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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哎!”花姐答应完,又笑了一声,“别皱眉头,不是什么大事儿。之前那么难不都走过来了吗?我这一生,遇到的都是好人呢。从出生起……唉……”
    祝缨心头一动,问道:“怎么?人还没找到吗?”
    “那对忠仆夫妇已经回来了,那位王妈妈就是我刚出生时的乳母,现在被我娘派到我身边。可惜,她的女儿至今没有下落。我问了,娘说,带着那个孩子,养到五、六岁上,被强令分开了。你知道的,人在贱籍身不由己,父母子女说分离就分离。娘和舅舅已经去信托人查了,成年人记得来历倒好找。孩子长到大,模样也有改变、小时候的事儿也不容易记得,就难找了。”
    张仙姑道:“哎哟,她闺女没个下落,就把她放在你那儿,你亲娘心也太大了,也不怕这个王婆子心里有怨恨给你使坏呀?”
    “王妈妈是好人,就是看得我比亲娘还紧,眼珠子一错不错的,”花姐道,“我知道的,她是想亲生女儿了,看着我,像看着那一个。”
    “那,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呢?等我忙完了,帮你找。”
    花姐道:“那倒好了,表哥说你找人的本事很高。”
    “她叫什么?”
    “婵娟,”花姐说,“本来没名字的,在他们家里排行第一。娘带着她,就给她起了这么外名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冯夫人为人讨厌,确是很会起名字了。
    祝缨道:“好,我记下了。冯婵娟。”
    花姐道:“也不知道有没有改姓,反正,名字是这个,就算记不住我娘,名字她应该记得住。”
    “好!”
    陈大娘子和金大娘子又回来了,给花姐洗去脸上被泪痕冲花的妆,重新给她上了妆。陈大娘子道:“再不走,禅房那里就遮掩不住了。”
    花姐与祝缨依依惜别。
    …………——
    陈大娘子看在眼里,等上了车,问道:“妹子,你对我说句实话,心里是不是还想着他?”
    花姐道:“嫂嫂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是不可能了的。”
    “这……”
    花姐道:“我们毕竟是共患难的,纵做不成夫妻也不想成仇人呀。”
    “是啊。他没再怨你吧?”
    “我遇到的都是好人,她很好,没有怨恨过我,总是帮着我。”
    陈大娘子看她口角含笑的样子,心道:真是冤孽,这可怎么是好?又埋怨丈夫多管闲事,又嫌弃丈夫竟然没能把这件闲事给管好!
    她又想起丈夫的叮嘱,问道:“那,你哥哥叫你提醒他的,他说了吗?”
    “嗯,他都记下了。”
    陈大娘子道:“唉,这都是什么事儿呀?我自打从家里到了这京城,看着满眼繁华,却没有在家里自在了。在老家,担心得跟什么似的,却总觉得日子有盼头。现在,我也不知道盼什么好了。”
    花姐也不敢给陈大娘子拿主意,以亲娘的转述来看,陈丞相府上那位继夫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叫陈大娘子放心享受,那显然是不行的。提议陈大娘子生养个孩子,把孩子教导成材,虽说是“正途”,可父母都生活得不安稳,再要个孩子,岂不是害了孩子?
    她只好说:“我也是这样。以往在老家,总琢磨着,到农时了,该安排长工了。今年收成如何,家里要如何花销。”
    姑嫂二人对望一眼,都有点理解对方现在的处境了。
    回到了寺庙,两人悄悄回禅房,却听到王婆子与陈大娘子的丫环在争执:“我去见我们小娘子,你拦着做甚?你们干什么了?”
    花姐道:“王妈妈。”
    王婆子和丫环都惊讶:“小娘子?你怎么从外面过来了?”
    陈大娘子道:“我有些歇不住,就请妹妹陪我到外面走一走,怎么了?”
    王婆子道:“娘子要出去,也该叫我们一声,我们好伺候着。怎么能让你们独个儿出去呢?”
    陈大娘子笑道:“就是不让你们跟着,我们两个才自在。你们一跟,别人一让,就没意思啦。你们也歇好了吗?”
    “是。”
    陈大娘子道:“正好,听说这里的素斋不错,吃了再走。妹妹,再捎些回去给姨母才好。”
    花姐道:“嫂嫂说的是。”
    两人吃了素斋,又买了几只大食盒的素斋,陈大娘子命人把其中的一盒送到沈瑛府上,说:“孝敬外祖母。”
    姑嫂二人各自归家。
    花姐坐在车上,王婆子忍不住说:“小娘子,别怪我多嘴,你一个小娘子,不兴不带人就乱跑的,万一遇着什么事儿可怎么好?”
