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铣木着一张脸,摇头:“我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此出现。”
宋微直觉独孤铣表面好像没什么,实际上可能生气得要命。只怕比上一次看见自己装瘸子还要生气。被他拿剑鞘敲一下腿,其实真不算可怕。打一下,过后肯定要加倍揉回来。反倒是这样冷冷淡淡,不知道会怎么跟自己算账。
想也无用,索性懒得多想。整个人还没从角色扮演中彻底抽离,对宇文皋道:“宇文大人,我是宋微。就是,嗯,宪侯大人所说的六皇子。对不住,惊扰了老夫人。但是不这样,我没法偷偷回来。那个,死者为大,今晚你让常老板另外叫人来唱吧……”
成国公于是被他提醒了。脑中白光闪过。如果眼前这个自称叫宋微的真是六皇子,那陪着自己给过世的老母亲唱了一宿挽歌的人又是谁?
唱挽歌,六皇子。
六皇子,唱挽歌。
天!
这、这、这……
忽听独孤铣道:“陛下惦念六殿下,日思夜想,我这就送他进宫。”
宇文皋定定神。不愧为三公中最年富力强的一位,马上冷静下来。上下打量一遍,道:“润泽,且慢。殿下这身装束,先在敝处换一换。”
独孤铣果如宋微猜测,不过表面淡定,内里实则乱如一锅粥。脑中许多声音轮番咆哮,好在他还记得是在岳母灵前,一个念头一个念头掐灭下去。最后只想到皇帝又气又急,病得奄奄一息;太子日益嚣张,毫不遮掩。如此境况下,他竟然回来了!
不许他走,他偏要走。
硬叫他走,他又不走了。
就是一头驴。
也好。
回来了,便休想再走。
务必第一时间送进宫去,给皇帝看了再说。
根本来不及想到宋微还画着浓妆,一身挽郎衣袍。如此进宫,不吉利倒在其次,皇帝当场气吐血,简直是一定的。
宇文皋走出灵堂,唤了个心腹仆人,请夫人前来。
宇文夫人听罢丈夫吩咐,也不多问,亲自将宋微和独孤铣带到书房侧面,成国公专用休息室,又亲手送了热水和衣裳进来。
宋微挽起头发,低头洗脸。似是嫌他太过磨蹭,独孤铣一言不发,抢过帕子,一手托住他后脑勺,另一只手就跟抹桌子似的,抓着帕子使劲擦他脸上脂粉。
脸皮摩擦得发痛,宋微不敢提意见,龇牙咧嘴忍住。
脸上洗干净了,独孤铣揪住他衣领,哧啦撕成几片。宋微打个颤,乖乖不做声,自己伸手把烂布条子往下扒拉。他当然认为并不需要气成这样,但是他可以理解对方为什么气成这样。故意火上浇油,总不够厚道。
独孤铣将他从里到外扒光,拿起宇文夫人送来的衣裳给他穿上。碰触到凸起的肩胛和肋骨,忽然停手。上下摸了半晌,才接着穿下一件。
宋微头天没睡好,又唱了个通宵,这时困意上涌,没脸没皮在对方身上蹭蹭,打着哈欠道:“独孤铣,我好困。”
独孤铣将他一把抱起:“睡。到地方我叫你。”
作者有话要说: 俗务缠身,暂停两周。致歉。
提前祝大伙儿新年快乐!
