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战马被火蛇吞没,正于栈道间横冲直撞,将士们躲闪不及,落崖者不可计数,八方神策军虽为铁血男儿,但在热焰的洗礼下岂有不痛之理?只听得将士的哀嚎与战马的嘶鸣络绎不绝,仿佛一曲追魂,带着悚然的余晖。
不知过了多久,朱友贞终于从将士的尸骸间缓缓站起身来,他的双眼被热浪熏得血红,此时正错愕的看着群峰堕入火海,竟似比卧龙庄的火势大上了数倍之多。
眼看着浓烟与暮霭融为一体,耳旁回荡的尽是熟悉的乡音,他回想起出征前每个将士朴实的眼神,不由得痛心疾首,“苍天无眼,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所有人的生死系于朕手?为什么,为什么!”
“陛下,将士们身上的火势不减反增,想来身上必有异物,我们可能中计了!”张奕尘伸手在焦尸上摸索着,并将手指放到鼻端轻轻一嗅,只觉得有股浓厚的腐臭味令其皱了皱眉头,“怎么可能,这……这是尸油!”
朱友贞生具一张琼丽之容,此时已被烟气熏得青筋暴露了,他浑然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急道:“尸油是为何物,怎会淋在神策军中?”
“末将听闻阴阳师会将死者的下巴割下来,并用白蜡焚烧,这滴下来的油状物便唤作尸油,死者中多是怀有身孕的妇人,阴阳师认为女子属阴,胎儿属阳,于是便将尸油涂抹在眼睛上,说是可通阴阳。”张奕尘半蹲的身子略有些颤抖,使得头上的冷汗混着飞灰滴落下来,他眼看着群峰在火中变得异常扭曲,好似想到了什么。
他将尘沙投入脚边的星火中,本就奄奄一息的火苗立时窜起数尺多高,他指着望魂崖下,痴痴的道:“陛下可知望魂崖底葬有多少人骨?”
朱友贞俯身下望,来时仍能见到崖底石笋林立,但此时浓烟滚滚只能臆测其万丈的距离,不禁叹道:“其崖名曰望魂,应是乱葬之所,世人也只能通过瞭望来凭吊思亲之痛了,朕虽非亲见,但亦有所感。”
“陛下可知尸体在高度腐烂时会有尸油溢出,而望魂崖下的尸骸堆叠如山,如此积年累月,尸油便渗入了山体中。”张奕尘神色间略有慌乱,他遥指卧龙峰上的巨岩龙首,刻意的调整呼吸,“我军来时见到龙口喷出的似油非油、似水非水的腐臭液体,绝非山涧的晨露,应该就是望魂崖下的尸油了。”
朱友贞恍然大悟,想不到令其坠马的液体竟也无声无息的洒在八方神策军的身上,他回望劫后余生的卧龙庄,看到庄里青烟袅袅,带有神秘的、桑感的、无法触及的诡异,朱友贞不由得感叹道:“风纬雨经,织成天网断古今,冯道真乃神人也!”
卧龙峰颤巍巍的在众人的注视下变得愈发活跃,龙口开阖间八卦往生索蓦地飞出,黝黑铁索绕过吊环再次进入石龙口中,将卧龙峰与望魂崖连接起来。
张奕尘瞪大了双眼,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惊道:“陛下快看,那……那是什么?”
铁索仿佛一条巨蟒,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慢的蠕动着,若不是银匣一寸一寸的移动到朱友贞脚下,众人很难发现铁索蠕动的方向,那正是薛舒玄写下生辰八字的银匣,也是幻象中少年的手捧之物。
张奕尘心中暗喜,他看到银匣并未闭合,里面盛着模糊的血肉,口中说得悲悲切切:“那……那定是薛将军的皮肉,将军待我如师如父,对我有知遇之恩,末将无从得报了!”
银匣中的血迹在朱友贞看来尤似一片血海一般,如此惨不忍睹的物件他又何曾见过?朱友贞不由得腹中作呕,他干咳数声,仍是定睛望去,见那应是以利器活剥下来的人皮,人皮表面枯萎焦黑,显是被烈焰焚烧之故。
朱友贞痛心疾首,真的很难想象除去肌肤而成为淋漓血块的薛舒玄是何等的痛苦,他颤抖的拿起这块仍有余温的人皮,忽见上面写着模糊的字迹,朱友贞刻意避开众人视线,在心中默念着:“鸿羽觅仙踪,青冥熠当空。唐陵十八落,兰亭隐山中。”
“这分明便是五言绝句,冯道是要告诉朕什么吗?”朱友贞仿佛坠于无底深渊,一时间峰岭难断,他心下暗道:“神相究竟是敌是友,如此立场不明的人,朕可以相信吗?”