    伺候花姐的小丫环不高兴了,说:“您老这话说的,好像小娘子就要出事了一样。”
    王婆子瞪着她说:“你懂什么?小心没有错处的!”
    花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王妈妈,别着急,我也另托了表哥他们留意婵娟的。”
    王婆子没想到她又说了这样一句说,忙说:“您怎么又说这个了呢?夫人听了,又该不高兴了。婵娟……婵娟……那是她的命啊!就生在这个府里,就是那个时辰遇上了那样的事儿。”
    花姐道:“王妈妈,你要难过,就说出来。总之,我会尽力找婵娟的。”
    王婆子低声道:“夫人也不上心,您别为了这个再惹她不高兴了。只要您好好的,我也别无所求了。”
    小丫环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亲闺女呢,您怎么不管了?”
    王婆子没有生气,很平静地看着小丫环,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呢?你演一个给我看看?”
    小丫环不知所措,她很讨厌这个王婆子的,这个婆子跟李婆子一样的讨厌!这府里的婆子们总是让小丫环们讨厌的,婆子们总是说些老生常谈,总是会禁着小丫头们不许她们开心。仿佛年轻姑娘开心了,就是一件多么罪不可赦的大恶一样!
    但是婆子们掌管着府里的许多事情,算是小有权利,且婆子们出入府门方便,有时候想偷偷买些外面的东西还得拜托她们。
    所以,丫环们受着婆子的管,婆子一生气,叫住嘴她们就得住嘴。不过这一回,小丫环却不是被婆子震住的,而是被王婆子的话镇住的。
    是呢,能办呢?小丫环讪讪地想。
    花姐低声为小丫环说了两句话:“她是淘气,也是跟你怄气,是她不懂事儿。王妈妈,她还没长大,不懂你的处境。”
    王婆子道:“是呢,是不懂。可也没什么,等她配了人,自己也成了婆子,就懂了。做奴婢、当仆人的,都是这样,我小的时候,也当丫头,也不喜欢婆子。都一样。”
    小丫环越发傻眼了。
    花姐苦笑摇头,因祝缨而来的那股子高兴劲儿也沉到了心底。
    “吁——”
    车停了,到家了。
    花姐和王婆子同时挂下了脸,都很沉肃,沉稳地下了车,花姐让丫环提着食盒,一同去见冯夫人。
    冯夫人见她回来又带了素斋,刀疤交错的脸上也显出点笑来:“放下吧。累不累?”
    花姐道:“不累的,娘,等天暖了些,您也该出去走走,那个佛堂很清净,素斋也好。我听嫂嫂说,可以先把那儿包下来,咱们到时候和嫂嫂她们一同去,再请上外祖母和舅母他们。”
    冯夫人道:“我倒想带上你舅母,她那个人呀,就会给我脸子看!你舅舅也是,总是说我……”
    她住了口,沈瑛一向对这个姐姐不错,但是近来埋怨她把祝大和张仙姑给打了,退亲退得难看。
    花姐笑笑:“都是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呢?”
    冯夫人才有点高兴地说:“那倒是。把素斋拿到厨下去,今晚我就吃这个。”
    “哎。”
    冯夫人道:“快去歇了吧,晚上来给我念念经。我这上了年纪啊,眼神儿不行啦,看书总晃。”
    “哎。”
    花姐出去一趟,回来后也如祝缨一般不再出门,每日陪着冯夫人吃斋念佛也不嫌枯燥,有些空闲也寻些书来读,还自己做点针线。一如大部分回娘家守寡的富家姑娘一样。
    但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点笑影,人也略胖了一点点,心情显见好了一些,话也多了一点儿,也常与嫂子冯娘子说话,不像才到京城时那样总是忧虑了。
    冯娘子在京城也没什么交际,她两口子是冯家远枝,天上掉个馅饼把两口子砸了过来。人是冯夫人从血缘相近的几个亲戚里选的,因为冯娘子的丈夫冯朗亲生父母已经死了,冯娘子的亲戚关系也简单,这样是最方便的。只要再禁一禁,他们与旧日血亲来往,就是拘住了一对儿给自家延续血脉的人了。
    冯朗虽然也不够聪明伶俐,冯夫人在乎的却不是这个,又不是亲生的,也不指望这孩子有太多的出息。冯夫人在意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果世上有一份聪明,她宁愿把这份聪明给女婿、给外孙,也不会把嗣子排在前面。
    有这么个婆婆,冯娘子的日子就难受得紧。哪家媳妇都立规矩,可这婆婆跟自己不亲也就算了,跟丈夫也不亲,冯娘子觉得,自己的脚就像被人塞进了一双小鞋子里,晚上睡觉都不许脱下来那种!
