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做点消食运动。站在栏杆上,往上一蹦,单手抓住檐下木梁。来回摇摆几下,忍住左肩疼痛,抬起左胳膊借力,猛然弓身,把脚勾了上去。然后松开手,整个人倒吊着。接着荡啊荡啊,越荡越高,伸出右手去够树梢上碧玉珠子般的海棠果。
李易与蓝靛自他站在栏杆上时起就开始眼皮跳。想起宪侯叮嘱,强忍着装睁眼瞎。
宋微终于够着一颗海棠果,塞进嘴里,又酸又涩,赶忙“呸呸”吐出来。苦着一张脸,上下颠倒看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对面离得最近的侍卫年纪不大,盯住他看了许久,到底忍无可忍,“噗”地破功笑出声来。随即变脸,如临大敌,一个首领模样的侍卫迅速跑过来:“退下!自去领二十军棍!”
宋微望着那年轻侍卫的背影,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只想骂娘。
他一动不动倒吊在梁上,任凭血液下涌,冲得头昏脑胀,想象自己是块风干的腊肉,无知无觉。
膝弯忽地一麻,力气瞬间流失,整个人往下倒栽葱般扎下去,随后腰上一滞,脑袋在空中划了半个圈,靠上了厚实暖和的胸膛。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许久之后,才慢慢睁开眼睛,在朦胧暮色中对上独孤铣一双深若寒潭的眸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独孤铣是微服进的宫,没穿甲胄,源源不断的温热气息自薄薄衣衫内透出,雄浑强大,叫人无限安心舒适。宋微情不自禁靠近些,将整张脸都埋进去,以缓解因脑内充血而持续绵延的头痛。
毫无预兆地,眼眶变得湿润。
仿佛几世颠簸,只为这一刻温存。
终究……只得一刻温存。
这个全心依赖的动作,令独孤铣浑身乌云压城般的沉重气息为之一缓。然而连日来累积的负面情绪始终翻滚不停,如暴雨前夕风云涌动,似强行压抑,又似酝酿突破。
宋微视若无睹,将脸贴得更紧。不知过了多久,微哑着嗓音开口:“独孤铣。”
“嗯。”
控诉:“你又骗我。”
半晌,听见头顶传来声音:“并非有意骗你。我确在北郊兵营,五日前,接陛下紧急密令进城,协同奕侯,监察皇城内外异动。此举……须绝对保密。”
明面上,蕃邦使团来朝,宪侯北郊警戒,皇帝病重,太子代议朝政。暗地里,皇帝转身把宪侯密召入城,照看小儿子,叫奕侯守在宫中,防备大儿子。
皇帝与太子之间,彼此心知肚明,终于进入最后一轮博弈。一方无奈且不甘,一方嚣张又迫切。都想在尘埃落定之前,让天平按照自己的心意倾斜。
太子府门客众多,分明暗两种。当初被宪侯杀了灭口的鬼影聂元、无踪客拓跋宏文,便属于明面上的人物。而暗中出入者,则以乌木鎏金龙纹牌为信。若非独孤铣近年来着力防备,小心查探,未必能获知此等机密线索。
他看到两名刺客身上搜出的信物,当即明白,皇帝对太子的最后试探,效果显著。令人费解的,反是那逃跑之人,将人证物证丢在休王府,究竟是不得已为之,还是早有预谋?而更叫人难以捉摸的,还有陛下的态度。今日面圣,听闻六皇子受伤,皇帝就要把人接入宫中,旋即又改了主意,同意留在宪侯府内,由府卫军严加保护。然而六皇子遇刺一案,连同死尸证物,却全部移交奕侯负责追查。敕令宪侯尽快返回北郊,准备迎接使团到来。
独孤铣妄揣圣意,忐忑难安。
太子有恃无恐,皇帝究竟打算……拿儿子们怎么办?
唯一庆幸的,是皇帝依然肯把他交到自己手里。
宋微不管他千百个念头纠结,抬起头问:“这么说,逼我成亲,不过是我爹装病的由头?”
