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只怕镇不住。一时竟犯了难。
宋微皱眉:“有才的多半懂礼,为人低调谦虚,你们知道得少也正常……”忽然一拍膝盖,哈哈大笑,“行了,不用找了,我这里有个现成的!”
众人都静下来听他说话。
宋微转头,冲坐在侧席的独孤铣道:“宪侯府上小公子独孤莳,文才一等一的好,就叫他来罢。”
独孤铣回到席间时,正赶上高昌少年一首诗念到末尾。后边的事他虽在场,奈何文武不通,只能干着急。此刻听休王点了小儿子的名,惊讶之余,更多的却是担心。起身行礼,道:“殿下,小儿年方九岁,尚懵懂幼稚,恐怕……”
宋微心说你小儿子学习如何,你个渣爹知道个屁。他翻过独孤莳的作业本,凭直觉,里头的诗不比高昌那小子差。独孤莳虽然才九岁,那股淡定装逼气质,跟他姐一个德性。就他这个岁数,只要诌几句差不离的,这一场便稳赢不输。
挥手道:“不用谦虚,赶紧去接人,别叫大伙儿久等。”
大庭广众,独孤铣没法推托,无奈同意。
独孤莳尚未进入社交圈,文才如何,他人不得而知。然咸锡重臣都知道六皇子与宪侯关系亲近,大概十分了解。如此机会,既可能一举成名,也可能丢人现眼。不得已落到宪侯府头上,倒也说不出反对的由头。
大半个时辰过去,独孤莳被宪侯亲信快马接到宫中。小孩在路上已知原委,进得大殿,规规矩矩行礼。宋微笑着招手:“小莳吃过午饭了没有?”说着,亲自取了乳酪果品,招呼宫女送到小孩面前。
独孤莳一本正经地礼貌谢绝。宋微笑道:“高昌使者年少才高,适才作了首诗,欲与我咸锡少年才子切磋切磋,故临时把你叫了来。我跟你爹说你诗写得不错,他都不肯相信。我可是打了包票的,你千万别轻易叫人比下去了。”
独孤莳想看他爹一眼,忍住了。向宋微道:“殿下,高昌使者大作,可否容我拜读?”
早有内侍将高昌少年诗作拿过来,又为独孤莳单设一张几案,文房四宝伺候。
独孤莳看完对方的诗,也不说话,低头默默思忖。他年纪小,行止镇定自如,模样又极出色,满殿上下,包括许多蕃邦使臣,都不由得把心偏到了这边。
不过一刻钟,独孤莳执笔开始书写。写完了,抬起头,眼中光芒闪动。
宋微一看,心知八九不离十。道:“不如小莳也自己读给我们听听。”
独孤莳应了,站起来,童音清脆:“伐鼓通严城,车马溢广躔。煌煌列明烛,灼灼照华鲜。丹殿据龙首,崔嵬对凤山。寒生千门里,日照双阙间。禁旅下成列,炉香起中天。辉辉睹明圣,济济行俊贤。愧无鸳鹭姿,短翮空飞还。何当假毛羽,云路相追攀。”
话音刚落,殿中诸人纷纷鼓掌喝彩。宋微笑盈盈问宋:“二皇兄,独孤小公子之诗作何如?”
