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晓雾才散,徐江南已经醒来,扭了扭肩膀,只剩下微弱的胀痛感觉,也算还好,朝着朝阳方向伸了个懒腰,然后发现姓苏的游侠站在前方不远的土坡上,望着朝阳,怔怔出神,一只手摩挲着刀柄,听到背后的响动,没回头,轻声说道:“以前的时候,晒太阳除了觉得刺眼就没了,如今才知道还挺暖和的。”
徐江南因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愣了一下,却听到前者继续说道:“走吧。”说着,姓苏的往下一跳,从徐江南的旁边走了过去,徐江南抱着后脑,四下环顾,熟息功夫之后,低下眼垂,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姓苏的像是背后长眼,嘲讽说道:“你信不信,你跑到哪,我都追的上来。不过,下一次追上来,伤的可就不是手了。”一边说着,一边回头若有意思的看了一下徐江南的腿。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深呼吸了数次之后,咬牙吐出一个字。“信。”
都说上山虎,过江龙,他这还没来得及北上,便被人打趴在地,心中郁闷可想而知,可技不如人,又有什么好说的?人在屋檐下,该低头,还是得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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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了一个多月,陈铮一行文臣总算出了江南道,这还算是走的急的,要是照那些文弱书生的走法,怕是还得十数日,当然陈铮也不得不体谅,毕竟那些人才是以后西夏朝廷的根本,只不过体弱本质暴露无疑。
出了江南道,陈铮走的也不是那么急切了,也走不急切,秋雨连绵,就算是官道,也是泥泞一片,并不好走,就像今日,秋雨更甚,陈铮索性不走了,就在尚阳呆了下来,自己则是带着纳兰出了城,往城西的雁荡山过去。当然除却后面跟着的几百侍卫,暗中还有一位宫廷供奉,道路虽说泥泞,但陈铮走的很稳,也很舒坦。
纳兰也是,毕竟以前有过走千里路的求学底子,秋深叶黄,但也有四季长春的树木立着,也不觉得乏目。
陈铮往南看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说道:“听传信的官员说,他们跟咱们隔了怕是有三百里了,嘿,这些士子,当真是娇气惯了。”
纳兰笑了笑,侧身说道:“不怪他们,本身人就多,要照应的各方面就多,更别说这当中还有不少书籍典目,要是遗落了,可就可惜了。”
陈铮摇了摇头说道:“凉州可比不得江南道,不是说一纸文书就能让凉州所有地方都知道朝廷的政策,你光走不行,还得多走,让那些老百姓习惯了你,你说的话,才管用。而且啊,凉州和江南道也不一样,江南这边是城连着城,说不定你登得高了,就能从金陵看到下座城的城墙,可凉州不一样,许多地方走个两三天都不见得能见到人烟。
像他们那些身子骨,能堪大用?难不成到时候到了凉州,不骑马,乘牛车,那究竟是给朝廷办事,还是去游山玩水?”
纳兰轻轻嗯了一声。“是该多让他们走走。”
陈铮回头说道:“其实啊,走的机会多的很,就怕这些书生打退堂鼓啊,二十年前的凉州,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想想都觉得渗人。有时候夜路走的累了,席地休息,第二天醒来,可能发现自己枕的是个骷髅。朕着实有些担心这些人坚持不下来。”
纳兰轻轻一笑,“圣上多虑了,红日初生,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圣上要说是百官坚持不下来,微臣信,可要说是那些读书人,臣却不太信,当然也不能以偏概全,这次带过去三万年轻士子,别说十留一,就算是百留一,也够了,一个李怀就能安定凉州二十年,三百个李怀,还怕治不了凉州?”
陈铮哈哈大笑,指了指纳兰说道:“你倒是会替他们说话。”
纳兰摇头说道:“非也,以前朝廷用人,无非一个才字,有才则上,无才则下,其实那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因为朝廷无人可用,但其实这些人要是作恶,可就不是简单的为害一方,尤其是这些人仗着以前的功劳,朝廷的恩眷,结党营私起来,反而成了恶瘤。就像如今的严党一派,根深蒂固,拔泥带出血,毕竟是自己家的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陈铮疑惑的嗯了一声。“怎么?都到这时候了,朕的大学士反而替严党说话了?”
纳兰双手交叠放在袖中,摇了摇头说道:“朝廷结党一事得治,难不成圣上觉得他们拉帮结派是为了江山社稷?”