独孤铣不说话。
无论皇帝出于何种目的提出六皇子成亲一事,当爹的想要儿子娶个女人,必然不会改变。
宋微垂下眼睛,不再讨论成亲的话题,只哀怨道:“独孤铣,你又关我。”
独孤铣锁紧胳膊,语调陡然变冷:“那是因为,你又淘气。”
宋微被他圈得呼吸不畅,声音带着哽咽,自贴合处断续传出:“我只是受不了了,想出城去找你。真的,独孤铣,别逼我,别关着我,我很讨厌这样。我宁愿去你军营里做一个小兵。我虽然不喜欢吃苦,可也不是不能吃苦。独孤铣,好不好?别这样关着我,好不好?”
如此软语相求,独孤铣的心跟着一颤一颤。终究硬起心肠:“不好。”
忽地想起一事,捏住他下巴,抬起他的脸,问:“小隐,你弄出偌大动静,连秦显都着了你的道,当真只为去北郊寻我?”
宋微听见这句,就像猝不及防掉进冰窟窿里,脑筋都冻得瞬间麻木。许久,一点点垂下眼帘,恍若喃喃自语:“可不是么?我寻你做什么?你能顶什么用?我可真是……哈!脑子被门夹了……”
不怪独孤铣起疑心。前科太多的结果,本该如此。宋微并非惊诧于对方的怀疑,而是惊诧于自己无意中的妥协。
因为,他再清楚不过:最彻底的束缚,只能来自甘于屈服的心。
独孤铣却因为他的神情话语放下心来,一半是难过,一半是欣慰。怀中半天没有动静,将人抱进屋,放在床上,缓缓抚拍:“最近有点乱,你乖乖在这待着,我把牟平留下保护你。”长长叹息一声,“小隐,你不能……总是这样淘气。”
宋微知道,这一回是真的什么招数也不管用了。想起门外那一圈冷面侍卫,噩梦重来的阴森恐惧甚至比死亡降临还要浓重。沁心透骨的寒意无从言说,即便说出来,面前人也不会相信,更无法理解。
惶恐之下,无谓挣扎,口不择言:“我不需要这样的保护,只要你们不逼我,我过得不知有多好。我非要走,谁留得住?办法有的是,绝食、自残、杀人放火、出卖色相……唔!”
嘴唇被死死堵住。“嗤啦”一声,衣衫尽裂。
独孤铣压在他身上,声音不带丝毫温度:“小隐,是你自己要回来。别说你不知道,回来了,就得坐一辈子牢笼!”
☆、第一二八章:帝王岂可无心术,鸳侣最难断爱恩
八月初四夜,皇帝寝宫。
宝应真人亲自盯着医僮煎好汤药,再亲手端给皇帝。
皇帝喝一口,放下,问:“当真不把你那小徒弟接进宫来?”
宝应真人淡笑:“儿孙自有儿孙缘法,不必强求。”
皇帝似被触动,没有接话。
宝应真人又道:“草民教徒无方,叫六殿下受了惊扰,实属罪过。”
把冬桑安排在六皇子身边,添个可靠的玩伴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为了贴身保护。奈何一帮人都低估了宋微煽动人心的本事。
皇帝摇头:“真人言重。此番化险为夷,可见令徒亦是有福之人。”
“是六殿下福泽深厚。”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挥手,将一应人等统统挥退,只剩下青云立在床边。
“朕有一事,欲求教于真人。”
宝应真人赶忙站起,弯腰长揖:“陛下折杀草民。”
“真人通玄达妙,见微知著,悟天时,推人事。朕欲问我咸锡国运,可否长盛不衰?”
宝应真人敛容端立,恭敬答道:“回陛下,世间种种,有始则有终,有盛则有衰。长盛不衰者,草民鄙陋,所见所闻,未之有也。”
皇帝呆愣半天,笑了:“你个老东西,便不肯哄朕一回么?”
宝应真人暗中松了口气,陪笑道:“陛下,若囿于一时一地,由始而盛,由盛而衰,由衰而亡,自是无可挽回,令人伤怀。然若放眼宇宙天地,终未尝不可重始,衰未必不能再盛,正是如此循环往复,方生繁衍生息之大道。”
皇帝接住青云递过来的药碗,慢慢喝完,才道:“行了,你不必安慰朕,朕心里明白。”
有一些秘密,仅在场三人知晓,有一些话,也只能在此二人面前说。
皇帝轻拍床沿,叹道:“真人想必还记得,一年前,朕曾问真人太子心性。”
“是,当日草民妄言,太子动心忍性,若辅以容人雅量,可担守成大业。”
皇帝放下碗,注目望着对方:“今日朕想问问,依真人看,六皇子如何?”