他知道这寥寥数字必有深意,或许关乎大梁命运,或许是冯道对于自己的谆谆告诫,不禁心下暗道:“诗中前两句说的是仙人踏鸿远游,且行踪无定,飘摇即逝间仅剩艳阳遥挂当空,乍一看去正是写景无疑,但稍有江湖阅历的人必能看出前两句说的是鸿羽青冥两把绝世之剑。至于唐陵十八落,应是指关中十八陵,也就是长安周边的帝王墓,而最后一句‘兰亭隐山中’又是指代什么呢,难道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相传《兰亭集序》的原帖传至智永时,智永和尚已然遁入了空门,临终时又将其传给弟子辩才,而辩才和尚尤擅书画,对原帖视若珍宝,于是将《兰亭集序》藏在僧房的暗槛中。那时唐太宗遍求兰亭真本,曾派遣御史萧翼专程赶到越州设计骗取,萧翼得手后,辩才和尚痛惜不已,竟是气昏于地,惊悸而终。
朱友贞微微颔首,寻思着:“唐太宗临终时应是将《兰亭集序》埋入了昭陵中,致使天下第一行书长埋地底,那么这‘兰亭隐山中’便能和‘唐陵十八落’联系起来,但《兰亭集序》又与青冥鸿羽有何牵连呢?”
朱友贞痴痴的看着手中血色淋漓的物件,感受到薛舒玄似有若无的体温,竟是比望魂崖上的烈焰炙热万分,他痛心疾首,却又在心中反复铭记了人皮上的文字,而后果断的将人皮扔落崖下,转身步入军中。
卧龙峰冷眼旁观着望魂崖间跳动的火焰,沉默,正一点一点侵蚀着所有人的战意,烈火似乎没有任何低迷的征兆,而嘶吼声仍在火中持续蔓延。
朱友贞传令撤军,九重天恢复了往日的沉寂,仿佛平静的湖面扬不起半分波澜,也许世间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他泛浩摩苍,掌控着凡尘诸事,可以将万事万物化为一盘棋局,只是身在局中的棋子,终是不能察觉。
时间如同指缝的流沙一般悄然逝去,卧龙峰沉默依旧,而离此百里开外的郓州城郊,已是暮云低垂,夜雨如豆了。
黄河水横穿郓州东南,河水突兀耸立,不舍昼夜的咆哮奔腾,小陌扶着仙子立在黄河渡口,二人的身子早被夜雨浸透,显得甚是凄凉。
仙子虽然行动自如,但蛇毒并未祛尽,仍是使不出半分内力,只能望着汹涌的浪涛,茫然无措。平日数里的水域,嫦素娥点水既过,现如今也只能盼得载客船舶途经此地,可这郊外人踪绝灭,又何来摆渡之人?
突然,河面传来了一声狂笑,笑声震耳欲聋,仿佛源自地狱的哀嚎一般,借着狂风不期而至。
“大晚上的笑什么笑,吓死老子了!”小陌不由得定睛望去,但见一叶扁舟从远处飘了过来,舟中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体,一个老者于船尾处持桨荡舟,满头的白发披散下来,盖住了一身红衣。
“二位是想过河吗?老夫渡鬼三十余年,舟中只载过死人,未曾有过活人,二位要是不嫌弃的话就上来罢,老夫载你们一程。”老者佝偻着身躯,站在尸堆中神色如常,轻舟由远及近,透过层层雨幕仍能看到此舟是由柳木捆束而成,捆得四四方方的,并在横向绑以藤条,数十只黄褐透明的皮囊顺次扎在木条下,赫然便是散着阵阵恶臭的羊皮筏子。
老者须发皆白,江湖人称“筏鬼客”,战乱年间,陆路赶尸,水路筏鬼,皆是冒死将尸体送归故土并换以钱粮,行此营生者必然深谙泅浮之术,且讲究颇多,出行前必要挂红焚香,而老者身着红衣也就不足为奇了。
小陌提了个重剑,撇嘴笑道:“老子就算游过黄河,也不会上了你的贼船,老头儿是想钱想疯了,还是看到我家宫主起了色心?”
