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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借书
    如此章越就在族学安顿下了,虽说前几日有些难以适应,但呆久了也逐步习惯,甚至有些喜欢。
    比如族学每日中午的一顿干饭,足以令章越前一日晚上睡觉前,就可以从心底生出满满的期待来。
    这一日章越正在抄书,看见职事上了书楼正准备整理藏书。章越搁下笔请缨上前帮手。职事看了也不反对,由着章越帮手。
    章越看了一屋子的典籍心道,这可都是钱啊!难怪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敢问职事,是按经史子集来分吗?”
    职事点了点头道:“然也!”
    说完职事即坐在一旁,取了一本书自己读,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章越本是来帮忙的,却成了干事主力。
    章越也不吭声,一本一本地将书分门别类的放好同时心道,果真是世族子弟读书的族学,这满满的一屋子书随意借取,比郭学究那借书来读的待遇果真高了许多。
    九经都是庆历前的监本,这一版质量最好,精校细勘,不讹不误,可以称得上善本。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手写的书,都是唐朝以前的。唐代没有印刷,故而都是要书者自抄录下来,所以书者自行校对。
    拥有藏书之人一般文化底蕴很高,精于雠校,故而他们的手抄书经过反复勘校,反而比印刷本的质量更好。
    如此的古籍放在后世,都称得上价值连城。也理解了职事为何如防贼一般放着他们。
    这读书人窃书,不是算偷,读书人的事嘛,能算偷吗?难怪书读到最后,都站着一个鲁迅。章越一面整理书籍,一面趁此功夫将每本书都过目一遍。
    整理时章越看到职事原先将《孟子》不是放在子类而经类,于是问道:“职事,《孟子》当归经还是归子?”
    “你说该归经还是归子?”职事反问道。
    章越早看出这职事谈吐不俗,不可等闲视之。章越想起孟子之论,这话自己在彭县尉宅院中,曾与陈升之讨论过。
    章越心道,职事既将孟子放在经类,肯定是尊孟的。
    于是章越言道:“小子以为孟子之言踔厉风发,是可以尊经。”
    “哦?如何踔厉风发?”
    章越当下拿当日陈升之的话现学现卖,说了一番。
    职事初时倒是几分讶异,但随后神色转淡,当章越说完后冷笑道:“小子大言不惭,这些话你是道听途说来的吧,你读过《孟子》吗?”
    孟子并非在九经之列,他相信章越如此穷书生,肯定不会读非科举用书。
    章越拂然道:“职事不信就算了。”
    “那我考你一篇!”
    “请职事随意……”
    看着章越的笑意,职事觉得自己似还是小看了这少年。
    章越轻而易举背出孟子后,职事已是相信。他道:“你连九经都背不全,为何会背孟子?”
    “还是那句话踔厉风发,孔子之教如何敦厚师长,言语令人如沐春风,但孟子之教,则让人惊醒,读之背后发凉。”
    其实章越这话,放在现在理解就是,孔子似有德师长,一般是好好与你讲道理。但很多人对于这样大道理是听不进去,非得有人骂你两句才能听进去。
    这就好比读《孔乙己》,《阿q正传》,年轻的时候看的好笑,有了一定阅历后,再读一遍不会觉得后背发凉?半夜睡不着吗?
    章越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此为圣人也。但若是孟子,见则骂,望之不似人君!”
    “闲言少说,整理好了?”章越正讲到兴头上,职事却将手头的书一合。
    真是古怪的小老头。章越心底暗自评价。
    书籍确实整理得差不多了,但既是要办事就要把事办清楚。
    “柜上有些尘土,地上我也擦一擦,这里尘土大,职事你到楼下坐着。”
    说完章越从角落拿起掸子和抹布,动手整理起来。这些整理东西的事,他干来还算可以,平日里他是懒于不整理房间,一直到了家里大人实在看不过去了。章越这才动手收拾,每次收拾必至整整齐齐为止。
    但过了十天半个月后,屋子又成了狗窝。
    职事皱了皱眉头,也任着章越去帮下楼时嘀咕了一句:“我看你能到几时?”