宋悠然道:“‘何当假毛羽,云路相追攀。’别的不说,单论立意境界,高下立判。”
那高昌少年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宋微忙打哈哈圆场,将两个小孩好一通夸。且大慷父皇之慨,赏给高昌少年与独孤莳一堆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 附录:
万国贺唐尧,清晨会百僚。花冠萧相府,绣服霍嫖姚。
寿色凝丹槛,欢声彻九霄。御炉分兽炭,仙管弄云韶。
日照金觞动,风吹玉佩摇。都城献赋者,不得共趋朝。
唐包佶《元日观百僚朝会》
伐鼓通严城,车马溢广躔。煌煌列明烛,灼灼照华鲜。
丹殿据龙首,崔嵬对凤山。寒生千门里,日照双阙间。
禁旅下成列,炉香起中天。辉辉睹明圣,济济行俊贤。
愧无鸳鹭姿,短翮空飞还。谁当假毛羽,云路相追攀。
唐韦应物《观早朝》有删改。
☆、第一四二章:临时骑虎显绝技,弯弓射雁识天骄
借着献诗掀起的小高潮,众人又喝了一巡。午时已过,酒足饭饱,即便没醉的,也醺醺然有了放浪形骸之意。
咸锡皇室西北起家,昔日高祖麾下,除了夏族本部军队,另有蕃属三族十六部。其中鲜卑一族,如宪侯独孤氏,已然彻底夏化。回纥一族,始终保持着与上邦朝廷的良好密切关系。而突厥一族,则有些反复无常,内部亦是打打闹闹,分分合合。
无论如何,追本溯源,咸锡一朝与西北少数民族的关系,比起往昔历朝历代,都要更加亲近。君臣上下对待大小蕃邦的态度,也来得更加自信随和。
两年一度的中秋朝贡,飨宴末尾,照例有几场余兴节目,比方角力、筋斗、爬杆、步射、骑射……各使团均可派人参加,优胜者会获得特别奖赏。此环节类似后世大企业尾牙无差别抽奖,给参与者一个最后的惊喜。当然,抽奖凭的是运气,比赛则除了运气,还要凭本事。余兴节目历来极受欢迎,特别是那些愿望没有得到满足的,朝贡过程中感觉被冷落了的,赢场比赛捞点奖品,能找回不少心理平衡。况且上邦天子派发的奖品,一向丰厚得很。
节目开始,殿内诸人纷纷移步殿外,有人手里还端着酒杯,甚为惬意。
紫宸殿前广场十分开阔,这时坐席已然撤走,可同时进行几项游艺活动。还没吃喝够的,则转到侧面烧烤架子旁继续。
有热闹可看,在场诸人兴致高涨。休王殿下尤为高兴,因为他不光瞧热闹,还当裁判,且兼任颁奖嘉宾。面子里子全齐,风光得不得了。
射箭类比赛占地最大,也最精彩,被安排在最后。西北各族没有不擅此道的,几轮淘汰下来,剩下回纥、东突厥、高昌、吐火罗四族选手争夺冠军。前面三个派出的都是使团随行高手,唯独吐火罗,竟是吐火罗王亲自上阵。
宋微对着四位决赛选手温言鼓励一番。那吐火罗王自认此行得了额外照拂,头天单独觐见又聊得相当投机,不觉对休王殿下印象极好。他抽签抽着了开场箭,这时忽然上前两步,手捧白羽,冲六皇子单膝跪下:“殿下,依敝邦风俗,开场箭当由福泽深厚、地位最尊者射出。肯请殿下为我等发此开场第一箭,愿殿下赐福我族上下。”
所谓英雄识英雄,惺惺惜惺惺,通过昨日一番谈话,吐火罗王认定六皇子长于骑射,不由得临时起意,做此请求。
在场的通译官十分尽责的将这番话翻译出来,竟惹来一阵热烈的喝彩鼓噪,可见吐火罗王这个提议大受欢迎。正是气氛最佳时候,许多蕃族使者只图越热闹越好,巴不得上邦皇子也下场耍一耍,反正又不会分薄了奖品。而咸锡这面,不少人知道六皇子惯于击鞠行猎,射箭功夫自然不会太差。再说骑射君子艺,虽然是专供蕃人显摆的日子,但得休王殿下与蕃同乐一把,宾主尽欢,亦足以传为佳话,遂跟着拍手鼓劲。
宋微不由得暗暗叫苦。知道休王会射箭的人很多,听说休王才受伤的人太少。肩膀上的伤,端杯举箸早已无碍,开弓射箭却有些勉强。
就在他踌躇犹豫的当儿,有人忍不住了。
高昌箭手开口道:“吐火罗王,该阁下上场便老老实实上场罢。休王殿下何等身份,你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分量。”他操着一口蹩脚的波斯语,偏叫多数人听懂了。
那边东突厥箭手附和:“就是,殿下这么个斯文人,万一有个闪失,你担当得起吗你?”