“非也非也,这荒郊野岭的恐怕再无船舶过此,二位等了也是白等,这位姑娘,若是不害怕皮筏里的尸骨,便上来罢,老夫不取分文。”筏鬼客一张阴面笑得神秘兮兮的,双眼就这样凹陷下去,死气沉沉得注视着嫦素娥的方向,一股股惴寒之气霎时弥漫开来。
小陌见皮筏足可容纳六七个人,但筏上全是尸体,有些早就肠穿肚烂,秽物满身了,实在是没有落脚的地方,正犹豫间,忽见筏鬼客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小陌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黄河水急,白日行舟已是困难,何况是深夜?老者年近六旬,却不见老迈,绝非常人可及,若是于河中发难,本宫着实难以招架,但师姐还在云鹭上下等着本宫,本宫去得迟了便是铸成大错!”嫦素娥心念及此,茫然得望着小陌,似乎等待着他的决策,“师姐命在旦夕,不容你我思前顾后,侄儿若是怕了,我们便绕路而行吧。”
“怕?老子从来就没怕过什么,你爷爷的,上去就上去,大不了一剑戳穿了皮筏,来个同归于尽!”小陌双眸注视着筏鬼客的方向,瞳仁在眼眶里转了又转,美得似天山之巅的一泓秋池一般,拱手道:“老头儿盛情难却,我和姨娘怎敢驳了脸面,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老头儿应该就是江湖传闻中的筏鬼客了,筏鬼客终日与尸体为伴,行为古怪些也属平常,姨娘独居尘上,可能不太了解江湖中运尸走货的营生,做此营生的人多以诚信为本,筏鬼客怪是怪了些,但也不是什么坏人。”小陌趴在嫦素娥耳边,嘴唇几乎贴到了仙子脸上,他觉得仙子白皙的肌肤在月夜下依然明艳动人,无暇得宛如雪莲一般,修长的玉颈上两道锁骨随着仙子的呼吸愈发的清晰起来,小陌看得愣了,神色有些恍惚。
嫦素娥感受到小陌炙热的呼吸拍在脸上,不觉中身子已是酥麻了一半,她没有想到小陌会当着外人做出此等亲昵的行为,也完全没有想到孩子气的小陌心思竟会如此的细腻,“有姨娘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们走吧!”
小陌提着重剑小心翼翼的上了皮筏,嫦素娥紧随其后,二人双双站在船头,对于脚下的尸骸避之唯恐不及,筏鬼客载着二人向远处荡去,骤雨抽打着水面,水花溅洒开来,合着漫天细雨迷蒙一片。
皮筏行进得极为缓慢,正随着黄河之水上下的摇摆着,似乎随时都有溺水的可能,筏鬼客笑得极为狰狞,阴恻恻的道:“客官还是坐下为好,黄河风急浪高,难免会有些颠簸,若是二位不慎跌落水中,必会成了水鬼的腹中之物。”
小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道:“老头儿的意思是,这黄河水里还有鬼怪不成?”
筏鬼客意味深长的道:“鬼本无形,客官信则有,不信则无,但这水鬼固然还是有的,客官请看,在筏下游弋的绝非鱼类,那些不是水鬼,还能是什么?”
小陌虽然对未知力量将信将疑,但听得老者这般说辞,心下不由得一凚,他拨开脚下的尸首,隔着藤条依稀可见一只只半透明的黄褐皮胎漂浮在水上,皮胎表面异常光滑,此皮应是取自羊身,而皮胎下的水面一片晦暗,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你爷爷的,敢吓唬老子!”
嫦素娥嗤之以鼻,正色道:“释迦牟尼把众生分为六道,灵魂记忆正是前世与今生的关联所系,《正法念处经》中将鬼魂分为三十六种,可谁又真的见过?鬼本心魔,怪为异兽,实在不足为奇。”
小陌微微颔首,似是对仙子的话深表认同,他反复打量着水中的皮胎,不禁问道:“老头儿,这皮筏是你自己做的?我听说取羊皮时手都不能抖,抖得一下就会在羊皮上留下刀口,有了刀口就不能充气膨胀,更别说漂起这么大的一架木筏了,只不过我总觉得这皮胎哪里不对,好像少了什么。”
“小公子觉得有哪里不同呢?”筏鬼客口中说着,手下却未曾停留,他轻棹双桨,一路逆流而行,转眼已达河心。
嫦素娥放眼望去,遥见四方水天一线,不禁慨叹起黄河的壮丽,“果然好去处,老人家看惯了此等美景,心境想必也是壮丽的。”
“黄河的美,更多的是辽阔的美,在河上待得久了,或多或少会厌倦陆路上的生活。”筏鬼客脸上绽出了一抹诡异的笑,他望着小陌的方向,一双苍老的眼异常雪亮,“小公子看到了什么,一些羊皮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小陌仍是站着,不解道:“皮胎应是从羊的颈部入刀,慢慢将整张羊皮剥下,还要把四肢和尾部扎紧,充以盐水才可不腐不烂的浮在水面上,可……可为什么这些羊皮没有尾巴?”
筏鬼客扔下双桨,佝偻的身子挺得笔直,大笑道:“小公子果然见多识广,眼力也的确不错,老夫只载死人,从未载过活人,就像老夫脚下的尸骨一般,生前并未发现皮筏的秘密便已经成了冤魂,小公子说的没错,这些根本不是什么羊皮,而是每一个曾经站在筏子上的活人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