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人声嚷嚷的风满楼大堂,此时空荡荡的。除了宋羿,荆小白外,就只有平江知府李临江。
李知府大约四十多岁,清瘦俊雅,相貌堂堂。
经界法,就是他提出来的。
制度条律是好,可是推行困难。朝廷派来协助他的官员,换五轮了,收效微乎其微。
田地都清查丈量过了,兼并极其严得不说,还有很大一部分布衣百姓的田地,挂在了有功名的人名下。
七七八八的算下来,国家最富庶之地平江府,仅有一半的田地纳贡缴税。
军队等着军响呢,各级官员等着奉禄呢,官道需要修呢,河堤需要加固呢,西边闹灾荒需要拨粮救济呢……
到处都是高举的双手,和大张嘴巴,急切等着银子和粮食到位。
银子和粮食从哪里来?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只能从田地里来。可是赋税收不上来啊!一半的田地有各种名目的不用交税。
李知府曾头疼地说,平江府情况特殊,要不然经界法先从别的省推广?
有人反驳他,你说从哪开始?你找的事,你自己都搞不定,谁还能搞定,哪里情况不特殊?
南粤府占地最大的人家,是吏部尚书的亲哥哥;安庆府占地最多的是秦太师岳家;洪都府的是魏国公的连襟……
他们加起来,还没慕容家的田地多呢,况且哪家的背景不比慕容家的深厚强硬?
把反驳人的很多话,用一句话解释经界法在平江府推行不下去,别的地方,想都不用想。
李知府再无话可说。
这一年多来,原本白了一半的头发,白了净光。
他清了场子,是为了行拜见大礼。世子微服到此,他当着众人的面拜见,不是自找麻烦吗?
可是不仅要拜见,还要诚心诚意的拜大礼,是非成败在此一举了,普安世子办不成的话,更没人愿意再来接这份差事。
自己这项奏呈也就等于是黄了。
经界法是和天下的富人做对,多少达官贵人恨着他呢。万一哪个御史参他一本浪费人力财力,劳而无获。其他人的折子一哄而上,自己脑袋保不住是小事,还会牵连到家人呢。
经界法若在平江府推广开来,再向全国推广,那就是名留青史的大事!
赵瑗看到满头白发的人,向他行大礼,快走了几步,上前扶了李知府的双臂,诚意十足地说“李大人此举乃是为国为民,能助大人一臂之力,晚辈荣幸之至。”
李知府听了这话,泪差点没掉出来。听京城里的朋友说,官员都派不动了。意气风发的来,灰溜溜的回去一两拨人,还有热血之人想着他们不行,我行。来来回回五拨了,谁还原意接这烫手的差事呀?
在他万分失望之时,圣上派了普安世子过来。正当他重燃希望时,赵瑗呆了几天后,告诉他,先回京城一趟。
他笑脸相送,嘴上说着,我们等世子的好消息,心里却想着,这一走,怕是不会来了。
知道这里的事难办,傻子才会回来!
心情阴沉得仿若每日都在下雨,湿淋淋的,凉哇哇的。正当他借酒浇愁,愁更愁时,同里线报告诉他,普安世子回来了,还进了慕容大院。
他更了衣服就往同里跑。到了同里,却不见普安世子的影子,打听了两天,终于打听出来了,已经又回京城了。
希望大失望更大,再一次失望把他袭击得头昏脑胀。
在他觉得山穷水尽之际,昨夜接到同里的飞鸽传书,说普安世子又回来了。他激动得一晚没睡,天还未大亮,单人单马的直奔同里而来。
他的打算是,普安世子若是来应付差事的,他就凭自己这张老脸,去求求他。你不做事也行,在这里多呆一阵子,让我打打你这个一品官的旗号,即使动不了慕容家,拼上老命,也要把另外几家拿下。
赵瑗这句为国为民,让他放下心来。有这样的想法,就说明愿意去做。再加上那句晚辈自称,是对他的尊重,尊重就是肯定啊!