这两位自诩背景雄厚,心直口快,都没把新晋小国之主放在眼里。至于言辞间顺带将休王殿下暗讽一把,并不难理解。高昌使团未能完成任务,献诗真正变成献丑,憋了一肚子闷气。至于东突厥,因为打听得太子主持朝贡,下了大功夫,提前活动打点,就想在皇帝劝架时能压倒另外两个部族。谁能料到,主事者临时变成六皇子,许多财物打了水漂,只能敲落牙齿肚里咽。郁闷之余,就指望最后多赢几场比赛,捞回点老本。对于吐火罗王这种节外生枝的举动,当然十分之不耐烦。
吐火罗王是个耿直人,当即与那两位争执起来。核心意思就是:你侮辱我可以,侮辱文韬武略的休王殿下,绝对不可以。
一时蕃使夏臣,纷纷发言表态。绝大多数都喝得有点儿高,迅速吵得脸红脖子粗,甚至眼看就有按捺不住要动手的。
宋微抄起号令比赛用的鼓槌,在牛皮战鼓上狠狠一敲,余音震耳,满场肃静。
轻咳两声,扫视一圈,微微笑道:“今日高手之争,本不该我班门弄斧。然而吐火罗王拳拳心意,岂忍辜负。宋霈不敢藏拙,且为大伙儿助助兴罢。”低头看看身上紫绫绣袍,复又抬头,眸光流转,与在场众人打商量,“不如……容我先去换身衣裳?”
他这一番做派,风度绝佳,诚意十足,人群中顿时爆出一阵欢呼,无不满怀期待,等着看休王殿下射出决赛开场箭。
宋微回殿内更衣,李易与蓝靛随行。瞅个无人注意的空当,把李易叫到身边,快速低声嘱咐:“去找独孤铣,把我的弓箭拿来,要快!”
李易一脸愁苦:“殿下怎的如此冒失!肩上新伤初愈,尚无法施力哪!”
宋微扭扭胳膊耸耸肩:“骑虎难下,非上不可了。反正就这一锤子买卖,我不去,难不成你去?我的弓省力,赶紧拿来是正经。”
李易无奈,眼下别无他法,只得匆匆转身出去,找宪侯帮忙。
宋微冲蓝靛道:“给我弄身利落点的衣裳,不能寒碜了。”
蓝靛赶忙回答:“先头给殿下做好的衣裳,四时八礼共计三十二套,里头就有骑射劲装,都在宫里放着,这就差人取来。”
宋微失笑:“倒挺方便……”忽然脸色一沉,“蓝管家,不会是我爹早算好这茬了吧?要不怎么连衣裳都是现成的?”
蓝靛一惊,立刻弯腰躬身:“殿下切不可多想,断无此事。休王四时八礼冠服,陛下早在三月便交待给宗正寺了。确实新近方才完工,来不及送去王府,故此先在宫里放着。”
宋微这时已然想通,且不说此一桩事先算不到,皇帝再怎么诓儿子干活,也必定不愿看到自己带伤上阵。问蓝靛:“你差人去取衣裳,不会惊动我爹吧?”
蓝靛闻言,愈发恭敬:“殿下放心。”
两人才说了这么几句话,李易便回来了,比取衣裳的内侍还快。宋微吃惊:“没找着那混蛋?”
献诗结束,独孤铣派人送儿子回府,本人可是一直留在现场。宋微印象中,几个箭手抬杠那会儿,还看见他杵在不远处。
李易神色尴尬:“不是,殿下,找、找着了……”说着往边上让让,六皇子口里那混蛋便从屏风后闪了出来,手里提着的,正是宋微的专用弓箭与箭袋。
宋微“咦”一声:“来得挺快呐。”
独孤铣道:“上回出城前夕入宫,拿着它不甚方便,遂委托奕侯保管,放在宫里了。”
两人你问我答,恍若“那混蛋”三个字根本没出现过,脸皮厚得叫正直的李管家差点咬牙。
原来刺杀事件后,宋微的弓箭当夜就被独孤铣没收了。怕他妖蛾子太多,不敢留在宪侯府,恰好皇帝临时密召入宫,独孤铣便带着它过去,暂且交给魏观保管。今日使者比箭,吐火罗王那番话一出,独孤铣当即预感不妙。形势所迫,哪怕他一万个想代劳,亦无法可施。等休王出言应下开场箭,抬脚就去找奕侯魏观。
宋微伸手去接弓箭,独孤铣却将之递给了李易,自己握住他右腕,从怀里掏出枚扳指,给他套在拇指上。
宋微动动手指,又“咦”一声。大小合适不说,还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低头瞅瞅,乌黝黝的色泽里头透出沉敛的莹光,凉沁入骨,看不出什么材质。
“不必疑惑,还是原先那个。只不过内圈略为削薄,以玄铁合金包裹。”独孤铣在那扳指上头摸摸,顺势将宋微右手五指都拢在掌心,“小隐,这是世上最坚韧的佩s了。除非内力深厚的绝顶高手,否则没有刀剑能把它劈开。”
独孤铣说罢,瞅瞅李易。李管家忙把弓箭呈上。宋微接过来,试着拉开弓弦。拉到一半,又慢慢收回去:“嗯,挺好使。”见几双眼睛都巴巴望着自己,笑笑,“省点力气,留着一会儿用。”
独孤铣忽然将他一把拉到身前,手掌往左肩猛按下去。
“啊!”宋微惨呼一声,痛得浑身发软,趴在他怀里。
独孤铣冷冷道:“先前问你疼不疼,尽给我打马虎眼,嗯?这个样子,还开场箭?别丢死人了!”