皇帝这句话出口,在场二人心中俱是一跳。仿佛大感惊诧,又仿佛早有预料。
“陛下问六皇子,这个,六皇子啊……”
宝应捋着颔下胡须:“六皇子啊……”
皇帝故意道:“真人如此为难,莫非朕这幺儿恁地不堪入目?”
“非也非也。”宝应不再摸胡子,言辞间愈发谨慎,“六殿下鱼龙变化,珠玉深藏,草民一双朽目,竟有些看不透哪。”
皇帝点头:“他就是爱胡闹。”
宝应真人道:“六皇子本性率真活泼,仁厚善良,着实可亲可爱。”
皇帝追问:“真人以为,六皇子可能担守成大业?”
宝应没有立即答话。思索半晌,肃然开口:“蒙陛下不弃,草民方外之人,且狂妄言之。我咸锡自高祖草创,立国百年,如今于兴盛繁荣之外,亦不乏沉淀冗积迹象。于此承前启后之时,贤君明主当能继往开来。六殿下虽出身草野,然至情至性,宠辱不惊,旷达洒脱,宽厚容人,更兼见闻广博,有大格局,未必……仅止于守成。”说到这,顿了顿,“只是,六殿下志在闲适逍遥,陛下欲求其聚风雷兴云雨,泽被天下,恐怕……”
“由不得他。”皇帝捏住床头一柄如意,淡淡道,“由不得他。在外胡闹二十年,还没玩够么?”
过一会儿,才道:“可恨这小子不学无术,叫他来抄书,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太不上进。”
宝应真人想了想,试探道:“陛下也不要太过忧心了。昔年高祖纵横天下,亦不过识得半部圣门经典而已。”
皇帝一愣,随即精神大振:“承真人吉言。”
待宝应真人告辞,只余青云随侍在侧。皇帝面对跟了几十年的贴身亲信,不再有丝毫掩饰,尽显衰朽龙钟之态。幽幽长叹,语调淡漠到近乎空洞:“等了这许久,给了那许多机会,朕对太子……失望至极,失望……至极啊……”
与皇帝寝宫的冷清凄凉相比,同一时刻,宪侯府东院卧房内室,一片激荡惨烈。
远离床榻的矮几上摆着一盏九品莲花灯,铜铸的九朵莲花灯台错落有致,栩栩如生。灯架设计极为巧妙,灯芯朵朵相连。当最高处一盏灯台中清油熬尽,燃烧的灯芯便会自动将火焰引向次一盏。如此依次衔接,可支持整夜不息,通宵长明。
朦胧灯光中,【和谐】。室内听不见别的动静,唯有火热沉重的鼻息忽急忽缓。如许声光色影,融汇出满室春潮澎湃。
然而床前地面上,却四处撒落着碎裂的瓷片、玉屑、琉璃、玛瑙,以及撕扯成条缕状的丝帛绸缎……再往上看,便能发现床榻附近桌案台几,清洁光溜得如同一场飓风过境,原本该有的大小摆设统统不见了……
当宋微被独孤铣插入那一霎,不欢而散、小别重逢、劫后余生,重重积累不得排解的情绪如洪流喷发,以最极端的方式发泄出来。他像疯了一样嘶吼挣扎,奈何对方有若狂涛巨浪中的定海神针,飞沙走石间的镇妖宝塔,始终岿然不动。独孤铣任凭他将各色玩物器具砸得粉碎,用指甲和牙齿把自己前胸后背弄得皮开肉绽,甚至挣裂了肩膀上的伤口,鲜血透过紧扎的白布重新渗出,也没有加以阻止。只是【和谐】
那样近乎残忍的征讨,令宋微觉得自己即刻便要横尸当场,骨肉无存。灵魂却在久违的、接近极限的疲倦与痛楚中,渐渐清醒安定。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独孤铣的全部意图和心情,却不知是否传达出了,抑或是该怎样传达出自己的意图和心情。
深刻而悠远的无奈,浓郁而磅礴的情意,令他放弃了一切抵抗。
即使在如此强烈的疲倦和痛楚中,甘甜酥暖的快感依然颤栗着送到了每一处神经末梢,美酒般令人沉醉。
他想,谈恐怕是永远也谈不拢了,做却总是能一拍即合,天衣无缝。像是最大的笑话,又像是……唯一的幸运。
索性……就这样被他做死在床上,未必不是最好的结局。
有一点想笑,笑意自心中来到脸上,却化作汹涌而出的眼泪,淌个不停。
他忽然恨起了自己,既没有斩钉截铁的力量撤退,又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气前进,犹疑摇摆,作茧自缚,终于拖延成一个死结。
独孤铣察觉到胸前一片冰凉湿冷的时候,动作一滞。汗是热的,只有泪才是冷的。他捧住宋微的脸,刹那间从暴虐的巅峰落入温柔的谷底,手指小心翼翼从眼底抚过。
他看见宋微仰起头,红通通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自己,嗓音细弱沙哑,仿似满地玉屑碎瓷从心间划过。
“独孤铣,我不想恨自己。我可以……恨你么?”
