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两湖商会大楼下,已经被闹事者占满。人潮涌动,将一条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这些人当中,一边是贾大富的家属方。他们拉着横幅,捧着血书,声称西陵辰逼死了贾大富,要求两湖商会给一个说法,并对遗属进行赔偿。
明眼人也看得出,他们要的就是“赔偿”。贾大富自杀后,遗留下的债务都要由他们背,他们哪会甘心,自然要趁着事件热度最盛的时候,用尽一切手段捞钱了。
尤其是贾大富的妻儿,他们估计都恨死这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了,现在却不得不在大庭广众下,为他痛哭流涕,扮出一副“誓死为他讨回公道”的样子,心里还不定怎么憋屈。
贾太太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以往她也曾在一些高级酒会,或是剪彩会中陪伴着贾大富出席。那时在媒体镜头下的她,总是一身的珠光宝气,妆容华丽,尽显阔太气场。
而今天为了扮惨,她刻意脱下了那些华贵的衣服和首饰,只穿着一身白色的丧服,鬓边戴着一朵白色珠花,脸上仅是略是脂粉,显示出“我们家已经一穷二白”。
即使已经过了女子最好的年纪,即使是这样素淡的妆扮,她看上去仍有着几分姿色。这也让许多第一次见到她的人感慨着,难怪贾大富能看得上她,愿意让一个并没有什么家世背景的女人,这么多年一直做自己的正妻。
在她旁边的是儿子贾沛,已经二十七八。他的气质就差了很多,同样是一身素服,没有了那些金银装扮的堆积,看上去就像是个普通的愣头小伙。
现在他正陪在母亲身边,时而低声劝慰,时而跟着哭丧的队伍一起抬头,大声干嚎几句。但在他脸上,却是连一滴眼泪都看不到。
有热闹的地方,自然也就少不了围观群众。有不少是之前就在贾大富跳楼现场围观过的,对他们来说,就是吃瓜的戏码有了后续,自然是乐呵呵的赶过来看。
记者们也都赶到了现场,脸上都带着兴奋之色,甚至已经无意掩饰。要知道,这些眼泪和控诉,都代表着现成的流量,很快就可以变成哗啦啦的金钱,流到他们的口袋里。
网络发达后,涌现出的热点事件很多,也有人遭受到不公待遇后,会寄希望于将事件闹大,以舆论为后盾。但却很少有人意识到,那些被推到前台的热点只是少数,还有更多的人,同样遭受了天塌地陷的悲惨,但无论他们怎样哭诉,怎样哀求,所知者仍是寥寥无几。
今天贾大富的事能闹到这么大,完全就是因为他本身就有点名气,最关键的,是又和西陵辰这种“自带热点”的人物扯上了关系。如果换成是一个普通人,被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板逼到跳楼,恐怕在媒体报道中,就连一点小水花都不会翻起。
人群中,有个独立于家属团之外的少女。她看上去很有些特别,要说她也是贾大富的亲属吧,却没有一个人过来关心她。要说她是来看热闹的陌生人吧,她却偏偏低埋着头,哭得伤心欲绝,看上去倒是哭得最真心的一个。
贾太太终于不耐烦了,她一边维持着高贵的仪态,缓步走到她身旁,压低声音咒骂道:
“哎,你在这哭什么哭,恶心谁呢你?别给那些八卦记者注意到了,再惹出点事连累到我们!”
那少女无助的抬起头。她一张圆圆的脸,面容单纯无害,甚至有几分憨厚。一头齐耳短发,戴一副圆框眼镜,让她的脸显得更圆。年龄不大,似乎还是个学生妹。
在贾太太的刺激下,她更是双手掩面,失声痛哭:“我知道……我平时没有资格出现在你们的家族场合,但是今天……难道我连哭一哭的机会都没有吗?”
贾沛也跟着帮腔道:“我看你就是成心想找麻烦的!哭给谁看?再不走信不信我揍你?”