宋微恼羞成怒,挣扎着站直:“不过一箭而已,老子忍得住,用不着你瞎操心!”
独孤铣不再说话,直接上手,开始扒他衣领。宋微还要挣扎,被他牢牢攥住,转念反应过来,大概只是换衣服,老实站稳,不再乱动。
伺候的闲人都在外头,室内除了宋微,便只有独孤铣、李易与蓝靛。蓝靛手上捧着刚送到的新衣裳。
上身脱得光溜溜,独孤铣把人扣在怀里,又是捏又是看。宋微额上青筋直爆,那边李管家抬头望屋顶,蓝管家低头看地面。
独孤铣忽道:“李御医,封穴镇痛,截脉发力的法子,你知道多少?”
李易听宪侯这么问,立刻猜到他心中打算,沉吟道:“这是内家功夫法门,却常用于外伤紧急状况,并非下官擅长领域,仅略有所知。不过,若有行家指点,经络穴位之道,下官倒也不敢妄自菲薄。”
独孤铣点点头:“办法我知道,但须你帮忙。”抱紧宋微,低声道,“小隐,这个时候开弓,必定引发旧伤。你这般贸然上场,只怕中途就要力竭。筋肉撕裂之痛,我保证,你忍不住。我让李易帮你封穴截脉,发力时与平常无异,不会觉得痛。只是……时效最多一个时辰,过后少不了多遭些罪……”
宋微听明白了,撇嘴:“行了,不丢面子,就要丢里子。这回的面子丢不得,过后遭罪便遭罪罢。――你不就是这意思么?”
独孤铣摸摸他的脸,不再多说,径自与李易商量如何下针。
紫宸殿外众人翘首踮足企盼,等着休王殿下换完衣裳出来,奈何这衣裳换得似乎稍微有些久。不过,当六皇子一身明金暗紫夏族劲装,背负长弓,腰悬箭袋,步履轻捷而来,飒爽如松竹之姿,比之先前潇洒若梅兰之态,端的是一种高标,两样风流,顿时谁也不觉得白等。
礼官问:“殿下是步射还是骑射?”
宋微扬扬头:“死物有什么意思,牵我的马来。”
早有侍卫牵着得哒过来。宋微翻身上马,向捧着羽箭的吐火罗王笑道:“我比不得你,天生神力。好在只是图个彩头,便使惯用的弓箭罢。”
各人拿的其实都是自己用惯的弓矢,当然不会有人在此等细事上计较。决赛骑射靶子是事先备好的活雁,当场放飞,选手同时射猎,以数量和中箭位置定输赢。因为大家用的箭都不同,故很容易分辨胜负。
宋微射的是开场箭,没人和他争。跟着礼官的引导把相应仪节应付完,在马上坐定,抬眼看去,才发现前方负责抛掷活雁的侍卫,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宪侯。念头一转,反正是玩,那就玩大一点。否则过后的罪不是白遭了么?伸手从箭袋中抽出三支,向着独孤铣晃了晃,随即策马奔跑。
因场地有限,马儿只在广场当中兜圈子。得哒跑过半圈,宋微屏息凝神,弯弓搭箭。那边独孤铣蓦地松手,一只大雁扑棱棱直窜云霄。众人视线都落在休王的弓箭上,待得发觉有异,三只大雁均已飞到半空,眼见就要展翅翱翔而去。
宋微骑在马背上,仰面侧身,手中长箭锁定目标,却不急于射出。恰在得哒跑完一圈,回到原点时,松开右手。但听得“嗖嗖嗖”三声连响,三只大雁以眼花缭乱之势,接连下坠,砸到地上。
负责报靶的侍卫奔过去,用充满了惊喜与激动的语调大声道:“三箭均中雁目,上上射!”
