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斗被少年队率几句话镇住,其余人等再不敢多嘴出声。
张平这才满意点头,回头往原本同来,先前一直在后静观的五人之一面前禀告道:“百将,某队已足数!”
张平禀告毕,几步站到这人身后去。
这位就是今后自家等的百人将?杨斗仔细看他,除了始终面沉如水,并不见有何异处,不过有先前张平的教训在,料定就算去挑衅也落不下好,他决定还是先将嘴巴闭上。
少年张平之后,又有两位队率挑够下属,齐到这位百人将面前禀告,这人上前,自家又点了两伍卒兵,才开口道:“某乃安定彭阳县人,姓董,名健,今日起便为本屯百人将!”
他说话瓮声瓮气的,大概平日话也不多,只平述这几句,便招过旁边一名少年文吏,指着向众人介绍道:“此人姓卫,名开,字仲远。本河东人,现籍于河南新成县,今日起为我屯军吏!诸公斩获军功、甲胄战马损耗皆寻此人记录,不识字者亦可求他代写家书。”
董健对全屯交代完毕,就不再说话,只用目光来回往人群左右扫视,应该是在看屯下有没人再出来疑问、刺毛,杨斗注意到他有意无意瞟了自己好几眼。
察觉对方正等着,杨斗自然更不会再出声。
董健等了一会,似乎有些失望,回身走到牵招旁边,冲牵招旁边人群中的一个人施礼:“军侯,某屯已成!”
那人满脸络腮胡,点头示意董健站到身后。待五位百人将尽完事往告毕。他才向牵招低声说两句。牵招点头后。他往后一挥手,领五位百人将、一名文吏、一名妇人俱行过来。
到五百名卒兵前站定,满脸络腮胡的开口道:“某姓胡,名乙,泰山人,今籍弘农。原为威烈军百将,因功得赏为本曲军侯,愿日后与诸公同建功业!”
在杨斗等眼中。眼前这位军侯已经要算大人物,不再与之前的小军官类似,还未开口似乎就有官威,俱都屏声静气听他说话,不料胡乙之前大概甚少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有些紧张,说完几句,竟然推着头盔挠两下头发,再开口:“呃,平凉军不设果毅校。我曲属戟骑校,校尉姓田。名为让,此时与阎将军正立于高台之上,日后自可得见。”
只是挠头这个动作,就让他官威全失,说话又不利索,分明是在边想边说。
说完话,胡乙又推推头盔,挠头,再道:“各校尚有监察一人,我校监察姓陈,现随校尉身侧,日后亦可见。”
说完,再一次挠头,然后手指随他过来的文吏:“此人姓李,乃曲中军吏,职与各屯军吏相仿,只平日多以领发粮饷事为重。”
再指旁边的妇人,这次表情要严肃许多:“各曲皆设医匠一人,此女医匠本姓尹,其夫姓高,乃我曲甲屯队率。袍泽兄友之妻,俱不许戏!若有犯,轻者棍责,重则处死!”
再顿一顿,厉声喝道:“主公麾下诸军,二者逢战不可失!一为军旗,二为女医匠!平凉军旗主公尚未授,然日后必有赐下,诸公亦当先知,军旗若为敌所夺,卒兵逃归者,尽斩,家眷贬为罪民!女医匠阵中战死无罪他人,却不可使遭敌生擒,否则得活之护卫者免卒兵之身,户籍削为罪民!”
将最后恶声恶气的话说完,胡乙又挠头一会,只是已再找不到话说,便挥手:“我曲移后五十步,计册!”