普安世子此时肯定他的做法,那就是圣上对他的肯定。
在大家都不看好的他的时候,圣上仍是信任他的。
李知府颤声道“世子有何需要,尽管吩咐。下官以及平江府所有人马,随时听从您的差遣。”
……
新田书院。
慕容然席地坐在桐树荫里,知了在树上嘶鸣,蚂蚁在衣袖上散步,鸟鹊在枝叶间跳跃……
外界的一切,好像丝毫未能打扰到他看书的兴致。
四十三岁的慕容然,温润儒雅的气质里,带着淡淡的疏离,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清高之人。
慕容然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确实都是在读书。
慕容家的祖训是,子孙不能为官,家主不能娶官家女子。年轻时的慕容然,丝毫没把祖训放在眼里,他的志向就是“状元戴红花,鲜衣驽马,一朝看尽汴京花。”
天不遂人愿,当年烽烟四起,朝廷左右扑火忙得手忙脚乱,春闱取消了。他这个乡试第一名的解元,没有机会参加会试。
国家动荡,家庭也动荡,阴差阳错,他接管了慕容家的生意,成了慕容家的家主。
他那个时候想,也不一定走科举之路,才能报国为民,做生意也一样能。是以,不喜欢的事,他做得尽心尽力,四处奔波着为了钱财忙碌。
后来,北方外敌入侵,国家彻底乱了。他逐渐收拢了各地的店铺,转化成了金银,拿出了五百万两银子,给了急需要用钱的人。他担心父亲万一知道了,会不高兴,对外声称是一百万两。
万一的事,往往都会发生。父亲知道后,斥责了他,说那是慕容家几代人的心血。
两年后,那个急需用钱的人,在三弟的陪同下,又找到了他。他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就答应给他们资助。
这样的大事情,应该让父亲知道,可是父亲知道后,肯定会不同意。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用钱买地。
当年兵荒马乱,流民四起,很多田地无人耕种,他以高于市面十倍的价钱购进大量的土地,契约签的是永不征税,变相的把钱给了别人。
那是慕容家几代人的积蓄,当年富可抵国的慕容家,所有的现银,最终成了国家的。
千疮百孔的朝廷,在财力的支撑下,慢慢开始运转,并逐步稳定繁荣。
谁能未卜先知呢?签契画押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朝廷能坚持几年呢。还好,慕容家的心血终是没有白费。
当年那个急需用钱的人,不是别人,是当今的天子。
为此,父亲同他决裂,罢了他的家主之位,十五年来,再未同他说过一句话。
若有人问他,这件事,后悔吗?
他不知道答案。
现下里,朝廷要用市价收回田地了。
如果说,这世上有两个人能明白父亲当年的愤怒,他一定是其中之一。经营的辛苦,他有切身的体会,那是几代人的辛苦,成千上万的慕容家人努力奋斗的成果。
最近他想过多次,去找父亲聊聊,去告诉父亲,无论他做何种决定,他都会全力支持。可是,没有勇气,他怕看到父亲看到他时,厌恶的眼神。
慕容然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开,仔细听近处朗朗的读书声,朝气蓬勃的声音,是那样的悦耳。
他想,如果大哥回来就好了,家里的一切也就会好起来了,钱财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慕容然没有觉察。
一位穿着天蓝色学子服的少年,站在他面前,低下身说“先生,有客来访。”
慕容然终于从思绪里走出来,仰头眯着眼问“你认识吗?”
“一位是李知府,另一位是很俊的年轻人,前几天来过院里。”少年迟疑了一下,又说“李知府对那年轻人很尊重,应该是从杭州来的。”
慕容然温和地说“知道了,你先把他们带到会客厅,把茶泡上。我洗个脸,换件衣服就去。”
新田书院的会客厅不大,一张矮几苇席,几乎占了小半个的地方,另外的地方,是书架,书架上摆满了新旧不一的书册。
赵瑗席地坐了,看着李知府上下翻动着书架上的书。
“世子,您听说过慕容谨这个名字吗?”还没等赵瑗接话,李知府自顾说道“是慕容家的老大,我同他还算熟。老二当年足不出户的,仅见过两次。说起打交道,也就是从去年才开始的。”
赵瑗来了兴致“私奔那位吗?”
“看来世子听说过。”李知府慢笑了一声说“私奔次日,我还在平江府的客栈里见过他们。”
赵瑗兴致更大了“跟他一起私奔的人,你也见过?”
李知府拿了一本书,坐在了赵瑗旁边“当然见过,还说过话呢,是个少见的美人。二十年来,我再未见过像她那样美貌的。”他的表情似是在回忆,“眼睛很大,像是一汪清澈又深沉的湖水。”
赵瑗想说他形容的有矛盾,看到方才带他们来的少年,端着茶水进来,便换了话“你家师母在书院里住吗?”
少年低眉敛目道“不在。”
李知府纳闷世子问人师母做什么?听到赵瑗轻快地笑了一声后,说道“他们家里离这里远吗?”
“不远。”
“我夫人也来同里了,有时间约你家师母一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