☆、第一四三章:说理论情担大任,求全负重忍积伤
休王殿下精彩绝伦的开场箭效果惊人,四位决赛选手深受鼓舞,均有超常表现。最终计靶,却是回纥箭手与吐火罗王并列胜出。宋微对这个结果极其满意,十分大方地表态不必搞加时赛,冠军奖品发两份就是。
至此,余兴节目顺利结束。虽不敢说皆大欢喜,亦当得上周到圆满。
鸿胪寺卿掐着时刻通知寝宫那边,未时刚过,皇帝便出现在紫宸殿,群臣及蕃使跪拜谢恩,整个中秋飨宴活动才算真正完成。有那次日就要启程返回的,挨个向皇帝拜别辞行,又多费了一点工夫。
最后一个使团跟皇帝告别的时候,宋微已经有点站不稳了。封穴截脉的时效刚过,皮开肉绽似的疼痛冷不防猛然袭来,果如独孤铣所言,便似要活生生撕裂筋肉一般。连日累积的困倦疲惫,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瞬间变得无法抵御。不过片刻,汗湿重衣,眼前昏黑一阵紧似一阵,左肩上的痛感刹那蔓延到全身,体内力量如开闸泄洪般流逝干涸。
模模糊糊似乎看见大殿中的人越来越少,心想,该走的都走了罢?听得内侍一声吆喝“起驾――”心头大松,原本打算咬牙撑到老爹撤退,看来是不行了。眼睛一闭,直挺挺往前栽倒。
他这里不管不顾就地昏倒,除了宪侯与李御医,其他人谁不吓得魂飞魄散?独孤铣本来就站得近,一闪身把人捞进怀里,翻个面将没受伤的右肩靠向自己,打横抱起。不及仔细察看,赶紧开口安慰脸色煞白浑身打颤的皇帝:“陛下且安心,六殿下无妨。只因蕃使相争,殿下不得已下场骑射,臣与李御医以封穴截脉之法为殿下压住伤势。此刻疼痛反噬,一时难以承受,不必太久便能缓过来。”
李易先头站在角落里,这时早已奔至近前,待宪侯说完,放下搭脉的手,补充道:“陛下,殿下会昏睡过去,也是因为这些日子太累了,无甚大碍,多养养、养养便好。”
六皇子为什么这么累,李御医从头跟到尾,最清楚不过,奈何没法多说。面对皇帝,还得拼命轻描淡写敷衍过去。心知如此积累压制而后爆发,怕是得有一番折腾。不过话说回来,只要后头养得好,凭六殿下的身体底子,很快便能恢复。
皇帝听李易说无甚大碍,适才吓得空落落的心脏才慢慢填实。望着殿内仅余的几位皇子公卿,问:“休王有伤在身,尚未痊愈。谁给朕说说,为何会不得已下场骑射?”
六皇子遇刺,皇帝追查凶手,安王与端王知道,明国公与成国公也知道。只不过,昨日早朝见到宋微,都以为受伤是装的。在场唯一一个不知道的,乃鸿胪寺卿。皇帝的问题是他职责所在,韦厚德战战兢兢上前,把午后射箭比赛始末说了。暗中腹诽,就休王那个鲸吞海饮活蹦乱跳模样,谁敢相信他身上带伤呐……
中规中矩的开场箭,本只需一发。休王偏要显摆,连射三箭。虽有卖弄之嫌,却取得了极好的现场效果。
韦大人瞥一眼宪侯怀里抱着的人,软绵绵悄无声息,简直无法形容地虚弱可怜,带伤上阵一事,想不相信也不行。如此看来,这几日六殿下着实辛苦。陛下与明国公将人托付给自己,虽尽职尽责,却未必尽心尽力,端的是惭愧啊惭愧……韦大人惭愧得不行,跪下就给皇帝磕头请罪。
皇帝摆摆手:“起来罢,不关你事。他要逞强,合该吃吃逞强的教训。”
小儿子懒散又娇气,从来没吃过这份辛苦。如此几日操劳下来,能撑到这个地步,相当不容易。皇帝一句话貌似不满,然而即使耿直如鸿胪寺卿,也听出了那语调间难以掩饰的骄傲自豪与心疼不舍。
宪侯和李御医送六皇子去寝宫诊治。二位国公及鸿胪寺卿被皇帝点名留下议事。闲杂人等顿时变成了二皇子跟四皇子。
安王与端王同行出宫,宋霏忽地嗤笑:“从前父皇偏心老大,如今偏心老幺。这回老大跟老幺对上,我看他怎么办。”
宋冷冷道:“总之轮不上你我,少操份儿闲心罢。”
宋霏继续嗤笑:“爷不操心。爷压根不稀罕。爷快活得很。”
宋鄙夷地瞅他一眼:“老大跟老幺对上,你以为你能快活多久?”