他平时就是二世祖作风,因为父亲有钱,在朋友圈子里还挺受吹捧,一直给人当“小太子”供着,早就养成了颐指气使的脾气。
前些日子,父亲落魄了,他平时玩的朋友也都变了脸,对他极尽讽刺奚落,他平时哪受过这份气?当场就跟他们打了一架。但像他这样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也从没正经学过什么功夫,才两三下就被人家打趴下了,身上到现在还是青一块紫一块。
母亲说,她要和父亲离婚,他原本也盼着,能再找到一个有钱的继父,之后就继续过他混吃等死的阔少生活。谁知道“下家”还没找到,突然又凭空背上了一大笔债务,将他们母子的生活彻底推入了绝境。
褪去富家少爷的光环,真实的他,和一个随处可见的地痞流氓,也没有什么区别。
看他举着碗口大的拳头,那少女吓得缩起了脖子,却依然伫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这边的争执,很快就引起了敏感的记者注意。
“请问,这位小妹妹是谁啊?她和贾老板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排排话筒伸了过来,一台台摄影机架了起来。
当着众人的面,贾太太又恢复了贵妇风范,面对镜头,温和一笑:“没有了,她还是个学生呢,这不,之前来大富的公司实习过,大家相处的也都不错。”为了增加可信度,她还抬手摸了摸那少女的头,“我这做师母的,刚才也就是教育了她两句……”
一旁的贾沛突然插嘴道:“娘,还帮她掩饰什么啊?咱们也别瞒了,她就是老头子在外头的野种!”
贾太太顿时急了:“沛儿,胡说什么呢……”她朝着儿子急使眼色。之所以始终强充风度,就是为了掩饰家丑。如果被曝光出贾大富私生活混乱,背后还有好几个小老婆,舆论风向很快就会转变为“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了大众支持,她还怎么闹,怎么向两湖商会索赔?
为了博取同情,必须始终保持死者的正面形象。要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贾太太都恨不得直接抽那个小野种几巴掌。
但贾沛就是不接暗示,反而越说越起劲:“我怎么胡说了?老头子死的突然,钱一分都没给我们留,反而就留了一屁股的债!我们是欠他的啊?”
“既然遗产谁都分不到,那私生子女也就一个都别想跑,债务大家一起还!”
这几句话一说,果然记者空前激动,纷纷拥挤上前:“请问几位,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谈吗?想给你们做一个专题报道。”
“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慢慢跟我们说。”
有钱有地位的人,往往不满足于只有一个老婆,但和那些三妻四妾都往家里娶的老板不同,贾大富却是给几个小老婆分别购置了一处房产,在外头安了好几个家。
虽然一睁眼就能左拥右抱是很幸福……但要是几个醋坛子聚在一起,整天争风吃醋,还不把家里都闹翻天了。连皇帝后宫都是时时起火,自己一个普通人,就更摆不平这历史难题了。
贾大富庆幸自己的明智,把她们分开安置,从此就可以只享受她们的温柔,不用承受她们的妒火。而他自己,还是会将重心放在打拼生意上。
那些小老婆之间,也算是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但她们本来就是偏房,也不会多抱怨什么。
至于贾太太,丈夫爱谁她是无所谓,反正她本身也不是为了爱情才嫁给他。但她却很忌讳这“糟老头子”拿自家的钱在外头养小的,毕竟存款就是那么多,给小老婆花得多了,自己能花的份也就相应的减少了。
所以,一看到那些私生子女的存在,她眼里看到的都是一个人形金库。原本那些钱可以变成自己的一件皮大衣,一个名牌包,但现在却拿去养活了一个小野种!让她怎么能不恼?
这种事在富豪圈子里司空见惯,要是放在平时,根本就不能算个新闻,但现在贾大富死了,作为最大的热点人物,所有跟他沾上关系的事都是热点。尤其又是这种私生活话题,更是大家最爱看的八卦。
宋浅浅也积极冲在第一线,途中,月橘拉住了她。
“浅浅姐,这种新闻就别追了,给死者留一份隐私,让他安安静静的走吧!”
