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允文十二岁之前,过的是衣食无忧的生活。父亲在汴梁做小生意,刚好能养着一家七口人。
十二岁那年的灾祸,让他失去了所有。
从此远走他乡。
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强大。
曾经胆小怯懦的人,走南闯北,烧杀偷抢什么都干过。直到五年前,在仁寿县遇到那个叫“于允文”的书生。
他告诉他:真正的力量,从来依靠的都不是自身的蛮力。要让自己的思想,影响到其他人,让更多的人追随你,听你的指挥。那他们的力量,就是你的力量。这样才会更强大。
当时他说:我有三十八个生死弟兄了,以后还会更多。
那个于允文笑道:乌合之众罢了,你装病躺倒试试,两个月不给他们寻活路,看他们还有谁愿意留下来追随你。更何况在有些时候,三千名金甲勇士顶不上一名文弱书生。
于允文是个聪明的人,只是在过去的十一年里仇恨和奔波,令他无法静下心来认真思考。
最终于允文被说服了。
他决定重新读书,参加科考。
五湖四海茶楼里,大理寺官员一脸不善的问他名字,他以为之前做过的哪件事败露了。
十二岁的时候,他是见过徐忠厚的,那时候的徐忠厚是个瘦长的街混子。他就是长三只眼睛也看不出来,眼前这个大胖子官员是曾经谋划要救他的人啊。
再被官府逮去,数罪并罚,就等着蹲牢狱吧。
此时不走,那是傻子。
于允文头戴一顶破旧的大斗笠,走到康乐大道时,正看到赵瑗一行人打马疾驰而过。
这条路上的人原本就多,官兵们拉的绳子,把人都赶到了路两边,再加上从别外过来看热闹的人。那叫一个前胸贴后背的拥挤。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缩小了,彼此的说话声,听的清清楚楚。
这时候的话题,肯定都是有关大皇子、皇子妃和状元郎的。在大热闹面前,谁还去议论鸡毛蒜皮的小事。
突然一个响亮的声音说:“见到一品皇妃的马车不下马避让,那都算是有罪的。他这冲撞马车,是死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新科状元算个啥,能跟王子比吗?等着瞧,死罪无疑了。”
另一人接话:“死定了。看大皇子急着往家里赶的模样,就知道他有多重视皇子妃。国法饶得了新科状元,大皇子饶不了他。”
又一人接话:“你说会当时斩首,还是来个秋后问斩啊?”
自古以来,看热闹的,非但不嫌事大,还都盼着事更大。新科状元被斩首了,想想都兴奋无比。
于允文没再往下听。
他改变了主意。
不出城了,赌一把。
他压了压头上了帽子,扒着人群,朝府衙的方向急步而去。
年轻人腿长跑的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府衙附近,远远的看到一个肥硕的身体撑着青色的官袍。
大理寺寺正。让他不许动的那个人。
于允文吓得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两步。
刚准备掉头走,眼稍的余光,撇见了徐忠厚陪笑讨好的表情。
这幅模样像是求人。
再看衙役的冰冷的神态。
估计他的事求不成。
于允文背靠着一棵大槐树等。约摸等了一刻多钟的样子,看到徐忠厚滚动着离去。他把破斗笠挂在树枝上,整了整衣服头发,不慌不忙从树后面闪身出来,朝衙役走去。
“我是陈正献的同窗,想去看看他。麻烦大人给我指个路。”
于允文的声音压得低,但态度不亢不卑。
衙役觉得眼前这个粗布衣的人,有点脸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想的是在哪条街上见过。
杭州府衙的客人,非富则贵,哪里有这样的平头草民。有草民,那是犯事的。犯过事又能走出去的,没人愿意再来第二次。
衙役阴寒着脸问:“谁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大人。我进去不胡乱看,出去也不胡乱说,保证不给你们添麻烦。”
