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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多拉与他毕竟也有过美好的时光,并不会被他的错误完全磨灭。只有一点也好,他想要她曾经因为他快乐过的证明。他渴求这自欺欺人的幻想,而不是最后只能由他的假设填满的余白。
    今日也不例外。
    赫尔墨斯小心地触碰亡者的精神碎片,像拨开花瓣,在确认完毕后将无关的那些放归梦之海的潮涌。下一片,再下一片……
    昏暗的洞窟刺入他的神识。似曾相识。
    确切说,他见过这洞窟面目全非的模样。
    结局抹消了一切过程。当然是这样。
    他用她的眼睛看着死亡披纱到来。一遍又一遍。直到耗尽神气失去意识。
    醒来时他已经被扔在至福乐原外。
    那之后,赫尔墨斯回避至福乐原很久。但在梦中,这段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
    他继续履行身为使者的职责,传递消息、为人间带去财富与好运。身为渡灵人,他免不了与卡戎照面,但他们默契地对一些事只字不提。宙斯没有多做询问。在外界看来,赫尔墨斯至多缺席了庆祝击溃癸干忒斯的那一场盛宴。
    厄洛斯又向赫尔墨斯射过几支金箭。也许因为他自行逼出了金铅双箭,赫尔墨斯对爱欲之神的恶作剧感知倍加敏锐,厄洛斯没能再得手。
    阿波罗不止一次找他喝酒聊天。勒托之子出于好意,然而这份关怀的意图过于露骨,笨拙且无用。在赫尔墨斯的操使下,话题总是不知不觉偏离阿波罗想要谈论的方向。
    赫尔墨斯无法和这位异母兄长那样,坦率表达喜怒哀乐。并非因为欺骗之神那个侧面天然的束缚,他只是觉得倾吐毫无意义。如果忏悔自白能让潘多拉复生,他不介意向天上地下的每位神祇都诉说一遍前因后果。然而阿波罗能给的终究只是诚恳的劝慰。
    每当阿波罗离去,赫尔墨斯就会忍不住把刚才几乎没动的神酒喝干净。
    神明不会因佳酿失去清醒,但他可以骗自己醉了。
    然后他就找到借口,凭一股不存在的酒劲冲到伊利西昂,隐匿气息,换上另一张脸,扮作陌生人,与潘多拉居住的农舍隔着一片原野路过。仅此而已,没有驻足,没有搭话。他明明没有勇气一窥她如今生活的究竟,却一次次地做这可笑的无用功。因为他还抱有一丝无法坦承的幻想:如果她注意到他、由她主动搭话,那么就不算他无耻地打扰她死后的安宁。
    最惊险的一次,她恰好打开门,与他这个过路人遥遥地对视。她当然没认出他就是送她前来的神使,只站在门口,朝他礼貌且友善地微笑。赫尔墨斯不知道自己是否来得及回一个微笑,他总觉得自己落荒而逃了。
    他路过的时候,她门前的小径上可能会多几朵风吹来的异色花朵。但她大概从来没有注意过。
    这样的结局他就该知足。虽然称不上美梦,但宁可在这个时刻止住。
    但这毕竟是个噩梦。
    地点与昼夜唐突转换,赫尔墨斯正乘着夜风掠过伊利西昂寂静的原野,穿入远离村落的平缓山地。其中一座丘陵远看平平无奇,他径直朝草坡上飞,一头扎进去。茵茵碧草颤动扭曲,开出一个小口吞没众神信使的身影,随即恢复平静。
    障眼的迷雾后是一座山丘,顶端有一间石屋和一座神祠。
    癸干忒斯战争告终后不久,阿波罗就将潘多拉的躯体交给赫尔墨斯,体贴地没有过问葬礼事宜。因此他自然不知道,赫尔墨斯在伊利西昂的某座神祠中供养着她与魂神分离的身体。
    赫尔墨斯依然没有放弃。
    一定有将死亡气息驱逐出潘多拉灵魂的办法。到那个时候,她的精神自然会受到召唤从梦之海脱离,与灵魂一起回归他想方设法维持原状的躯体。
    他知道这执念脱离常轨,是疯狂的愚行。
    但真要计较起来,在岩洞上的那些双蛇杖符号映入眼中的那刻,他大概就疯了。他只是掩藏得很好,甚至骗过宙斯的眼睛,表现得近乎正常。
    赫尔墨斯在橄榄树环伺的庭院降落,径直走向神祠。他的步子陡然顿住。
    本应上锁的神祠门竟然开着。
    门后的是--
    赫尔墨斯在这个时刻惊醒,却在另一个噩梦中醒来。
    他站在一座美丽的花园里,细草娇花随着风向他点头。困惑地听了片刻树林婆娑,他懵懵地回忆起来,刚才的都是前尘旧梦,这次一切都已经不同。都怪暖风和煦,他又犯糊涂了。是的,他躲开了厄洛斯的埋伏,及时赶到,将潘多拉从厄庇墨亚带走。然后他们如愿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魔盒开启都已经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了。
    可为什么,当树荫后传来呼唤他的声音,他足下像生出泥沼,冰冷的恐惧缓慢地攀上心头?
    “赫尔墨斯。”
    潘多拉在呼唤他。
    躯体自顾自地动起来。他分开橄榄树的枝条走过去。
    潘多拉坐在树下的高背椅上。
    叶间漏下细碎的日照,她的长发挽成一束垂落肩头,闪着银白的微光。
    “我的时候到了。”她轻轻说,干瘪瘦消的脸颊随微笑陷出深痕。
    “……不。”
    晨曦女神为爱人求得永生,却忘了要求永远的青春,于是她只能看着他老去。而赫尔墨斯甚至没能给潘多拉永生。她猜到永生的代价,不愿意饮下仙馔密酒,不想让他遭受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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