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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北周与南唐
    听到先生这么评价北宋的“小范老子”,陆鸿只得唯唯诺诺,不敢复言。
    甫清先生说出这样的话他倒并不惊讶,这个时代的风气较他印象中的盛唐还要开放自由地多,自文帝颁布《议政令》以来,议论大臣、批驳朝政已经成为一种风潮。
    这种行为不仅不会获罪,相反还有专门搜集民间议论的胥吏统一编录,个别意见十分中肯,或是颇有见地的,甚至送往朝堂公议。
    但是这并不能说明皇帝有多么的开明,更加不能和现代常说的所谓“民主”挂上等号,文帝时代的“庭前质君令”最终质问的还是政事堂几位老宰相罢了。
    因此在陆鸿看来,甚么平民议政、学子批官,纯粹是封建时代君主用来牵制权臣的一种手段而已……
    甫清先生指使胡效庭到门外青驴背上把他的褡裢拿进来,自己大喇喇地走向书房,顺手摘了院里架子上的扫帚,边走边扑打着鞋面裤腿上的灰尘。
    陆鸿知道这师生两个马上就要进房习字,于是先同甫清先生来到书房,将茶沏上一杯,陪着说话:“刚刚开春,都是些陈茶,先生将就着解渴。”
    甫清先生敲了敲桌子以示感谢,端起黑陶碗轻轻啜了一口便又放下,顿了顿似乎想到甚么重要的事情,说:“上回见你写了几个字,尚可。老夫自知只善行草,不工隶楷,因此想要指点也无从说起。不过老夫有一位真正知己好友,隶楷胜我百倍,若有机缘可以替你引荐。”
    “那就多谢先生了。”陆鸿笑着答应一句,把文房四宝取出来一一铺摆整齐,向甫清先生点头示意,便退了出去。
    甫清先生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生出了一丝好奇心,自言自语地说:“这少年满腹心事,却不言表,真像真像……”
    却不知他是说像那位好友还是其他的甚么人。
    陆鸿走出书房时正瞧见胡效庭背着褡裢走回院子里来,两人互相做个鬼脸,各自忙碌去了。
    胡顺家并非甚么高门大院,只是围了一圈土墙,前院晒谷磨豆后园蔬菜瓜果,都是陆鸿在打理。
    后园的土墙上自大前年被他种上爬山虎之后,茎叶抽长地极快,今年已经爬满了整整一面院墙。每至夏秋疯长的时候,陆鸿便修剪下半箩筐的枝条捣烂了调酒,给胡顺治老风湿,竟颇有效果。
    这时节离爬山虎的花期还早,可是挨着土墙种的两株桃树已然三三两两地开出了粉色的花朵,占了半座园子的葡萄架上也结出了一串串青黄色的花苞,满园子的青绿色因着桃花粉白色的点缀,显得颇有生机闲趣。
    陆鸿站在园子当中,感觉到从所未有的平和宁静,一阵清爽的春风从燕子河边吹进院来,仿佛时间都已停止,世间的一切纷扰也都统统被这一圈土墙隔绝在了千里之外……
    陆鸿正沉醉之间,忽然土墙外伸出一个脑袋,两眼骨碌碌瞅了一圈,伸手向他急招,嘴里压低了声音喊道:“鸿哥,快出来看,村口贴告示啦!”
    陆鸿抬头一看,原来是同村的三流子,奇怪地问道:“写啥了?”
    “俺要是认得字找你作甚!”三流子没好气地说。
    陆鸿想了想也对,整个上河村三十来户人家识字的就胡顺家两个娃娃:自己和胡效庭,小妹胡玉儿才十岁,只是刚刚启蒙,学了《三字经》头十来个字。
    两人来到村口告示牌处,早已围了十几个村汉,外带着三三两两的小媳妇、大娃娃。
    这些村汉大都背挎褡裢,带着趁手的斧头锯子,或是瓦刀小锤,是打算趁着清早上坝集揽工匠活计的。
    小媳妇们则是准备看个新鲜,如果能够得到第一手的八卦资料,那么今日一整天都会成为左邻右里妇女们的中心——大家总是要凑在一块儿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打发光景。
    村镇的告示又分几种,包括时务、农务、市令、州闻等等,每三日至七日张贴一回,囊括了大周上至朝堂下至民间的新鲜见闻,类似于后世的报纸。
    因此上男人们最爱看的就是公布朝政事务和边疆战事的“时务”,女人们喜欢的莫过于传言民间奇闻异事的“州闻”。
    所谓“告示”,便是“告而示之”。从前贴告示的小吏张贴前后总要在村里拉上两个老乡,粗略讲解一下内容,这才好收拾了浆糊桶、纸张包去下一个村继续张贴。
    可是自从四年前陆鸿到了上河村以后,那姓张的小吏再也懒得和这村里人说告示了。
    为啥?恁村有人识字,自个儿问去!