宋霏一愣,甩甩袖子:“想起老大,我这后脊柱就发凉。还不如老幺那野猢狲呢。”
宋阴沉着脸,不置可否。兄弟俩在宫门前分别。
皇帝这一天只飨宴开始与结束来露个脸,精神还不错。明国公长孙如初虽然全程跟进,为六皇子作场外辅导,毕竟没什么实际事务。成国公宇文皋参与了前期策略制定,真正具体接待工作,无须他插手,不过今日陪一天客而已。比起累得昏倒的休王殿下,以及晕头转向腰酸腿软的鸿胪寺卿,还有大中秋晚上坚守岗位,陪蕃邦来使逛京城的各位礼官,实在轻松太多。
皇帝心中多少担忧儿子。但李御医说了,“无甚大碍”。况且有宪侯在,肯定出不了岔子。遂稳住心神,向韦厚德问完飨宴经过,勉励一番,把人打发走。随后与两位国公一道,移步明思殿,坐下来细细探讨,共商国是。
皇帝手里端着茶盏,望住下首二位心腹重臣,静默不语,面上带出些微笑意。
长孙如初站起身,一躬到底:“陛下英明,臣愿赌服输。陛下决心改立六皇子为太子,臣无异议。”
皇帝听罢,反而收起笑容,道:“你也看见了,老六毛躁得很。你今日说了这话,他朝可不许反悔。”
长孙如初站直身:“君前无诳语。微臣既与陛下约定,若六殿下顺利完成主持朝贡之事,则赞同陛下改立太子提议,断无反悔之理。何况六皇子表现,远超预料。恕臣直言,先前臣之所忧,在六皇子有小聪明、小仁义,无大智慧、大担当。这几日看下来,倒是臣多虑了。只不过……陛下所料极是,六殿下的大智慧大担当,非情势所迫出不来。”长孙如初笑了,“果然,知子莫若父。”
中秋前夕,就在太子称病撂挑子之后,皇帝密召明国公与成国公,明确表示欲改立六皇子为太子。君臣连夜深谈,最终皇帝与长孙如初定下如此赌约。
皇帝得了明国公回话,欣慰地点点头,看向成国公:“鸣野,朕记得,此事你从起始就不反对。”
“鸣野”乃宇文大人的字。《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宇文皋闻声站立:“是。臣以为,六殿下有孝慈仁心,足具君主之德。君德昭昭,则人心向往。垂拱而治,拭目可待。”
皇帝听到这,不由失笑:“垂拱而治?爱卿知六皇子甚深啊。孝慈仁心,你没说错。老六淘气是淘气,论淳厚本心,谁也不及他。”
孝慈仁心这一条,皇帝是一万个同意的。只不过他无从知晓,六皇子曾为宇文皋亡母吟唱挽辞,通宵达旦。在成国公心目中,如此恩情,有若山岳之高,冥海之深,肝脑涂地不足以报。仅此一条,就足够令他毫不犹豫赞同皇帝的决定了。
宇文皋是孝子,更是理智派实干家。六皇子唱挽歌一事,绝不止一份私人恩情而已,关键在于体现了当事人对于孝义的态度。在成国公看来,君主号召力必须强,却不一定要太能干。所谓德在才先,民心为上。明国公所言智慧担当固然重要,但智慧担当都叫皇帝占去了,底下三公五侯六部九卿,干什么吃的?一个秉持正道、大度容人的君主,才最靠谱。
皇帝喝口茶,道:“朕还记得,你也有条件。”
宇文皋同样一躬到底:“是。微臣赞同陛下改立六皇子为太子。只是,微臣以为,改立太子的同时,亦须定下太子妃人选。”
皇帝默然半晌,叹气:“你也知道,为成亲这事,休王闹得厉害。”
宇文皋跟着默然半晌,同样叹气:“陛下欲改立太子,六皇子这个亲……则非成不可。”
皇帝没有马上回应。过了一会儿,才道:“鸣野,朕以为,你与润泽……私交甚笃。”