附录:
本章挽歌:
第一首出自《诗经?小雅?蓼莪》
第二首李商隐《送母回乡》
第三首汉乐府《薤露》
☆、第九六章:情人乍起无端恨,父子何来隔夜仇
成国公府老夫人逝世,凶讯早已第一时间报进宫,皇帝派来吊唁的使者会在初五上门。此前府里的人多进宫跑两趟,比如为老夫人请个封号什么的,顺理成章。
独孤铣给宋微换衣服的工夫已经想好,借用成国公府的马车送六皇子进宫。他把宋微放在屋里的罗汉床上,转身出去找宇文皋商量。才迈进书房,就见宇文夫人亲手捧着小暖炉过来,道:“你大哥的意思,这会儿还太早,今日新正初二,宫门开得晚,莫如在此稍作歇息。待时候差不多,车马备好,再来叫你。”
宇文皋沉稳老道,果然妥帖。独孤铣谢过嫂嫂,关上房门,在罗汉床前站着。
因为宋微神出鬼没惯了,第一耳朵听出他的声音,再认出本人,居然完全没顾得上吃惊。这时候才开始感觉不确定,恍如身处梦境。弯下腰,摸摸他的头,把人往身前抱。
宋微睡得正沉,十分不满地哼哼两声,脸趴在他肚子上,顺便伸出胳膊圈住了腰。这枕头软硬适中,大小如意,呼噜呼噜接着睡。
独孤铣便不再动他,就着这姿势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让宋微躺在腿上贴着自己肚皮睡觉。
连夜奔波,他也是一个通宵没睡。却不可能像怀里没心没肺的小混蛋一般,万事不管。趁着这点空当,稍作休息而已。
至于接下来的事,他实在吃足了教训。殚精竭虑,弄巧成拙,莫如顺其自然。无论如何,在无数的不确定之中,有一样东西始终岿然不动,足以凭恃,那就是自己的心。
低下头,调息运气,闭目养神。
听到外间书房门响,正要起身,分辨出脚步,略作思量,坐着没动。
宇文皋轻轻敲了敲里间的门:“润泽?”
“大哥请进。”
成国公推门进来:“马车……”刚开了个头,就被面前所见惊住,声音立刻缩了回去。眨眨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颤抖道:“润泽,你,这……”
独孤铣望着他:“大哥,你之前问过我,是不是看上了什么人。”
宪侯遣散内宅,成国公曾私下表示关心,故独孤铣有此一说。算起来,宇文皋既是他妻兄,亦是他表哥,这种关系,在这个时代,属于可以共同嫖妓的亲密战友。宇文小姐在世的时候,宪侯待她相当尊重照顾,爱情虽有限,感情却不浅。加之两个嫡出子女的地位稳固不可动摇,可以说毫无亏欠成国公府之处。宇文皋比独孤铣大十来岁,对他向来颇为包容,彼此并不回避私事。
宇文皋声音更抖了:“莫非……莫非……就是……”
“就是他。我看上他的时候,他还不是六皇子。这事……谁也没想到。”
宇文皋理解了他的意思,脑中却反应不过来,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抖着声音,在屋子当中走来走去:“这……这……”
独孤铣道:“大哥,此事陛下和我父亲早已知晓。你无须担心。”
宇文皋陡然拔高声调,不敢置信:“你说什么?陛下和老侯爷……早已知晓?”见独孤铣笃定点头,连手都抖起来,“这、这、这……”
成国公任尚书令,主朝政决策。想什么事情,从来都是一叶落必知天下秋,牵一发必定动全身,下一子恨不能算出百招后手。瞬间工夫,便从宪侯与六皇子的私情,想到皇帝,想到太子,想到三公五侯的平衡,想到朝廷格局的变化……脑子像个陀螺似的转,人也跟个陀螺似的走圈:“这、这、这……”
独孤铣苦笑:“大哥!”
宇文皋站定,不抖了:“你说。”
“大哥进来,是不是马车已备好?”
“是,就在门外。”
独孤铣抱起宋微。他与成国公说了这一阵子的话,宋微丝毫不受影响。被挪动时哼唧两声,继续呼噜呼噜睡得香甜。
独孤铣往外走:“大哥,你所思量,我大概都考虑过,回头与你细讲。总之,六殿下并不喜欢皇室生涯。他在一天,我便护他一天,如此而已。”
这话信息量持续增加,宇文皋愣得片刻,才意识到宪侯打算就这样抱着六皇子从自个儿书房出去,拔足奔出:“润泽,且慢!”赶在独孤铣迈出门槛前冲出书房,把车夫侍卫仆从远远打发到一边,长吁一口气,冲他点点头。
独孤铣坐进车里,宇文皋扒住车门,看看妹夫的脸,又看看躺在他腿上打着小呼噜的所谓六皇子,张了张嘴,顿生荒诞词穷之感。最后拍着门框道声保重,放下手。
独孤铣觉得十分对他不住,道:“抱歉,大哥。今晚我必定回来守灵。”
宇文皋大感欣慰,这兄弟总算还没有彻底昏头。
马车启动,宇文皋兀自出神。猜测宪侯的意思,哪怕他跟六皇子打得再火热,始终是成国公府的女婿。然而话说回来,也没准他不过是嫌独孤氏单薄,想把宇文氏跟六皇子绑在一起。不知不觉走近灵堂,终于又想起昨夜那一通宵的挽歌,满腹忧愁。皇子之尊,天潢贵胄,一宿挽歌唱下来,不知要害宇文家折多少福寿。
这……唉……
成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口,独孤铣拍醒宋微:“小隐,到了。”
宋微还糊涂着:“到……哪儿了?”