八月初五,清晨。
一大早,奕侯便出现在寝宫门口。通宵忙碌,魏观面上满是凝重,却不见疲倦之色。
值守内侍见是他,轻手轻脚进去瞅瞅,不大工夫便出来:“陛下正醒着,魏大人请进。”
魏观一身寒气,被青云挡在屏风外,先拿暖炉烘了一回,才放进去。起先他也猜过皇帝此番病重,假装的成分居多。时日长些,渐渐察觉不是那么回事。除去内侍,就数他见皇帝的次数最多,皇帝也并未刻意瞒他。每一次见面,心情都比前一次更沉重。
他是直性子,心生疑惑,便开口问。
“陛下龙体究竟如何?”
皇帝摆摆手叫他坐下:“剩不了多少日子了。人固有一死,也没什么。”
奕侯不会安慰人,只觉得难过,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道:“六殿下知道么?陛下为何不将六殿下接入宫中?”
皇帝哼一声:“朕怕被他提前气死。”
奕侯立马噤声。
皇帝问:“事情查得如何了?”
魏观神色一凛:“正要回禀陛下,那乌木牌……很可能确属太子府信物,但目前所知皆是死证,不足为据。死了的两个刺客,身份初步确认,是否太子门客,亦须寻找证人指认,一时之间,恐难下结论。更何况……太子为何要害六殿下,这个也不合情理……”
皇帝忽然冷笑:“害死老六倒在其次,他主要是为了快点气死朕。”
奕侯再次噤声。
皇帝道:“还有何进展,一并说来罢。”
魏观理理思路,才道:“逃走的那名刺客,尚在追捕之中。此外,二殿下、四殿下处皆无异常,唯独五殿下,据容王府中人交代,颇有些日子没回府了,大概一直在太子府中盘桓。”
皇帝听到这,抬头冲青云道:“传旨容王府,叫容王即刻觐见。”
魏观等了一会儿,不见皇帝进一步交代,忍不住问:“陛下,死了的两名刺客,若继续追查,难免……惊动太子。还请陛下明示,如何个查法……”
话说至此,耿直如他,也知道不能再往下说了,垂首静静等待帝王决定。
等了半天,却听皇帝忽问:“宏韬,若是叫你选,太子与六皇子,你更属意谁继承朕的大统?”
“啊?”魏观反应过来,大惊失色,“陛下,这、这……微臣……”
皇帝嗤道:“你怎的也染上成国公‘这这这’的毛病了?朕问你话,你如实答复便是。”
皇帝就嗣位人选咨询重臣,最正常不过。只是魏观一向专注兵武,自问于此等大事上无高瞻远瞩之能,没想到会被皇帝问到而已。
眼见皇帝不耐烦了,才拢拢神,战战兢兢道:“陛下,微臣,这个,见识短浅……要我说,六殿下与太子殿下相比,实在不像个能做君主的样子。若是六殿下继承大统……”魏观想象一下,脸皮皱得像苦瓜,“微臣这廷卫军统帅,是肯定干不下去的,届时只好请调出京,戍守边疆去。”
皇帝被他逗乐了。问:“你的意思,愿意接着给太子统帅廷卫军?”