胡乙领着全曲人等后退五十步,让出脚下白线,高台上阎行便又复开始念名字让人过来,这是开始组建田让校第二曲。
胡乙曲则由六名军吏拿着册子往各屯统计队、伍,每人姓名表字,有无坐骑等,这般耗时可不少,待统计完全,令有坐骑者牵来马匹,全曲集合往校场门外移动。
校场门前早有军马场吏员领数千战马等着,杨斗等出门来,只见黑压压大群马匹嘶鸣扬蹄,又由军吏念名,无坐骑者往领战马一匹、干粮若干。
战马之后,再补领鞍鞯、戟弓,甲胄却缺,无人能得。
杨斗终于明白这次被挑选到平凉军,是因为自家这些来自曹营、黑山、西凉的新卒兵即便未当过骑兵,却至少都骑过马。
一个个新领到战马,配好鞍鞯马镫,就都能跃上坐骑,打马前行。
胡乙曲是第一个出门的,选择面很宽,杨斗在马群中左看右顾,特意选了匹四蹄粗壮、体型高大的母马,性格不会太暴躁。
挑马、领干粮,队伍不停歇往前走,等他们转过街角,杨斗回头看,之前的事情繁琐,第二曲人马还未出校场来。
胡乙领着队伍,全曲五百骑转过街道一直向西,从城西上西门出城,再然后转向北。
杨斗等新人骑术还不甚精,队伍速度就快不起来。见队伍只顾向前,到城外也并不停歇等待,杨斗又忍不住,开口问隔着几个马头的张平:“队率,我等如此便上路,不待大军同行?”
张平瞅他一眼,见其他卒兵亦多疑惑,还是开口解释道:“将军有令,各曲建毕,自行领卒兵往三崤山观碑,再于谷城县城外集结扎营,明日方启行往凉州!”
“观碑?”
杨斗还是疑惑,不过同伍的另两位却知道,闻言面色都一变。
之前军吏统计名册时,杨斗已知道自己同伍的其余四人名字,出自阎行、牵招本校的勇卒叫王裘,剩下的三位辎辅兵,司州少年叫周苏,黑山老贼叫龚酉,出自西凉乱军的叫蒋霸。
此时听闻去观碑,王裘面上尽是兴奋,周苏却有些黯然。
杨斗便问王裘:“此何意?”
王裘便道:“三崤山乃卒兵埋骨之所。英魂齐聚之地!卒兵俱以死后葬入为荣。某闻之久矣。只恨于西凉入军,至今尚未曾得往一观!”
杨斗还是不明白,不过王裘也没去过,少年周苏又不接话,只得先丢开这个,又提起另一个话题:“尚有一问:阎、牵二将军本校,原什、伍之长何尽不见,任我等自决?”
王裘斜他一眼:“今日角力败北。非是勇力不如足下,勿便欢喜!若足下有犯勇卒七德、军纪事,被百将免职,我等当再决!”
说完,又换上羡艳口气:“我等军中原什、伍之长,多抽留雒阳,闻主公欲以其等为骨,组横野、武卫两军!横野为强军、调武卫可得升职!”
听闻原本的什长、伍长被抽往重用,自家平凉军是不被重视,才轮到他等小卒降兵来决定基层职务。杨斗不再说话,随着队伍一路往北行。
三崤山各处还有很多积雪。不过大道上铺着石块,已经干爽。待转过几个山坳,看见满山的坟堆,军侯胡乙才在一小块草坪前大声喝令:“下马!”
一声令下后,全曲五百人下马,胡乙再道:“某亲卫留此看马!其余各伍可自行往观,河南卒兵当为同伍袍泽作向导、读文!待足一个时辰,整军离山,逾时不归者,每逾一刻全伍受军棍二十!”
山上坟墓太多,积雪上到处有脚印,大家左右看看,很多人都不知该往何处去,少年卒兵们出声叫唤:“随某来!”
杨斗、王裘等就看着周苏,少年点点头,举步向前。
杨斗等忙跟在他身后。
杨斗等没有走山道,周苏领着他们在坡地草坪坟堆中踩着积雪往上爬,少年虽然有些情绪低落,但五人中唯有他识字,每次同伴问起,还是尽责地将碑文上文字念出。
每一小块碑面上,都记载着一个战亡卒兵的籍贯、死地、死状、功勋、德操等,一个个听下来,只言片语便让杨斗、蒋霸汗毛倒竖,王裘、龚酉热血沸腾。
一路听着,有些坟堆内埋的是火化后的骨灰,有的甚至只有衣冠冢。
再爬到半山上一座墓前,周苏低头轻抚碑石,有些发呆,龚酉不解问:“为何不读碑文?”