“皇宫。”
宋微被他拖起来,不提防怀中小暖炉跌下,砸中脚趾头:“哎哟!”
独孤铣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给他披上斗篷,连风帽一起戴上。
宋微伸手去扒车窗帘子:“皇宫么?我瞧瞧。”
独孤铣拦住他:“往后有的是机会瞧,不急在这一时。”
宋微不过一时兴起,想看看这咸锡朝的皇宫和印象里别的皇宫有何不同。听独孤铣如此说,兴致全无。撇嘴:“记得当初进京城的时候,宪侯大人也说过这种话,后来如何?半步也不许我迈出宪侯府。畜生还有个放风的时候呢!”
独孤铣无言以对。此刻进宫,距离前次进京,竟已跨越两个新年。说到底,是自己辜负了他。
宋微如此反咬一口,宪侯再也没法清算堂堂六皇子自甘堕落跑去当挽郎的旧账。
提及畜生,自然想起那四口非人类家属。宋微道:“你家我肯定不会再去了。你办完丈母娘的丧事,替我把嗯昂得哒拉叽溜丢都送我爹这里来。”
你丈母娘我爹什么的,噎得宪侯大人再次无言以对。
皇帝病情沉重,宋微进了宫,不知要陪到什么时候。皇帝固然是明君,然而在小儿子的事情上,已经任性过不止一回。独孤铣最近面圣次数不多,这时想起来,皇帝这一年,脾气较从前差多了。也许病中本就烦躁,又有许多不如意之事所致。皇帝要发脾气,身边人只有受着。六皇子主动归来,情形大概会好不少。
但皇帝究竟会如何想,如何做?独孤铣忽然发现,压根没有把握。
宋微出现得太突然,一时冲动就到了宫门口。独孤铣意识到,自己以为足够凭恃的那点确定,在强大的不确定面前,可能不堪一击。
他后悔来得太快了。然而若不来这么快,万一出点意外,只有更后悔。
冷不丁抱起人就亲。亲了又亲,亲得没完没了,浑然忘我。忽然后颈一痛,听见宋微咬牙道:“放开我!”
慢慢松手。宋微靠着他的胳膊喘气,脸色绯红,双眼迷蒙中透着水光,显见情动非常。再亲下去,不管独孤铣忍不忍得住,他只怕自己会忍不住。皇宫门口马车里临时来一发,他当然不在乎。但是经验和直觉都告诉他,此乃作死的节奏。
独孤铣皮糙肉厚,等闲不受痛。冬天衣服又穿得多,宋微捶打无效。想起因为挽郎职业需要养了几根指甲,悬崖勒马之际,捏住他后颈一点皮肉拼命掐。英武如宪侯,也痛得回了神。
“放开我。”宋微一边喘气,一边整理衣襟,“我回来是为了看我爹,又不是为了跟你乱搞。”
独孤铣深吸几口气,把心里那团火硬生生熄灭,再把“跟你乱搞”自动屏蔽,牵起他的手:“我送你去看你爹。”
仆从递的是成国公府的牌子。两人下得车来,宫门侍卫吃惊:“宪侯大人?”
