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二品的郡主自然是要坐在上位,跟各位夫人和林戚月一桌,无视宾客或尴尬或好奇的眼光,落霞郡主稳稳的坐定,然后,虎目一睁,扫视四周,眼神准准的定在不远处,正背对着她与人说话的简如身上。
眯起眼睛,她仔细打量着简如,尤其注视了左侧那明显过长的衣袖,靖北王只有两个孩子,基数过少,所以落霞郡主自幼是充做男儿教养的,所谓的‘留京选夫’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明白的很彻底。
只要庆元帝不想跟父亲撕破脸,她就会很安全,而选夫这件事,在一定范围之内,庆元帝也不会过于为难她。
几代以来,漠北想做的是自治,而不是谋反,所以,选夫一事就要特别谨慎,位高权重的,她不能选,庆元帝不能同意不说,人家也不会要她,贵族世家,只要还对朝堂有心的,也不可能选她,顶多就舍个庶子或纨绔,对漠北来说,意义不大,即如此,她能选择的也只剩下庆元帝身边的亲信之人——那些寒门出身子弟。
刨去一干能做她爹和爷爷的人,剩下的青年才俊实在是没几个,最得庆元帝信任的自然就是景喻和林子墨,可惜,这两人一个是将门子弟,手掌兵权,庆元帝要是能把景喻联给她,那脑子肯定是被门挤了,而另一个,虽然是庶子,却已经快当爹了。
次一等的,就是庆元帝还在潜龙时期就围绕在他身边的近臣们,而楚寻其人,算是第二批人中比较耀眼的一位了。
说实在的,庆元帝这批旧臣,基本都是中老年人,没媳妇儿的聊聊无几,凤毛麟角的几个光棍,也都是死了老婆的,让落霞郡主去嫁他们,她还真下不去那个狠心。
这些大臣的儿子们到是还没娶妻,可是,秀才,举人这类的,却满足不了靖北王的政治需要,所以,落霞郡主能选择的,要么就是直接当继妻,要么就是弄掉别人老婆在当继妻。
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她何不挑个顺眼的,想想那天见到踏马游街的楚寻,那仙人般的姿态,微笑的勾人模样(人家是对媳妇笑的),落霞郡主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漠北民风比京城更加开放,她又不是什么规矩人,府中早养着几个小宠,可是无论哪个……十几年见过的各色男人在脑中一一闪过,落霞郡主抹了抹嘴角,她敢对灯发誓,这世界上在不会有比那个叫楚寻的男人更俊俏的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楚寻的妻子简氏,不过是一无权无势的破落户而已,对比别的大臣妻子那强硬的娘,简如,一个靠巴结林小姐才进入圈子的妇人,不要太好对付哦。
简如正姿态优雅的跟一个尚书夫人交谈着新近的首饰样子,面上平静无波,却没人知道,她后背的汗毛已经根根倒竖。
如同被虎豹之类凶狠野兽盯上,简如毛骨悚然,赤果果的目光直射她的背部,那种极度危险的感觉让她差点忍不住回头。
她被盯上了,如同前世一样,她被那女人盯上了,简如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她仿佛又感觉到了鞭子抽在身上的痛楚,和那一摊留在地上的血水。
心在颤抖,在痛哭,可面上却还得若无其事的笑着跟人说话,简如紧紧的掐着手心,冷静点,那只是前世,她咬牙提醒自己。
冷汗一滴滴的从额头下滑下,进入眼中,一阵刺痛泛起,就在简如快忍不住时,随着临坐几个妇人的谈话,那灼人的目光似乎转移了方向,这让她忽的放松下来。
“唉,宋榜眼娶刘侍郎庶女的事儿,你知道吗?”一个带着碧玉坠的小媳妇兴冲冲的问。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我还去参加了呢!”被她问的华服美女撇了撇嘴。
“哦,你去了?办的怎么样?热闹吗?”被话题吸引过来的人好奇的问。
“一贬妻为妾的无耻之徒,有何可看!”有人冷哼一声,不屑的骂。
看几人说的热闹,有不知道这事的便凑过来问,大伙交谈起来,声音竟压过了戏曲,连上首的国公夫人等都听到了。
听众人或鄙视或伤感的言语,落霞郡主扫了简如一眼,忽然开口:“良禽择木而栖,那女子一乡野村妇,怎配得上当朝榜眼,更何况他们只是交换了婚书,并未到官府记案,本就算不得夫妻,又哪来的贬妻为妾之说。”
☆、第七十章
今科的榜眼姓宋,名玉,字道之,不过二十七岁,论相貌算不上英俊,却也是五观端正,他是暮阳城三河村人,地地道道的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如果不是有楚寻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仙人挡在前头,他绝对会是今科里最出众的人物。
不过,是金子总会发亮的,就算被楚寻自带的光环压的暗无天日,宋道之依然被慧眼如炬的刘侍郎扒拉出来了。
刘侍郎——两头倒,四面靠的文官,他这辈子最善长的事有两件,一是活稀泥,二是生孩子。
按大燕律例,刘侍郎有一妻,两妾,和……三十多个通房!