全杭州的人都知道状元郎被抓了,在府衙里当差的人不但知道,还知道状元郎的名字。亲戚朋友爱打听么,为了显示自己有身份知道的多,当然会对眼下这个最当红的人多了解。
府门前的衙役小头领,比一般的官差知道的消息更多,状元郎缉押来此以后,还没人来看过他呢。见多了世态炎凉的人,容易被一点特别的小温暖打动。衙役想满足眼前这个人的请求,可又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冷声说:“不行。”
有难就退,啥事都办不事。于允文低声说:“我知道大人是好意,不想让小民趟这浑水。人生在世,旦夕祸福,谁没落难的时候呢。”敛眉揖手,“我就跟他说几句话,望大人成全。”
于允文看到衙役粗重的眉毛微动了一下。这表明他动摇了。正要继续说服他,看到自衙内快步走出来一个锦衣年轻人。
王知府的本家侄子,亲随。
衙役上前答话:“王公子,这位要见东牢房的陈家公子。”
衙役话说的很巧妙,押在牢房里的公子,又姓陈。随从一听便知是谁。
同时也认出来了眼前这位。
冒名顶替的学子,打了二十杖,叫于允文。
王知府这个随从最大的特点是,对人过目不忘。在街上遇着个卖糖葫芦的,即使没买过他的糖葫芦,没跟他搭过话,只要是瞄过他一眼。明年再来卖糖葫芦,不但认得出来,还能记得他去年是在哪条街上卖的。
王知府正是因为他这个特点,让他做了自己的亲随,过公堂的大小犯人,都要过一遍他的眼。
随从不但认识于允文,还清楚他这件案子里的弯弯绕。
户部李侍郎来为他求过情,王知府没见。
审案办案这种事,想救一个人有许多理由。不想救,用犯了国法,这一个理由就足够了。
为这个案子,还有一个人找过王知府。
陈正献。
陈正献说,要坚决杜绝科考舞弊之风,给广大学子一个清明朗朗的竞争环境。一个投机钻营的人,待他日入仕定会危害他人,搅浑官场。
王知府大大小小经历过上万件案子,更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思想、眼光以及判断,非寻常人可比。
人们永远是对站在最顶端的人,印象深刻。十年二十年以后,提到哪期科考,不但能记得状元是谁,还能记得他是哪里人。就连戏文里公主选附马,都是在新科状元里选。
自小就被众人称赞为“状元郎”的陈正献,人生的第一个目标就是登大殿,被皇帝钦点为状元,然后戴红花骑大马,春风得意马蹄疾,看遍杭州花。
少一名强有力的竞争者,就意味着离那个目标更近一步。
王知府虽不赞同他这种,为了一个华而不实的状元称号,费尽心机的行为。但愿意助他一臂之力。自小看大的孩子嘛。
于允文这个案子,依着王知府最初的想法是,打他个后半辈子站不起来,或是判个十年八年的牢狱。彻底断了他的前程。
王知府对李侍郎避而不见,但不等于无视他。
最终判的是取消科考资格,苔刑二十杖,轻打。
重打的话,二十杖就能要人半条命。
这样的结果,就是哪天皇帝知晓了,他的做法也是无可厚非。这里面已经包含了对读书人的怜悯偏爱之心了嘛。
“表面上无视一切求情之人;实际上对所有人都重视。”这是王知府的为官之道,也是他能稳坐杭州知府这个难坐位置的制胜法宝。
王知府的随从在于允文前方两步远的地方收着了脚步。
落井下石来了?看表情不像。
但人不可貌相,敢冒名顶替别人又张扬,这不是一般人做出来的事。
这人跟李侍郎有关系,李侍郎跟大皇子关系不错。
也就是在一眨眼之间,几个念头在随从脑海里蹦哒。
算了,管他干什么来了,人都要死了,死前能有人陪着说说话,哪怕是难听话也是好的。总比做个孤独寂寞的鬼强。
随从没什么表情地说:“随我来。”
杭州府东牢区一间普通的牢房里,陈正献直挺挺地躺在一张破草席上。曾经雪白的中衣,此时又脏又皱;曾经一丝不乱的头发,像窝黑色的杂草。
《论语》有云: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