    吃过饭后,章越又整理了一个时辰,忙得是满头大汗。所幸书楼上都整理得差不多了。
    职事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顺手锁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连个谢字都不说,完全将章越当免费劳力。
    章越又道:“职事,我看书楼还缺一本书目,有了书目以后借书之人可按书目索引找书,省去不少功夫。”
    “别人省却功夫,但老夫却没那么多功夫,如之奈何?”职事斜看章越一眼道。
    “这倒不是什么难的,小子趁闲来办吧!当然今日太迟是来不及了,明日再写。”
    “可。”职事吐了个字负手离去。
    次日章越又到了书楼,职事给了他一本空白的簿子。章越上了书楼,将书籍一本本都抄录在书目上。如此章越又是写了半日,下午被学录叫去整理学田账本,忙了快一个时辰后又回到书楼,继续整理书目。
    第三日师兄弟二人至南峰院。
    郭林认真地道:“这几日你都忙着整理书楼,书都没抄多少,昨日还是我帮你抄得,否则天黑也到不了家。你给一个职事作那么多事到底为何?”
    章越闻言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日章越抄完书,他的字比不上郭林,故而院里多把事多安排给郭林,故而章越手头上的事情确实较少。
    于是章越问了职事接了钥匙,上楼整理书目。职事看了章越,也放心将钥匙给他去开门。章越忙了半日,这才将一整间书室的书目分门别类的抄好。
    当章越将一本《昼锦堂书目》的薄子交给职事后,职事淡淡地笑了笑道:“写得倒是整整齐齐。好了,暂且没你的事了,以后再吩咐!”
    职事本以为章越从此不会再多事了,哪知章越又道:“职事,堂中书本出入账目已用许久,已借却写未借,未借去写已借。我想再写一本,以备详尽……”
    “慢着,”职事眯着眼睛看着章越道,“说吧,你有何事求老夫?”
    “哪有他事?难道是小子哪里干得不好吗?”章越装糊涂道。
    职事哼了一声道:“不,你干得不错,还几乎把老夫的差事都办得差不多,若再不说清楚,我都怀疑你图谋老夫这份差事!这清闲的差事,老夫还要干几年呢。”
    这份工作太伟大了,自己可接不住。
    职事淡淡地道:“有事快说,老夫最厌磨叽之人。”
    章越憨憨地笑道:“职事果真慧眼如炬。实不相瞒,我想每日抄书之余向职事借本书来读。就在这书楼之内,决计不外带。”
    职事心道,原来此子每日作了那么多事,所求就是为了这个,我还道是他意。虽是用了一些心机,但却不是为了走偏路,倒也是难能可贵了。
    职事上下地打量章越道:“难得你有这份向学之心,但是每日抄书之余,又能有多少功夫读书?”
    当然是现场读完,回家睡着背下来。
    章越本想面上作出很励学的样子言道,虽然时间不多,但能读一刻就有一刻的收益,读半刻就有半刻的好处。
    但转念想想这样有卖惨的嫌疑。于是章越小心翼翼地道:“不用太久,只是随意看看。”
    “随意?”职事扳起面孔道,“读书怎能说是随意?”
    章越听得弦外之音,连忙道:“多谢职事指正,那么小子定仔细读。”
    章越又心道,汝还不是整日翘着脚在阁门那边晒太阳边看书,切。
    职事继续板着脸来道:“仔细二字并非随意说说,你每日读了什么书,要与我说清楚,到时候我还要考的,若是说不清楚,以后老夫可不会再借书给你。”
    章越看着职事如此,忽然越看越觉得,这小老头与课本上某个人越看越像。
    于是章越就开始了在书楼一面抄书,一面蹭书的日子。
    郭林知道后,对他语重心长地道:“师弟有些是你我求之不得的,不要白费功夫,安于本分才是要紧。”
    章越道:“师兄你想哪里去了,我就只是想借书来看。”
    郭林摇摇头不说什么了。
    职事这人面上继续冷淡,但也不再如一开始般防贼似的提防二人。
    但这边章越仍是继续帮职事处理书楼的差事,不是职事答允借书就不给人偷懒了,做事需有始有终。
    同时章越还用日结的钱从郭学究的村里买些蔬菜瓜果送给职事,对他只说是自家田里种的。那边给学录打下手算账的事也得兼着。
    而如此抄了一个月书,在章越日以继夜的勤奋练字下,字总算好看些许,这份进步唯有自己知道。虽长进并不多,但章越知道书法知道还是胜在细水长流。
    某一日职事给他们弄来了食案,二人日子好过许多,终于不用在亭子里吃风餐了。
    至于每隔三五日,职事也会过问章越这几日看书的心得。
    章越如实说了一遍,当然也会加上很多自己的看法。职事听之也会毫不留情地一晒,有时也有认真思索的时候。
    不过职事对章越的看法从来不发一语,也不点拨什么听过就算。章越也只当找个人来给自己复习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