于是,他有六个儿子,一嫡五庶,十九个女儿,三嫡十六庶!!!
刘侍郎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在他为官的二十多年里,他把女儿们分散在整个朝堂,而今科之中,他慧眼的相中了宋道之,觉得此人青年才俊,前途无量,于是,他把爱婢所出的十四女许给了宋道之。
就算刘侍郎嫁女儿跟搞投资一样,但对宋道之这种八辈贫民出身,一点背景没有的穷书生来,那都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于是,你有情,我有意,两人心意相通,一拍即合的时候才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宋道之有老婆。
宋道之的老婆是一个屠夫的闺女,妥妥的乡野农妇,目不识丁,如果宋道之不是爹死娘病,五谷不分,他是绝对不会聘这样一个女人的。
抬眼望着高雅文静的十四娘,回头想起黑糙干瘦的黄脸婆,强烈的对比让宋道之开足了马力想办法,毕竟,刘侍郎闺女在多也不会舍一个出来当妾,他根本不到那个地位。
宋道之不愧是榜眼,全国第二的人物,琢磨了几天之后,他还真想出一个缺德主意。
先头说过,宋道之的老娘身体不好,屠夫女儿是冲喜嫁进来的,结果刚冲进来半个月,宋老娘就被冲死了,于是,三年守孝期间,他们就没去官府上婚契。
乡村之间,只要摆了酒席就算是夫妻,可是律法之条,不上婚契就是非法,可惜,这一条屠夫闺女不懂,或者她懂但却因冲死婆婆不敢多言,于是,三年守孝期一过,似有意似无意,宋道之忽略着此事,他没带着妻子去过官府。
不上婚契也没什么,那偏避乡村的夫妻有的是一辈子都没有婚契的,可是,宋道之中了举,是榜眼,还是被人挑中了的榜眼……
六年的糟糠之妻变成了非法同,居,一瞬间由妻变妾,大红的棉袄被扒下,绸缎的粉衣穿上身。
刘侍郎当了二十多年的官,嫁女儿编织下的交际网四通八达,就算私下鄙视,可谁会为一个乡野村妇得罪他,更何况,连大燕律法都不承认那段婚姻关系。
四天之前,刘侍郎嫁女,宋道之高头大马的迎了贵女进府,观礼之人不计其数,而那屠夫女儿却早早被一顶粉红小桥抬进府,正跪在后院迎接主母。
不管外头男人对宋道之是羡慕嫉妒,还是赞叹他识时务,但现场的夫人小姐们大多数都是呈鄙视态度的。
她们跟屠夫闺女的差距算得上是千山万水,可她们都是女人,听闻这样的事,怎能不生兔死狐悲之感。
就像野鸡群里飞进一只家鸡,不从众总会隔外不同,刹时间,落霞郡主的论调让她受到了无数目光的洗礼。
“即便没有婚契,可他们确实做了六年夫妻,自古有言:糟糠之妻不下堂,郡主怎能如何说呢?”林戚月本来就心直口快,现在又是对男人特别敏感的时候,听此言不由的瞪圆眼睛反驳起来。
“嫁了六年却还婚契都没混上,她又算哪门子的糟糠之妻?若宋榜眼一辈子都只是秀才,是村野之间的教书匠,他们或许能过一辈子,可是现在宋道之高中榜眼,日后入朝为官,一个屠夫的女儿又能帮的了他什么,怕是连字都不识吧!”落霞郡主冷笑一声,眼神横撇向简如:“不说旁的,就说在坐各位夫人,能跟一个粗鄙的屠夫女儿同堂而坐吗?”