陈铮眯着眼不说话。
纳兰继续徐图说道:“以后暂且不论,这一次倒是一个机会,那些坚持不下去的士子,便是为了为官而为官,而那些坚持下来的,至少大多数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为了给圣上解忧。兵
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这批留下来的人才是朝廷以后的栋梁。”
陈铮打着哈哈说道:“倒也是,不过这精兵还是多多益善的好。”
纳兰微笑自若,说是三百,其实何止三百?二十年苦心经营,这可是纳兰的立于朝廷之本。
陈铮又是往前走了几步,后知后觉回过神来,看着纳兰不怀好意说道:“大学士,你的言下之意怕不只是于此吧。是老秦人的问题?”
纳兰躬身笑道:“圣上英明。”
陈铮搓了搓手嗟叹说道:“这话如今也就你敢说,不过确实,朕是凉州起家,说白了,凉州那些世家是朕的根本,所以有些事情,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纳兰摇了摇头。“这次北上,长安的官员大多都水涨船高,而这群人当中。十有八九都是世家的人,而且这一次吏部会有许多空缺,到时候这些世家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纳兰点到即止。
陈铮疑惑说道:“难不成他们已经找到你了?”
纳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他们可不会找微臣。”
陈铮笑了笑,纳兰是寒门出身,和这些世家本来就不对付,这也是陈铮对他放心的原因。
陈铮无奈的点了点头说道:“到时候朕的嘴就紧一点吧。”
纳兰笑着说道:“其实不止,这次春考,圣上作为他们的老师,有什么事还得向着他们一点。”
陈铮摆了摆手说道:“得了,朕算是知道了,你是来敲打朕的。”
纳兰微微低头,却是不容置否。
陈铮点了点头说道:“其实呢,人都不差,能跟辽金死战不退的人,想想能坏到哪里去?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就是穷怕了,说是世家大族,真和江南比起来,不堪一提,如今呢,骤然富贵,就想多捞点银子,给后辈多置办点家当。”
纳兰摇了摇头,“升米恩,斗米仇。这一次圣上这个家主可就要难做了。”
陈铮笑了笑,挥了挥手不说话。
有些话不便多说,早年贵为皇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那些凉州的世家大族功不可没,说白了,要不是那些世家大族的支持,陈铮能不能为君还要两说,二十多年前,大皇子贵为长子,有监国之权,三皇子骁勇,许早的时候就带着老秦人南征北战,威望深重,说白了反而是他这个二皇子,不上不下,没有建树,可到了最后,偏偏他夺了权,上了位。
上位之后的陈铮不得已,加之凉州不能乱,有些权力放了出去,如今想要从这些人手里收回来,给那些新晋士子,陈铮心里摇了摇头,有些难取,若是仅仅废些口舌倒还好,关键此节有过河拆桥的嫌疑,尤其在这个风口上,就不容得他不多虑一会。
但随后陈铮想到此事有关西夏朝廷以后,这“新欢旧爱”的旗帜他还是得给这群江南士子立起来。
思定以后,陈铮回过头,疑惑说道:“对了,近些日子,吏部什么反应?”
纳兰呼了口气说道:“严骐骥倒没发怒,只是近日传闻老尚书车马劳顿,一时半会怕是动不了身了。”
陈铮嚯了一声说道:“都到这一步了,还能忍气吞声,宰相风范啊。”
纳兰笑而不语。
不过随后陈铮摇头说道:“那四位司郎呢?严大人摆明了这次要明哲保身,将他们丢出来当弃子了,他们怎么说?也抱恙在身?”