少年顿时惊醒,回头看龚酉一眼,再低头轻声读道:“河南郡河南县老槐亭甲屯周公,讳名义,本青州平原人氏,兴平元年选为勇卒。此公逢战争先,于军中立有中功一件,小功三件,拜官军侯,持勇守义,无违“勇卒七德”之事。建安元年,使君亲领诸校尉于河东迎驾,逢刘豹领匈奴骑南下,周公时为孙康校军侯,丧于冲阵之初。殓尸时,骨肉俱碎融入泥中。此公焉不为勇卒、辎辅兵辈之表率乎?”
读完,少年又发呆,好一会才轻声道:“此乃家兄!”
听他这一句,余下四人皆怔住,好一会后,王裘轻声道:“英魂得入三崤山,令兄无憾,无需悲念!你我既同伍,今日之后,我亦当为你之兄!”
杨斗这时候也忍不住同龚酉一起出声:“尚有某!”
蒋霸最后结结巴巴补上:“某亦如此!”
少年擦去眼角水痕,抬头时面上已带微笑:“久未上山,不意今日作妇人态,使诸兄见笑!”
这几句话之后,五个人都觉得彼此间不再那么陌生,杨斗等随着少年周苏一起笑起来。
周苏再领众人往上,又转回大道,在大石碑前读了那句“丈夫挥戟踏马,殁于天下正事,岂有憾焉”。
大石碑之后,众人继续向上,周苏对此地甚熟,领着他们近抄近道,不过越往上,坟墓石碑越少,直到离这座山顶还有百余步时,其下已无余坟,只有四座坟并排在一起,周苏指着道:“此地为校尉墓!”
再作介绍,四座坟分别埋着王旷、吴敦、孙康、宋宪四位,是司州校尉一级军官。
靠近后,周苏读孙康的碑文给他们听:“校尉孙公,讳名康,字伯台,孙仲台之兄也。孙公本泰山人氏,兴平二年领众投使君,官拜都尉,逢战身先士卒,持勇守义,无违“勇卒七德”之事。建安元年,使君亲领诸都尉于河东迎驾,逢刘豹领匈奴骑南下,孙公丧于冲阵,孙仲台尚负尸出阵,得携其威左右冲突。殓尸时,公受十余创,创伤多透体出,脖颈亦折断。使君以孙公殊勋,令以校尉礼葬之!”
蒋霸咋舌道:“校尉亦如此乎?”
周苏摇头:“非只校尉,疙瘩大哥治下,便将军亦如此!且再前行。”
再往上爬二三十步,几株松木背后一块小坪上,又是三座坟茔并排,周苏指道:“此为将军墓!”
再介绍,右边两座老坟是苦蝤、周毅,左边新坟是尹奉。
周苏再读苦蝤碑文:“将军高公,讳名冲,字盈之,自号“苦蝤”,本东平郡人氏,与使君相识与微末,数战争先,冲阵拔营,又擅练兵排阵,操演卒兵。时虎牙、荡寇统军者官只授校尉,高公官拜虎牙校尉。初平四年春,使君亲征魏郡,高公随使君破邺城,因父仇诛继母胡氏全族,谓弑母者不详,自刎于邺,呜呼,慷慨悲歌矣!使君以公殊勋,特破例令以将军礼葬于此。”
他们五人抄近路,行速最快,周苏又将周毅、尹奉的碑文读过,才有别的队伍走到此地,见人渐多,五人才折身回转。
下山途中,周苏尚指着顶峰对四人道:“邓公有语,他若身亡,当葬于此顶处,碑文亦当如卒兵例!”
说完,少年再告道:“逢战生死平常事也,我等不当避讳。待入军中,战亡或葬于此山,或家人自决,诸兄当先告于军吏处。”
这个时候,连杨斗都在沉默,无人回少年话。
山道旁,众人又见军侯胡乙领着张平等人在各处查看坟墓,一个个抬石捧土,将被雨水、大风打垮的坟茔基石土堆重新砌好。
下到山脚,第二曲人马也到,正陆续上山。
待女医匠、军吏等下山来,杨斗箭步行到本屯军吏卫开面前,问:“某若死,可得入此地否?”
卫开回道:“若汝自愿,逢战死便得葬此地;非战死者,需得有殊功,邓使君特恩,方许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