落霞郡主是这么说,她也是这么想的,六年时光都抓不住一个男人的废物根本不值得同情,被贬妻为妾却半点反抗之心都没有的人,不过是个弱者而已。
在草原凶暴邻居隔三差五就来打招呼的漠北长大,落霞郡主十三岁就提刀杀过犯边的琉璃人,靖北王是独特的人,对一儿一女从不娇惯,还未成人起,他就将一双儿女放出去经历风霜了。
琉璃人犯边时,落霞郡主见过无数凶悍的女人随手提起东西保护自己,撑到边军来救,也见过娇柔的妇人瑟瑟发抖的躲在角落,却被琉璃人狂笑拉上马背……
不懂的为自己命运争斗的弱者没有资格说公不公平!这是她的原则。
弱者!就如同简氏,落霞郡主的目光注视着简如,一个六指的残废老女,无论是身份,地位还相貌,都远远无法跟已高中状元的楚寻相配,她强简氏弱,所以,她想要,简氏无法拒绝。
隔着两张桌子,落霞郡主轻视的眼神毫无掩饰的撞进了简如心中。
虽然遭遇不同,可她和那位屠夫闺女是何等相似啊,无才,无貌,无权,无势,连个靠的住的娘家都没有,简如苦笑一声,或许她唯一比屠夫闺女好的,就只有她有婚契这一点,可是,她却是个六指……
刚才那些话,落霞郡主就是说给她听的,简如很清楚,落霞郡主中意楚寻,也不是这一世独有的,上一世,她就在踏马游街时,一眼相中了楚寻。
那时,她没有林国公府似有若无的保护,所以落霞比现在要厉害的多,她直接去找了楚寻,在纠缠了几个月,被楚寻严厉拒绝后,带着容氏写的一纸休书闯入官府命人直接划了他们的婚案。
从楚凝嘲讽的口气得知此事,简如心惊胆寒的跑去阻拦,结果,被落霞一通鞭子抽落了胎!
可笑吧,对外理由是因为宫寒无子所以才纳进庶妹为妾的她,却在简诗进门三个月之后,被活活抽掉了一个月的胎儿。
后来,楚寻来了,从来都雅如谪仙的人,第一次恨红了眼睛,他抱着昏迷的简如离开了官府,独自去见了庆元帝,然后本也有意让他娶落霞郡主的新帝下了名旨,将落霞许给了旁人。
当然,庆元帝得感激她,如果没有凶残的抽掉官员嫡妻孩子的恶名,落霞绝对不会如此轻易的被许一个高位却无实权的官员的。
好像从那之后,楚寻对容氏的就越来越冷淡的,而对她,却不在那么飘渺若仙,让人看得见,却抓不着了。
简如相信,如果没有那件事,那么,她日后处理容氏和楚凝时,绝对不会那么顺利,跟楚寻的关系,也不会从’相处如冰’转为‘相敬如宾’,可是,她没法原谅造成这一切的落霞郡主,她的第一个孩子,在她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就离她而去了!
她恨落霞,恨不得生食其肉。
“郡主此言差矣!”打断气鼓鼓想反驳的林戚月,简如直视着落霞郡主一字一顿的说:“律法不无乎人情,郡主难道忘了三不休吗?有娶无归者不休,与更三年者不休,先贫贱后富贵者不休。”微弯的嘴角勾起冷漠的弧度:“虽然宋榜眼与其妻并无婚契,可是其妻为宋榜眼之母守孝三年,嫁入宋门也是先贫后富,那么,按□□开国皇帝的御定,共处六年,守孝三年,先贫后富,即便是无婚契,即便是屠夫家的女儿,她也是宋榜眼之妻!”
“更何况,若无其妻在家织布耕地,挣银渡日,宋榜眼能不能高中这‘榜眼’之位还待两论,又何来配不配得上之说?”在内心感谢着司嬷嬷平日的律法科普,简如笑的山花灿烂:“郡主,您说对吗?”
她恨落霞,却也怕落霞,前世直到她死的时候,落霞都依然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就算楚寻被封为王候,对靖北王的嫡女也无可奈何。
为了不被仇恨逼疯,她只能强迫自己忘了落霞,她拒绝听落霞的任何消息,从不参加邀请了落霞的宴会……于是,渐渐的,她就真的忘了落霞。
重生了,她打压简玲,嘲笑连氏,整治容氏和楚凝,她报复着前世的仇人,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想起过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