魏观半晌没接茬。
皇帝温和地看着他:“宏韬,朕向来以为,满朝上下,论忠诚耿直,莫过于你。”
魏观激动了,扑通跪地上磕了个头:“陛下要微臣说实话,微臣的实话便是,假若当真叫微臣来选,微臣还是……还是愿意选六殿下。”
“哦?这又是为何?”
“六殿下虽然行事,那个,跳脱了些,脾气也奇特了点,然而为人磊落,有情有义。微臣纵然不做廷卫军统帅,戍守边疆也安心。若是,若是……换了太子,恐怕……没那么容易……安心……”魏观说到最后,声音小得就像蚊子,却也叫皇帝听清楚了。
皇帝听罢,有一阵没说话。最终微微颔首:“爱卿果然忠诚耿直。行了,忙你的去罢。”
魏观浑浑噩噩行礼告退,临到门口,才想起该问的事还没问明白:“陛下,关于追查刺客……”
皇帝头也没抬:“爱卿尽忠职守,秉公依法便是。”
魏观直走到寝宫外头,才察觉后背嗖嗖发凉,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第一二九章:世间难觅两全法,今生忍负一心人
八月初五,清晨。
九品莲花灯柱上最后一朵跃动的火焰熄灭,随着极细微的毕剥之声,一缕青烟袅袅上升,飘散在秋日清凉的晨光熹微中。
独孤铣支起上身】。
宋微浑身无力,下身禁不住轻轻抽搐。好似从一个狂乱的梦中惊醒,缓缓睁开眼睛。
“小隐,你本来就该恨我。”
好一阵,宋微才意识到,独孤铣这句话是在回答自己之前那个问题。然后才想起,居然没被他做死在床上,真可惜。
隔了大半夜沉默又凶狠的疯狂,才开口给出答案,莫非他心里,也曾是同样打算不成?
独孤铣的动作比声音更温柔,几乎是一丝一缕地,把宋微沾在额前脸侧的头发拈到耳后。
“小隐,你当然可以恨我。无论多久,无论多深。我……很高兴。”
宋微湿润迷蒙的眸子一动不动盯住他,似乎在分辨此话是真是假。
许久,应了声“好”。喉咙肿痛,仅仅一个字都仿佛费尽全身力气。然后勉强抬起右胳膊,软软勾住他脖颈,用与“恨”截然相反的,充满了依恋爱慕的姿态,亲了上去。
心里却是一分比一分冷。
这个又高又富又帅的男人,这个时代标兵一样的好男人,宁肯自己恨他。
他宁肯……选择六皇子的恨,也不要宋小隐的爱。
这答案早已昭然若揭,事到如今,他不过是用这样的方式宣布,将毫不犹豫,亲手斩断宋小隐的一切退路。
而自己,不知不觉间,沦陷而不自知,终至无路可退。
自欺欺人到此刻,宋微不得不承认,这一世,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归根结底,还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因为几番挣扎而后心甘情愿,导致过往全部体验加起来,也没有眼下来得憋屈。
太久不屑于恨的心,此时此刻,却很想把这个一力担下全部罪责的好男人,认真地,恨上一恨。
他亲了亲他的下巴,又亲了亲嘴唇。坚硬处如岩石,柔软处如丝絮,昭显出这个男人非同寻常的强悍与温柔。
宋微在心里向自己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这样爱他。一念及此,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感情这东西,总是在决心不爱的时候,才发现已经爱得太多,爱到得不偿失,覆水难收。
独孤铣低下头,一点一点舔吸不停滚落的泪珠,左右应接不暇。最后只得抬手将他双眼合上,用宽大的手掌遮挡住,仿佛这样就能叫他不再哭泣。
掌下很快濡湿一片,冰凉透明的液体从缝隙间汩汩而出,好似没有尽头。宋微张着红肿的嘴唇抽噎吸气,短促而轻悄的节奏有若濒临夭折的幼兽。
独孤铣不是没见过他各种忧愁烦闷、悲伤难过模样,这时候才知道,真正伤心起来,是什么样子。
再也没法保持镇定:“别哭,妙妙,别哭……”
下意识地,叫出了心底深处那个最隐秘,也最亲密的称呼。
宋霈属于现在。宋微属于过去。宋小隐属于亲友。唯独宋妙之,永远只属于他独孤铣。皇帝一念之差,没有给六皇子重新赐字。如今天下间除了宪侯,还有谁会用,谁敢用?