陈正献是个极为重视仪表之人。新田书房的学子们不准带随从,为了衣服干净整洁,他学会了洗衣叠衣。自前日中午他被王知府带到这个牢房里,至到当晚家里没一人探望他,他就知道这祸闯大了。
陈正献有一般优秀学子的骄傲,也有读书人的清高。
官场上有个成文的规定,遇到比自己品阶高的官员,武官下马,文官下轿。
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状元游街时,不是特殊情况,可以不下马。之前的状元,遇着高官,有下马的,也有不下马的。不下马的状元,顶多是在官场上得个不懂人情事故的评论。
这些明明暗暗的规矩,身在官宦之家的陈正献是懂的。
骑着高大的蒙古马,他远远的就看到了普安王府徽记的马车。
对朝政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大皇子在南岸视察军务,不在杭州城里。很明显车里面坐的是家眷,马车已经避让了嘛。
陈正献自认为自己不是趋炎附势之辈。新科状元面对家眷都要低头,他辛苦十几年读书,要的可不是这样的结果。他准备快速的打马而过。
闭眼躺在地上的陈正献长长的叹了口气,头顶三尺有神明,也许这是上天对他做恶事的惩罚。
茶楼里,在他的步步紧逼之下,于允文说出了冒名顶替的原因,并表示自愿放弃科考,恳请各位同期莫要把此事传出去。
他口头应下,转脸却暗示一个同期去报官。报官后,他又跑去跟知府说要重罚。
这个惩罚真重啊!方才王公子来跟他说了一堆莫名其妙,不着边际的话,又问他还有什么心愿,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
是要送他上路了么?
陈正献仿佛闻到了西市菜场口,污秽的腥臭味。
“陈兄,醒醒。”
自己果然还在纠结那件事么?耳边竟然飘着他的声音。
“陈兄醒醒,我是你同期......来救你来了。”
自报家门,说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于允文有些不好意思,就把名字给跳过去了。
他这句话,让陈正献回过神来,知道自己不是幻听,一骨碌坐了起来。也引得牢门口正准备走的随从,扭转身诧异地望着他。
救?
不是来骂人的?
时间紧迫,没时间嘘寒问暖的说闲话。于允文低声快速:“听说你父亲当的是大官,官场上他肯定有很多朋友,让他想办法,把我送到大皇子面前。只要我有机会跟大皇子说上话,我就有办法救你。”
陈正献望着蹲在门栏外面的人,灰黄色的粗布衣,晶亮的眼神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他已经落到这般境地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差的?人在生死存亡之际,一根稻草都想紧抓住。他咬了两下干干嘴唇,强行抑制着内心的汹涌澎湃起伏,平声问道:“你为何如此?”
于允文咧嘴一笑:“为我自己。”
时间决定生死。
徐忠厚估摸着街上的人差不多该散了,就没再跟衙役纠缠,疾步快跑的走了。在去王知府家的路上时,他想好了说词。到了府门口,气喘吁吁的对府卫说:“我有要命的急事找王大人,快带我见他,耽误了事,可不是你能承担得了的。”
府卫温和地说:“王大人不在府里,要不您去府衙看看?”
这是真不在府里。
无头苍蝇一样的,也不好找人呐。去陈家吧,陈家当家的肯定在。传说是病倒了。
徐忠厚对陈府的府卫说:“王大人让我来见陈大人的。”
一脸肃穆的府卫问:“哪个王大人?”
“杭州知府。”
王大人就在府里呢,很好验正。府卫问:“您怎么称呼?”
“大理寺寺正徐忠厚。”
“您稍等。”
在德清的时候,自报家门,我是县令,那叫一个趾高气扬。如今升了品阶,升了职。在繁华的京城里,六品的寺正,报出来着实底气不足啊。也不知道能不能入得了此门。
徐忠厚又急又郁闷,圆滚滚的身子在陈府前面,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