独孤铣道:“宇文老夫人仙逝,成国公不胜哀痛,难以支持。不得已,我替他跑一趟。”
侍卫想起宪侯乃是成国公姻亲,这种时候正该出力,施礼放行。看他身后跟着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人,不敢盘问,只当是成国公府里哪位小公子。
宋微从帽檐底下向外偷瞟一眼。琉璃瓦上几片残雪,阳光照耀下金银璀璨,晃得他什么也没看清。遂低头,任由独孤铣牵着自己的手,看皇宫地面整齐的青砖自脚下一块块向后退却。
这一日寝宫当值的正是头回随皇帝去宪侯府探六皇子的内侍青云。接到通报,先亲自出来瞅瞅。
皇帝这些天心情奇差。病床上过新年,本就是件最郁闷不过的事。听说了宇文老夫人的凶讯,难免物伤其类,想到身边老伙伴一个个撒手人寰,命归黄泉,老迈衰朽之悲油然而生,简直了无生趣。
这时勉强吃了两口饭,正预备喝药。青云听说是宪侯,琢磨着没要紧事就劝他别进来。抬头看清独孤铣身边之人,愣了愣,招呼都顾不上打,转身就跑。一口气冲到龙床前:“陛下,六、六殿下回来了!”
皇帝捏着勺子正要往嘴里送,闻言手一松,勺子掉落药碗,黑色药汁溅了自己一下巴,淌了端碗的内侍一手。
抓着湿淋淋的胡子直嚷:“快、快!给朕弄干净!换衣裳,换衣裳!”
内侍宫女们七手八脚收拾伺候。皇帝让人扶着自己坐起,想想觉得不对,还躺下。久病无力,如此折腾一番,气喘如牛,冷汗淋漓。又歇了半晌,多少攒些力气,才摆摆手:“宣。”
宝应真人原本陪着皇帝,这时插空拱手告退。皇帝道:“真人与小儿也算有缘,见见亦无妨。”心道万一又吵起来,好歹多个人劝架。
青云将宪侯与六皇子领进寝宫。皇帝坐起来又躺下去,作为忠心内侍,如何不知其用意。一脸哀戚:“大人、殿下,有劳近前些说话,陛下听得见。”
独孤铣跪拜毕,等了许久,才听见皇帝声音低弱道:“平身罢。小泽,你陪真人坐坐。”只得撇下宋微,与宝应真人边上坐了。
宋微盯着床上的老头,面色晦暗,骨瘦如柴,比起去年这个时候初见,一块儿投壶念诗,吃饭喝酒,不可同日而语。虽然当皇帝是个辛苦活,但一年工夫病得这么厉害,只怕大半孽是自己造的。
鼻子酸溜溜,眼圈慢慢就红了。然而骨头发僵,跪不下去。喉咙发堵,说不出来。结果就这么呆呆傻站着。
皇帝目光落到他身上,缓缓开口念道:
“我本江心一尾鱼,
逍遥湖海并沟渠。
谁知有命攀龙凤,
但愿专心伴马驴。
何必逡巡居宝殿,
长怀感念在阎闾。
君王岁岁安无恙,
盛世年年庆有余。”
这顺口溜宋微攒了好几天,才凑齐八句。自觉难得押韵对仗,当时得意非凡。此刻听皇帝用嘶哑虚弱的声音读出来,就像一个耳光抽在脸上,比被他发火痛骂一顿难过得多。
皇帝念完了,有点儿喘不上来气。内侍赶紧上去服侍。
过一会儿,皇帝好些了,问:“你不是走了么?还回来做什么?”
调子冷淡得很,眼睛却看着他,眼神中似乎包含着某种深沉又深刻的内容。
宋微心里乱糟糟的,嗫嚅:“我、我……那个,梦见你死了……”
除去两个当事人跟独孤铣,其余在场者,统统被他这句大逆不道之言吓一跳。
皇帝反而不以为意:“我死不死,跟你回不回来,有什么干系?”
“我、我……”
皇帝看他憋不出一句囫囵话,又问:“既然要回来,怎的不早些回来?若是我昨日死了呢?你今日回来还有什么用?”