事情走到这一步,不能不说,无奈痛苦固然有之,另一方面,实际上也满足了宪侯大人内心潜藏的某种极度阴暗欲念。也许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这个人被自己彻底禁锢,无法逃离。就像眼前这样,满腹委屈、伤心欲绝,却只能蜷缩在自己怀里,爱着自己,恨着自己,依赖着自己。
心脏疼得好像要被捏碎一般,那莫名的满足感依旧如幽壑暗潮漫过了堤岸。
“乖,别哭了,妙妙,别哭了,啊?”
独孤铣在宋微脸上落下无数轻柔细密的吻,慢慢亲到耳朵、脖颈,一边亲,一边抚摸,欲图竭尽所能,予他无限可靠的安慰,令人沉溺的温存。
宋微累极了。为什么,总是在自以为锻铸得足够强韧的时候,痛苦也跟着刷新了它的上限。
真是……不甘心哪……
在眼泪快要流干之前,他忽然醍醐灌顶般顿悟了自我开解之法:不过是次失恋罢了,哭一场哀悼一下,如此而已。
闭着红肿涩痛的眼睛,敏锐地感觉到身体在羽毛轻触般的抚慰中逐渐升温,重新得到无上愉悦。
心中冷冷地想:情人降级成临时火包友,越混越回去,真悲催。
独孤铣见他慢慢平缓下来,捏碎了的心也随之恢复完整。沿着锁骨来回亲几趟,让他靠在自己腿上。伸手拆下左肩崩裂的白布,先用舌头将周遭渗出的血渍舔尽,最后竟然拿舌尖在伤口正中处碾了一趟。
饶是宋微神志昏沉,也被他舔得浑身一弹,随即因为刺痒过后突如其来的钝痛战栗不已。终于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不禁抽噎着咒骂:“你个变态的……禽兽……”
“下次再这么淘气,还有更变态更禽兽的,让你见识见识。”
独孤铣说罢,起身下床,几脚踢开满地狼藉,随便套上衫裤,到隔壁耳房找李易拿药。卧室左右两间耳房,两位管家一人一边。宪侯敞着衣襟,李易看见他胸脯上纵横交错的血道子,满面同情:“这伤药六殿下合用,侯爷身上这些个……也合用的。”
独孤铣点点头,进屋给宋微重新上药,包扎伤口。伤在左肩后面,怕睡沉了乱动,便让他侧趴在自己怀里,四肢并用,以最安稳的姿势锁住。
不过两个时辰,独孤铣便醒了。默默盯住肿得桃子似的眼圈还有嘴唇,看了半天,才慢慢抽身。发觉宋微随着自己的离开而下意识摸索,最后颇为不甘地团起薄被,箍在怀里,嘴角不觉往上扬了扬。长久养成的习惯,只要人在身边,就永远不可能更改。
叫侍卫把热水送到门口,亲自弄进房来,给宋微擦洗。他洗得很小心,奈何之前做得实在太狠,抓着蘸水的巾帕,几无下手之处。想起李易的建议,索性将药粉化在水里,管他红了肿了青了紫了破了损了,一视同仁。
药水沾上皮肤,略微刺激。宋微嗓子眼里咕噜几声,像抱怨又像撒娇。过得片刻,大概是适应了,挂在独孤铣身上呼呼大睡,任凭摆布。
临走前,独孤铣交代李易、蓝靛一回,将侯府安保工作仔细巡查一遍,再次叮嘱牟平看牢六皇子,最后悄悄与父亲及女儿分别见了一面。
老侯爷虽然知道六皇子藏在自家府中,却是直到这时才有机会细问儿子来龙去脉。
听罢事情经过,独孤琛眯起眼睛,满脸皱纹抖了抖,悠悠道:“陛下这是……把六殿下交给独孤一门了啊……陛下命你保护六殿下,却又叫你去北郊迎接使团,你可知此中深意?”
