的天与湖,一片凝重却清明的黑暗,意外地让人觉得很安心。

    这个时候——或者其实从一开始的时候,她便觉得,看不看得到极光其实并不十分重要。就只是这个难得的短暂休假,黄金的落叶林,平静如镜的湖水,深夜的浩渺天空,就足以填满她的整颗心。

    这就是快乐?

    她太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情绪了,甚至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去定义它。

    如果这种心情存在的话,她想,那么,它和她此时的心情很接近。

    他们到了酒店,下车和导游道别,转身走回酒店的时候,那个沉默了一路的大胡子导游却像是牟足了劲对他们吼了一句:“蜜月旅行愉快!”

    吓得韩露险些绊了一跤。

    她回过头,看到导游笑得灿烂,对她比了一个大拇指。

    “……疯了吧。”她一脸不可思议地往里走,却被许浩洋叫住了。

    许浩洋的神色是看得出来的紧张。

    韩露有点奇怪,问:“有事?”

    她的心情不错,虽然一夜未睡,但神色中没有太大的疲态。连同她看过来的眼睛,也是摄人的明朗。

    “我们……”许浩洋顿了一下,“我们的关系,可以再进一步吗?”

    “你说什么?”

    “……”

    “我们的关系再进一步,对节目有什么帮助吗?要是有的话……”

    “不是。”许浩洋简直服了韩露的冠军脑,“我,对你……”

    “我觉得你累过头了。”韩露打断了他,“回去休息吧。”

    “……”

    “这是芬兰。”韩露说,“清晨的芬兰。这种时间,这种地方容易让人产生幻觉,会产生和平时不一样的感受。当重新回到熟悉的地方之后,这种感觉就会消失了。所以,”她看了他一眼,“我当你什么都没有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