“我、我……”宋微只觉心酸凄楚如翻江倒海,“我,呜……我生病了……”
哇一下放声大哭:“爹!……”
☆、第九七章:人逢喜事精神爽,天作血缘骨肉亲
宋微哭得涕泗滂沱,独孤铣坐不住了,皇帝也躺不住了。
独孤铣按了按椅子扶手,终究忍住没动。皇帝叫内侍把自己扶起来,冲宋微招招手:“孩子,到父……”他想说父皇,话到嘴边改口,“到爹这里来。”
宋微抹了一把眼泪,抽抽噎噎走过去,皇帝便拉住他的手,叫他在龙床边坐下。仔细端详,果真瘦了一大圈,心疼得不得了。冲独孤铣射过去一个怨愤的眼神。要不是宪侯私自放水,六皇子怎么可能平白吃这许多苦楚。
继而向儿子絮絮叨叨问个没完:“怎的生病了?伤口还疼不疼?这些时日住在什么地方?可有好好吃饭?……”
不等宋微答出上一问,下一问就来了。问到中途,忽然想起请宝应真人给六殿下诊诊脉,以确保身体无恙。皇帝宠溺幺儿,连世外高人的面子都顾不上了。宝应真人才伸出手,皇帝就问儿子:“要不还是叫李易来?他跟你最熟,先前也一直是他给你看……”
宋微歉意地望了宝应真人一眼,把手腕递过去。
犹豫片刻,既然开了口,多说几次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对皇帝道:“呃……那个,爹,你身子怎样了?哪里不舒服?”
皇帝叫他问得眼含浊泪,笑道:“一点老毛病,没什么大不了。都是他们大惊小怪……”
宋微一面陪他说话,一面暗中松口气。住贫民窟当乞丐做挽郎什么的,暂且糊弄过去,最好彻底忘掉,从此休提。
独孤铣静静坐在一旁,只顾着看他,皇帝那记眼刀,压根没往心里去。
皇家父子间天伦同气,其乐融融,不容外人插足置喙。从前宋微在西都,纵然千里之遥,也似乎能够操控于指掌。此刻就在眼前,却如同隔着通天宝镜窥望云端,目测不过咫尺,分属两个世界。独孤铣早已设想过今日,真面临这一幕,依旧免不了怏怏失落。
看宋微脸上泪痕未干,皇帝也完全失去平素镇定模样,且放下心中纠结,只是替他高兴。
宝应真人给六殿下诊脉,完了笑说,只需吃好睡好,不久便可恢复如常。心里反倒担心皇帝,突然这般兴奋,并非养生之道。但看眼前情景,劝是肯定劝不动的,只得在边上等着。
等父子两个罗罗嗦嗦说了半天话,其实基本是皇帝自问自答的多,终于插空,和青云一道,劝皇帝暂且歇息。宋微和独孤铣也帮着一起劝。
皇帝同意了,躺在床上,对宋微道:“你的府邸早已收拾妥当,随时能住。只不过……”略停一停,“只不过,一旦经了宗正寺和太常寺,正式入住王府。哪怕圣旨宣召侍疾,成年皇子也没法总留宿宫中。小隐,我想……不如先等等。你留在宫里,多陪陪爹……屋子也是现成的,就在隔壁,早都备好了,只等你来……”
宋微以为皇帝会迫不及待先拿名号把自己拴住,不料竟如此善解人意。如此安排,正合自己所求。咧嘴嘿嘿一笑:“好。”
当下就有内侍宫女请六殿下往旁边暖阁更衣休息。独孤铣弯腰行礼恭送。宋微走出几步,忽然回头:“宪侯大人,别忘了把我的宠物赶紧送过来。若是在你家饿瘦了,我可是要找你算账的。”
独孤铣忍不住想笑,不敢叫皇帝看见,低头拱手道:“是。谨遵殿下吩咐。”
话是这么说,宪侯短期内并没有空闲给六殿下送宠物。
从皇宫出来,独孤铣径直返回成国公府。修整半天,就得替前岳母通宵守灵。宇文老夫人的丧事定于正月初五开始宾吊,皇帝专门派了使者,致祭并宣读旌表铭文。虽说时候赶得不巧,恰逢新春佳节,前来吊唁的权贵官僚仍然络绎不绝。就连太子也带着嫡长子皇太孙来了,给足了成国公府脸面。
独孤铣作为宇文家最重要的亲戚,自然没有躲懒的机会。
正月初八,宇文老夫人下葬,玄青上人亲自来送了一程。奕侯魏观寻找六皇子时,曾经派人专程去青霞观打听搜索。即使并没有泄漏宋微真实身份,也足以引起玄青思量猜测。这回看见宪侯,十分想问问内情,无奈场合太不合适。
初九上午,玄青向成国公府主人告辞。与宪侯互相递个眼色,说了几句平常场面话。独孤铣顺口问起除夕新春祈福金大斋,他因为被皇帝惩罚禁足,今年未能参加。
玄青道:“陛下龙体欠安,太子主持祈福大典,一丝不苟,无可挑剔。”
独孤铣点点头:“陛下龙体近日大有起色,上人可有所知闻?”