    所以冯娘子开始对花姐也是冷冷淡淡的,后来发现花姐不像冯夫人,才与她平常相处。近来花姐开朗了一点,与她常来往,冯娘子就觉得这个小姑子人还是不错的。
    又有点为花姐惋惜:有这么样一个亲娘,生活恐怕很难顺遂了。
    这么一想,冯娘子对小姑子反而更好了一点。对这个现象,冯夫人是乐见其成的,因此对儿媳妇也宽容了一些,甚至拿出自己一副嵌宝的金镯子给了儿媳妇。她首饰多,但是因为毁容的缘故,头面上的都很少,多的是镯子、戒指、项链之类,样子都是精挑细选的。
    冯娘子得了镯子,拿去给花姐看,小声说:“娘对我说,天气暖了,衣衫也薄了些,首饰常露出来,该戴些好的,就拿了这个给我。她这是怎么?有什么开心的事儿了吗?”
    花姐心不在焉地说:“是吧?人不能总是不高兴啊。”
    冯娘子笑道:“以前我真觉得娘就是……咳咳。咱们明天去烧香?”
    花姐马上说:“好啊!”
    她心不在焉,是因为祝缨今天考试!
    也不知道考得怎么样了,是该去上炷香,好好求求佛祖的。
    …………——
    这一厢,花姐担心,那一边,祝缨进了考场。
    原本,她就算已经有了良民的户籍,也不够格就这么考试的。如果是考明经、进士等科,她更是得需要士绅三人做保,写父祖三代,且从家乡那里做个贡士,或者有个官学生的资格之类,得一级一级核实上来。贡士听起来只要有地方官推荐就行,其实,地方官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推荐的,推荐前,地方官自己也要先筛选一下人材,不能弄个傻子上京,最后害自己被追责。
    但是明法科不那么重要,虽然也有各种限制,考的人既不如那两科多,盯的人也少,郑熹手眼通天,给她弄了一个名额。她有正式的户籍,写了爹的名字,又随便编个祖父的名字,也就差不多了。
    明法科考试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祝缨仗着记性好,律、令都背下了,连一些官方的释义、解疑的内容都看过了,考的时候就没什么难度了。
    真正影响祝缨的是她的书写。
    她虽然聪明,也确实“一看就会”、“过目不忘”,但是无论是妙手空空还是爬墙上树又或者张口编故事、赌博出千之类,都是她日常生活会用到,随时要上手的。所以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从不生疏。
    书写却不是这样,她认真练字也就是最近几个月,这几个月还得背书,能练字的时间极少。书写的速度也跟不上,美观也指望不上,只能说“写得板正”。
    祝缨每场考试都写得很艰难,手赶不上脑子,好在时间还算充裕,她与大部分考生一样,都是到最后一刻才交卷。别的考生是因为不会,或者紧张忘记了,她就是因为写得慢!她又不与考生们认识,也不与他们同住一个客栈里备考,考完了她就回家——她这两三个月,痛经之类倒是没有,但是月事不准,并不是一月一次,为了怕出事儿,她考试之前把月经带给翻了出来先戴上。
    考完当然得回家换下来。
    几场试后,祝缨终于可以不用这么紧张了,回家之后迎面撞上张仙姑捧了碗面出来,说:“来!给你做生日!”
    祝缨茫然道:“什么生日?”
    张仙姑把碗放下,说:“你十四啦!”
    穷人家真不讲究过生日,饭都吃不上呢,过什么过?有的人连生日都被父母忘记了,祝缨算幸运的,张仙姑记得她的生日,但是总忘记给她过生日。还是要考试了,得写考生的名帖,张仙姑才想起来:哎哟,孩子是正月二十七的生日,忘了过了!
    不过祝缨要考试,她不敢打搅,现在考完了,家里又不像以前那么穷了,可以做碗面,放两个鸡蛋,再放大块的排骨,不放青菜!让闺女吃个饱!
    金大娘子知道张仙姑要给祝缨补过生日,说:“怎么不早说呢?早说,正月里就该过了的,不过现在也不晚,我这就叫他们买猪蹄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