纳兰摇了摇头,“严尚书本就年事已高,这么说无可厚非,他们呢?不愿也不敢。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上,没那么豁达。”说到这里的时候,纳兰其实是有些意外的,以前听过西夏这位主子的些许传闻,可这二十年来,除却当年太医院一案,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诟病的地方。
但这一次北上,他倒是见到了后者不寻常的一面,杀伐果断,两位吏部侍郎连罪名都没下来,直接砍了,等隔了两三日,大理寺的罪证才姗姗来迟。他也是事后才知道,原本以为是千金买马骨,为了安北骑和凉州众官员的心,毕竟北人称南国士子为狄,南人称北为伧,都是不好听的话,喊了几千年,要说二十年就能消散此间的影响,不实在。后来细想了一下,觉得又不尽其然,要真是这样,如此做容易留人口舌,再者此事就连他,事先也没有得到半点风声。
一直到前几日,一次和陈铮内侍刘老太监闲聊时才知道,原来左侍郎杜剑的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见了公主一面,回了府邸
就做起了攀凤心思,这才惹祸上门。
纳兰在思索的时候,陈铮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远处,待回过神来,便将手从袖口里抽了出来,跟了上去。
这些日子,他觉得自己的这位君上变了,以前事无大小,都会跟他通个气,尤其百官取舍和杀生予夺上面,更是如履薄冰,但也正是如此,这才让他二十年如一日,战战兢兢,画地为牢,不敢逾越臣子本分。
也是,当君者笑不是笑,怒不是怒的时候,为臣者难免惶惶,尤其有徐暄的前车之鉴,即便这当中或多或少也有他的波澜,毕竟最终下旨的还是面前这位,徐暄坦然赴死,那是因为他见到了山头的丽景,完成了西夏的骨架,他不愿步徐暄的后尘,那是他还没见到,朝廷血肉,士子文骨,那才是他要见到的风景。可当如今他似乎能摸透这位帝王喜怒的时候,却又发现以前的行径有些荒诞可笑。
徐暄求道,一路到底,路上披荆斩棘,一蓑烟雨任平生。
他纳兰求道,却只求畅平无阻,或曲或折,都无关紧要,他只想看山头的风景。
算是同道中人的道不同。
等上了山,山上有座小道观,没有名字,倒是有个老道士在观内,见到陈铮和纳兰二人,并不惊讶,反而看茶等候,瞧着氤氲的茶气,怕是等了有些时候。
倒是陈铮有些意外,先是双手合十,以示尊敬,待到坐下后,喝了口茶笑道:“孙老神仙知我来此?”
老人形销骨瘦,蓄有白发,但神色熠熠,闻言笑道:“老者喜好天文,夜观天象,今月之初,反至春风,见北方紫气聚集,长约万里,滚滚如龙由南蜿蜒,当知有圣人南来。”
陈铮哈哈大笑,半晌过后,唏嘘说道:“老神仙还是老神仙。”
纳兰疑惑说道:“道家望气术?”
陈铮听言,饶有兴致看了一眼纳兰说道:“大学士也懂这些?余还当大学士只修儒门啊!”之前谈国事,陈铮自称为朕,等到了道观,不想国事,也就不想称朕,只做一老翁。
纳兰笑笑不说话,低下头喝了口茶水说道:“早年看过《秦史》,上面提到过。”
孙老道士说道:“可是此句,观千年后,金陵当有天子气。”
纳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老道士笑道:“此言不对,经此之后,怕是长安当有天子气。”
陈铮只是微笑。
老道士见状,自知不便多说,便起了身子,借口去看斋饭如何。
等到老道士离开以后,陈铮才侧身说道:“以前余同徐暄来过这里,点过两盏长命灯,一盏名徐晟,取自昂头冠三山,俯瞰旭日晟。一盏名徐妤,春兰日应妤,取好意,知道为什么吗?”
纳兰愣了一下,恍然大悟。
陈铮笑道:“猜到了?知道难不住你,其实这就是徐暄给他儿女取的名字,若是男儿,便是徐晟,若是女儿,便是徐妤,可叹徐唐氏种玉之初,时常恼火徐暄对孩儿名字不上心,其实哪里知道,徐暄只是觉得会不会有名字比这更好,没敢与徐唐氏说而已。后来北上的时候来了此地,说是要改成江南烟雨,还笑着说是徐唐氏说的。
余觉得这名字挺好,不让徐暄改,说他不用某来用,这便是陈妤二字的来历了。陈徐二字不分家,可姓陈的,当真是负了姓徐的。”
纳兰感叹说道:“这些话,圣上当与公主说。”
陈铮摆了摆手,“怕是没机会说咯,就算有机会,也不会说。”
观西夏上下百年,开疆扩土者,唯陈铮也,就凭这份经历,陈铮也不会同陈妤说这些,更不要说如今二人势同水火。
纳兰默然不语。
陈铮望着天外,随口说道:“等徐家小子回来,若有机会,你带他过来,与他说说。”
说着,吃过斋饭,又同老道士洽谈了许久,见到天色已晚,便在山上留宿。
到了夜间时分,秋风甚寒,陈铮披了件灰蓝道袍,到了祠堂,亲自给两盏长命灯,添了松油,望着两盏悠然如莲的黄色灯焰,陈铮有些出神,直到秋风拂过,身上阴寒,这才回过神来,紧了紧衣领,出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