独孤铣点头:“儿子猜测,陛下不欲我直接面对太子,多结无谓仇怨。况且,我在城外,方有最佳牵制之力。”
“你明白就好,记得随时警惕,不可掉以轻心。至于长远计较,陛下定有安排。恐怕中秋事了,便会传你密谈。你心中有数即可。”
这个时候,独孤琛还不知道,皇帝第一个把宪侯摘出来,更隐晦的原因,是对六皇子另有所图。他所能想到的,仅仅是皇帝希望借独孤氏之力,保护小儿子,且在太子登基之后,牵制新皇,以防其有朝一日,刚愎独断,动摇根本。这样的话,很可能会额外给宪侯一份密诏或信物。当然,倘若当真如此,独孤氏等于接下了烫手山芋、双面利刃。然而放眼望去,三公五侯之中,却又唯有宪侯可担此重任。
独孤琛叹口气。岁月不饶人,管不了那么多,且看儿孙造化罢。
见儿子要走了,始终神色沉郁,忍不住最后嗦一句:“铣儿,男子汉大丈夫,立身于世,当无愧天地。儿女私情固不可负,正道大义更不可亏。世间难得两全,端的看你如何取舍。你可明白?”
独孤铣脚步顿了顿,并没有回头:“爹爹放心,儿子明白。”
宪侯此番回府,乃是机密行动。与老侯爷说过话,顺便借用老爷子身边仆从,以祖父的名义,请大小姐来一趟。
独孤萦见到本该身在军营的父亲,吃了一惊,旋即掩去异色,上前见礼。
独孤铣看女儿临事愈发稳重,颇具大将之风,心下暗自点头。细看一眼,似乎有些消瘦憔悴之色。想来内宅家务再减省,交给十五岁未出阁的姑娘主持打理,还是勉强了些。
关切询问一番,又嘱咐许多琐屑细事。在父女交流史上,也算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末了,独孤铣郑重道:“萦儿,还有一事,爹爹须交托与你。六殿下这些日子住在府里东院,饮食日用,你直接与牟平接洽,务须谨慎小心,不得走漏消息。”
独孤萦一惊,望着父亲不做声。
独孤铣道:“往后这些事,爹爹都不会再瞒你。你已然成年,帮着爹爹照看祖父,教养幼弟,实不愧于我宪侯府嫡长小姐身份。你有此担当能力,往后在家中,便是爹爹左臂右膀,你可愿意?”
独孤铣见她只瞪住自己,半晌不答话,轻叹一声:“萦儿,你聪明早慧,明达事理,自当知晓,你母亲在世之日,爹爹未尝有一处对她不住。否则何以你外祖一门与我独孤氏始终和睦?早年边关紧急,未能妥善照顾你姐弟,是爹爹疏忽不周,往后必当尽力补偿。你放心,这个家中,绝不会再出现继母庶母。至于……六殿下为人如何,这么久了,观莅儿莳儿与之相处,你当知一二。若心中仍有芥蒂,你我父女,但可直言。”
独孤萦完全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番话来,愣了一会儿,才问:“六殿下为何……又住到咱们府里来?”
“前日半夜,休王府进了刺客,六殿下遇刺受伤。陛下担心王府不安全,宫中最近……也不太方便,因此暂且住在这里。”独孤铣望住女儿,“萦儿,此事干系重大,爹爹信你有此胆识,方实言以告。进宫与小郡主伴读之事,寻个由头,近两月先不要去了。”
独孤萦似乎一时吓住,脸上血色陡然退却,半晌,才缓缓恢复常态,道:“女儿明白。原本近来家中事多,去的次数便少。明日进宫,我会向娘娘告假。”
独孤铣点点头,见女儿欲行礼告退,最后又加一句:“萦儿,爹爹如今已经知道,你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往后,自不会再拿你当寻常闺阁女子。”
☆、第一三章:幸有萌禽可解闷,穷追故地问迷踪
安顿好家中大小事务,独孤铣正要出发,牟平急匆匆赶来:“侯爷,陛下传来口谕,道是侯爷若尚未启程,请即刻进宫。”
独孤铣心头一紧,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