玄青看他一眼,道:“果真如此,可喜可贺。”原本计划直接回青霞观,立时改了主意,“我正要入宫探望陛下。”
独孤铣冲她一拱手:“上人一路安好。”
葬礼结束,宪侯领着子女回自己家。六皇子既已归来,北郊练兵的惩罚迟早要撤掉。圣旨未必会马上下来,但在京里拖几天,比如拖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后再走,估计皇帝也不会说什么。
独孤铣骑在马上,盘算着给宋微准备什么生日礼物。三个孩子安安静静坐在马车里,十分听话。独孤萦和独孤莅丧母多年,经常在外祖家寄居,宇文老夫人待他俩亦与别个不同,故而与外祖母感情很好,自是伤心难过,难以平复。然而不知为何,独孤萦有些神思不属。坐定之后,始终没搭理两个弟弟。独孤莅见姐姐没表示,自觉把手放到姐姐手里。
外祖母死了。死是什么,在他九岁的认知里,就是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了。他想了一会儿外祖母,莫名想起宋哥哥来。姐姐从前说过,以后再也看不见他了,那是不是宋哥哥也死了呢。独孤莅想问问姐姐,抬头看一眼,没敢出声。
独孤莳悄悄瞅了瞅对面姐弟俩握在一起的手,把自己手中的暖炉攥得更紧些。他从小就被母亲教得非常懂规矩。自从母亲修道之后,再没有人耳提面命,严词厉色地教训,反而更懂规矩,也更加沉默。
独孤莅惆怅了半天,无意间瞧见独孤莳死抱着暖炉,问:“弟弟,你冷是不是?”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手里。
马车中儿女们的小动作,宪侯大人毫不知情。他现在惦记的,就是给他的小隐备一份合心意的生日礼物,在合适的时候送进宫去。
与此同时,玄青的马车到了宫门口。恰撞见太子与五皇子从宫中出来,想来是同行进宫问安。双方见礼毕,又寒暄几句。玄青进城一趟不容易,给宇文老夫人送完葬,顺便来看看皇帝,合情合理。太子听她这般解释,毫不怀疑,又着意说了几句宽慰示好之语。
玄青迈进宫门前,装作不经意回头,望了望两位皇子的仪仗,秀眉微蹙。
施贵妃得宠之时,皇帝器重太子和三皇子,却对五皇子最为钟爱。五殿下容王宋,单纯直率,于武学上颇有天分,素来不喜诗词歌赋,也不关心朝廷政事,成天在府里舞刀弄棒。大概因为这份简单,反而得了皇帝青眼。五皇子与三皇子一母同胞,远比其他皇子之间的关系要亲密。三皇子莫名身死,如今五皇子却跟太子走得这般近,明摆着受其蒙蔽。
玄青暗自叹气。清官难断家务事。五殿下糊涂,边上人都只能看着他糊涂。陛下心里,只怕是有苦难言。至于太子,唯有说一句,到底虎父无犬子。
通报过后,直接进了寝宫。见内侍引着自己往偏殿走,玄青不由得问:“陛下无需卧床休息了么?”就算皇帝身体好转,除夕日连出席祈福大典都做不到,这才几天,就能下地乱跑了?