她叹了口气,脑中又闪过贾大富死不瞑目的惨状,“善良一点,好吗?”
宋浅浅不耐烦的甩开她:“你烦不烦啊?别人都报道,就我们不报道,到时候谁还买我们家的报纸啊?”
“要耍清高就别当记者了!”说完,她也混入了拥挤的队伍中,争抢着向几名当事人提问。
“贾大富家属向两湖商会索赔”案,就这样变成了“贾大富私生女”案。但对于大多数的记者,只要有热点可报道,哪管它代表的是正方还是反方。
……
就这样,闹事的家属都被拉去采访了,大楼下的热闹自然也就没了。
月橘没有跟他们一起去,她早早回到了报社写稿。
这篇稿子她是一气呵成,写得很快,每一行字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的从键盘下流出。看着心底的呐喊,在屏幕上化为成形的文字,月橘只感到阵阵酣畅淋漓。
虽然她早就养成了“边采访边组织语言”的习惯,但这一次她甚至不需要去刻意构思,每句话都是她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太多太多的控诉,已经在她脑子里憋了太久,那是她在看到贾大富的尸体时,就想要代他好好问一问这个社会的。如果不能尽快写出来,她一定会憋死的。
此外,为了更详细了解前因后果,她也查阅了一些资料,其中就包括宋浅浅曾经给西陵辰做的那篇专访。
那完全就是一篇跪舔的洗白文,把那样的恶性竞争,描写成“商业奇才又打了一场胜仗”,几乎全篇都在为他歌功颂德。
这倒也不奇怪。据说宋浅浅在那次采访之后,就喜欢上了西陵辰,甚至对整个社会组自称“西陵辰的未来女友”。
从相貌来说,她的确是个美女,平时在报社里就很受欢迎,很多同事都想跟她来一场“办公室恋情”。但她同时也是一位物质拜金女,一心想钓金龟婿,对那些献殷勤的普通同事都是爱理不理,现在,她的确有了一个很好的选择。
据说,渣男和渣女之间,有种相互排斥的磁场,他们可以轻易看穿对方的属性,也会在第一时间选择远离。而渣女和渣女之间,同样是有种可以相互感应的磁场。比如宋浅浅和柳茉,也是第一眼就意识到彼此互为同类,这也就是她们之间,那种莫名敌意的来由了。
那次专访的事情,月橘不了解。她只知道,自己既然要写文章批判西陵辰,就等于彻底跟宋浅浅站在了对立面。报社里有她那么多的追求者,她随便发动几个,就可以轻易的孤立自己。
但月橘并不在乎,就算是把身边的同事都得罪光了,她也要发出心里真正的声音。要她为了利益,就去给权贵站台洗地,她就是做不到!
很快,月橘拿着打印好的稿子,前去交给了社长。
社长是个胖乎乎的秃顶中年男人。穿一件格子衬衫,一条背带裤,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一边看着月橘的稿子,指尖在桌面上微微敲击,口中不时发出沉吟的抽气声。
“写的呢……是还不错,不过有些地方,言论太激进了。”
他直接拿起笔,在稿件上圈划着:“你把这些……啊,这些……对西陵辰进行直接攻击的段落,都删掉,有些语言修改得缓和一点,再重新拿给我看。”
月橘探头去看,那些删掉的部分,根本就全是文章精华,是她最专注要表达的思想。如果全部都删掉了,那还剩下什么?
“社长,我不想删!”月橘没有拐弯抹角,直接提出了抗议。
社长一瞪眼:“不删不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他又略微缓和了语气。
“你这些写的没有根据,都是你的主观臆断,从律法上来说,那就叫做‘侵犯了他的名誉权’,我们是要吃官司的!到时候不但你们的工资发不出来,还要给人家赔钱!”
“人家是有钱人,大老板,我们惹得起么?”社长几根粗短的手指蹬蹬的敲着桌子,“惹不起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