宇文皋顿了顿,郑重敛容:“陛下,正为私交甚笃,固须秉公行事。宪侯与休王亲密无间,本属私行小节,无关紧要。然若陛下改立太子,累及名声尚在其次,恐怕……有碍未来皇嗣。欲改立太子,必同时立太子妃。这个道理,陛下比微臣明白,想来……宪侯更加明白。除非,宪侯不肯赞同陛下决定。”
皇帝半天没说话。最后道:“宪侯那里,朕亲自去说。”
宇文皋心中黯然。公私两立,忠义难全。事已至此,成国公几乎能够预感,一旦皇帝给出足够分量的理由,宪侯可能作何抉择。
这时长孙如初插口:“陛下,臣以为,最难办的,恐怕还是六皇子殿下本人,不肯心甘情愿……”
皇帝看他一眼,神色淡然,不见哀乐:“朕当然知道他不肯心甘情愿。――不是你说的么?六殿下的大智慧大担当,非情势所迫出不来。”
寝宫暖阁内。
宋微神志迷糊,因为疼痛无法真正沉睡,瑟缩着身子不停往拥住自己的怀抱里靠,似乎潜意识里就知道,这样可以换得更多的舒适安稳。
独孤铣手里的鲛绡帕子浸了冰凉的井水,一层层往他裸露的左肩上覆盖。皮肤表面并未绽开,然而内里才愈合不久的伤口却因施力过猛而重新撕裂,一片红肿紫涨,十分吓人。
井水冰冷,痛感没有那么强烈了,宋微慢慢清醒,睁开眼睛:“独孤铣……”
“嗯。”
“我好困。”
“睡罢。”
“睡不着。疼……”
独孤铣恼恨他没轻没重,自作自受,板着脸应两声,终究不忍。将汗湿的额发拨开,安慰道:“不能再下针止痛。一会儿汤药来了,喝下去会好些。乖,再忍忍。”
宋微眨眨眼睛,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难受。从思维到身体,全都沉重黏糊得像一团烂泥,分不出到底哪儿疼,怎么个疼法。眼眶冷不丁就红了。他脑子混乱,想不起缘由因果,只一门心思认定,自己会落到如此地步,全是眼前这混蛋的错。
扁起嘴,吧嗒吧嗒砸出几滴眼泪:“都怪你……”
独孤铣将他扶起来些,换了热帕子擦汗:“嗯,都怪我。”
心中不忍变作懊悔。明知道他要遭罪,如何不能抛开面子不要,替他接下那开场箭。其实心里也清楚,当真如此做了,多半适得其反,六皇子才不会承宪侯的情,搞不好逞强逞得更狠。眼下这般,倒是最好的结果了。
行动间牵扯伤处,宋微忽然就疼明白了,彻底醒神,想起了自己究竟为何落到此等惨状。被独孤铣温柔细致伺候着,不由既爽快又尴尬。可恨的是,爽快也好尴尬也罢,不但丝毫减轻不了身上的疼痛,反而好似具备了放大效果。悻悻道:“早知道,就该叫你替我,有什么大不了。”
独孤铣停了停,才继续动作。就为他这句无意之语,心头一阵热辣。过得一会儿,低声回答:“小隐,你知道的。凡是能做的,我都肯替你做。――只要你愿意。”
宋微从鼻子里哼一声,不说话了,靠着人闭目养神。
独孤铣给他擦了两把汗,忽然伸手,掌心贴上额头,满面凝重:“李御医,你过来瞧瞧。”
李易赶忙过来察看。末了道:“新伤迭旧伤,又有酒意催动,会发热是正常的。所幸热度不高,侯爷不必太过担忧。只是今夜离不得人。”
独孤铣点点头。不多时汤药煎好,一口一口给宋微喂下去。等人睡熟了,起身冲李易道:“我先出宫安排些琐事,入夜宫禁前必定返回。小隐这里有劳李大人照看。陛下问起,大人且斟酌着说。”
☆、第一四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