内侍欣然道:“正是。陛下正要用膳,上人不如留下共进午膳,也好多陪陛下一阵。”
玄青微笑点头,这才想到已是午饭时分。两位皇子进宫问安,皇帝居然没有留饭,叫儿子们饿着肚子出去,可也太小气了。
刚迈进偏殿,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爹,这个你不能吃。你叫御膳房上这个,难道不是特地给我吃的么?别看了,上人来了也不会帮你的。”
玄青这一惊非同小可,连走几步,望见皇帝下首坐着的年轻人,惊得目瞪口呆,连行礼都忘了。
皇帝和蔼道:“上人来了,不必多礼,赐坐。”
早有内侍在宋微对面为她摆好椅子餐具。
皇帝跟自己说话,玄青总算有了反应,弯腰施礼。叫一声“陛下”,各种猜测纷至沓来,不知如何开口询问。
宋微手里捧着盘红炙北海大虾,笑嘻嘻道:“上人快请坐,凉了就不好吃了。”忽地拍下脑袋,“呀,忘了,上人你吃素。那这个还归我。”说着喜孜孜将盘子放到自己跟前,又把两盘素菜端起来,示意内侍送到对面,“我吃了几天宫里的菜,单论素斋,手艺比起青霞观,嗯,还是略逊一筹。上人看在我爹面子上,勉强吃点。”
玄青愣愣道:“小隐,你怎么……”那声爹听得清清楚楚,硬是跟意思联系不起来。
宋微笑道:“怪不得我跟上人见面就投缘,闹半天是一家人。”
皇帝此时插口,却用了玄青在皇室的封号:“明华,这是老六。多亏宪侯,替朕把他找了回来。这件事,也有你的功劳,朕心中十分感念。”继续向玄青解释:“他母亲乃是纥奚昭仪,你幼时应当见过,那时年纪太小,大概早忘记了。”
明华公主于宫中长大,纥奚昭仪死的时候,她不到十岁。
皇帝把话说得如此明白,玄青一下想通许多事。缓缓道:“陛下,纥奚昭仪曾是陛下后宫最美丽的妃子,明华当时尽管年幼,然而记忆深刻。可惜年深日久,面目模糊了。”望向宋微,“此刻陛下提起,再看小……再看六殿下,果然面善。”
☆、第九八章:忽喜忽嗔皆爱子,一颦一笑总娱亲
皇帝病重,各种宫廷新春节庆活动自然搞不起来,是以宫中十分冷清。
太子注重礼仪形象,不论早晚,每日必定来探望一次。遇上皇帝没精神没心思接见,也要在寝宫外磕个头请了安才走。
至于其他四位皇子,老二安王宋向来病恹恹的,说话又刻薄,皇帝看见他只觉添堵。发话给了恩典,叫他在自己府里养着。
老四端王宋霏贪玩躲懒,能不来便不来,来了必定卖乖讨赏,要钱索物。皇帝心情好的时候,觉得颇有几分天伦之乐,赶上心情不好,看见他便气不打一处来。
老五是个直性子,说白了还稍有点儿愣。年前几兄弟一块儿探病,皇帝发过脾气,嫌人多吵闹。他便当了真,果然不宣召就不进宫。若非后来太子特地去叫,指不定直到宣读遗诏那天才会出现。
从前皇帝很喜欢五皇子这份简单直率,时不常便召入宫中闲话一番。后来因为施贵妃和老三的缘故,一度曾怀疑老五大奸若拙,经仔细观察,认定其实是情商不够。父子感情深厚时缺点也是优点,一旦厌屋及乌,缺点原形毕露,自然不愿继续容忍。何况病中烦躁,难免指望来自身边人的殷勤小意,贴心安慰,直来直去的容王宋当然不可能令皇帝满意。最终皇帝得出一个结论:白疼了老五一场。
至于老六……不提也罢。
正当皇帝深深沉浸于孤家寡人悲情感慨中时,宋微自己跑回来了。
正月初三晌午,父子两个单独聊天。话没说几句,报太子前来请安。
宋微站起身,皇帝看他一眼,见情绪平和,没什么变化,问:“你大哥来了,你是这会儿见,还是先回避,过些日子再正式相见?”
宋微想了想,道:“我听爹的。”
皇帝又看他一眼,满脸怀疑:“你不是最有主意?但说无妨。我既问你怎么想,自会考虑你的想法。”
宋微笑了:“我的主意就是,回来陪着爹。大哥什么的,见不见,何时见,爹你觉得怎样好,就怎样好了。反正我也不认得他,早一日晚一日,没啥差别。”
皇帝盯着他瞧了好一阵,实在看不出作伪的痕迹。权且相信浪子回头幡然醒悟,顽劣不化的小混账一夕蜕变,成为敬顺不违的大孝子。
稍加思量,道:“既如此,你且回避。”似乎怕他多想,赶忙补充,“过些时日,待入籍加封前,再安排你们兄弟见面相认。”
“成。”宋微笑笑,挥手示意没关系,转身躲进隔壁暖阁。
就在刚才,随着那句“我听爹的”出口,一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