    等到胡效庭上了县学,这村一下子就荣耀起来了!嚯,两个识字的,加上胡顺这个认识一二三四的半个臭书袋子,好家伙,一个村好几个识字的,这在整个三河镇都算牛气嘞!
    可是好景不长,村民们陆续听说胡家的小小子被县学退了回来,大家都默契地闭口不再言说这事——怕伤了娃娃的心哩,那是个多好多懂礼的乖后生呀!
    陆鸿仍然是全村唯一的“宣传委员”……
    此时也不知谁眼尖,在人群中高喊了一声:“小陆来啦!”
    大伙儿都欢呼一声,仿佛见到大英雄一般呼啦啦簇拥上来,七嘴八舌地打问,“小陆快帮俺们看看告示贴啥了。”“官府今年要在三河镇招大匠不?”“是不是县城朱家小姐的案子有眉目了?”“兴许是说俺们镇修渠的事哩!”……
    陆鸿一面七叔八婶子地打招呼,一面费力地向告示牌前挤,嘴上还分辨着:“容我先看看,我先看看……”三流子就好像带来英雄的大功臣,昂着脑袋跟在陆鸿后边,也进了人群。
    告示牌不大,也就二尺见方的块木牌钉了两脚插在村头路边的草稞子里,牌头上木片钉着巴掌宽一道帽檐勉强遮挡雨露。
    陆鸿见牌子上端端正正贴了两张新纸,盖着一大一小两个红戳子。
    这两张一张是农务,盖着保海县的大印,工工整整地写着县里下发的劝农令,主要说了由于前年大旱,全县歉收,县里按人头补贴三年粮种,州府督促本县今年全力帮扶农事……
    由于立春将至,各镇务必做好春耕事宜,保海县借调分拨给三河镇的六头耕牛已经牵赶到了地界,由镇上自行按需分配;三河镇修渠事已在丈量规划等等……
    这个时代行文没有一个标点,陆鸿至今读起来仍然有些吃力。
    他尽量用白话一口气读完这张告示,众人纷纷鼓掌叫好,同时发表着自己的“真知灼见”:“去年收成刚好填了救济粮的空,洪县令今年发粮种那是再好不过啦!”
    “俺们村的冯老头家里没有劳力,该发一头牛。”
    “上河村修渠的话肯定要招石匠,俺也不用去坝集揽工了……”
    男人们讨论的久些,女人们夸赞了几句就跟着催促看看下一张写的啥,她们还在等着更感兴趣的事情。
    陆鸿往下看了一眼便不禁皱起了眉头,身旁的村民被他惹得也闭上了嘴,同时伸手制止住正在说话的同伴,突然间大家都紧张地沉默下来。
    这情形反倒将陆鸿吓了一跳,赶忙转头问:“咋啦?”
    大家一齐反问他:“恁咋咧?”
    陆鸿连忙给大家解释,这一张盖的是宰相政事堂的大印,仅次于皇帝的玉玺。众人一听是“宰相”两个字都惊呼一声,继而一叠声催问到底写了啥内容。
    因为盖上玉玺的统称“皇帝诏”,所以盖着政事堂大印的告示堪称大周最高规格的“时务”了。这张时务估计是雕版刊印,字迹尚且不如上一张手抄的清晰——整块雕版印刷时经常出现涂墨不均的问题,有些字墨迹污成一团,有些浅淡得缺笔少划。陆鸿看起来更加吃力了……
    “时务:宰相曰,三●(月)廿三,吾皇圣诞之日,神都大庆八日,京●(畿)五日,●(其)余各州三日即可!诸事轻简,勿得靡费;除十恶以外大赦天下。另,据探报,南唐兵马数万集于江宁,或有战●(事),朝廷已新布关防,南向商旅海船未得轻出。”
    这是要打仗了?看来北周南唐划淮水而治一百余年,始终还是要一决胜负啊!
    他不禁又想起去年在县城听“北场子”的“三国李”说话的话本里所讲《战江东》的故事。
    百二十年前大唐武太后曌正式称帝,立国号为周,称“神圣皇帝”,为大周高祖。
    高祖传位给世族太子李旦,不二年世宗李旦驾崩,再传皇太帝武真,也就是缔造大周“龙兴之治”的周武帝。
    《战江东》的话本说的就是武帝在位之初,唐人十几万大军北上,将百废待兴的大周打得几无还手之力,兵锋直到神都洛阳城下。
    时任青州刺史的保海县人屈山宙,募青州兵三万从后路截断敌军,大小十余战将唐军后方打的溃不成军,最后在汴州与敌十万决战,当地守军前后夹击而大胜。
    屈将军率兵一路尾随唐人败军杀过扬州、润州、杭州直到江南道衢州、常山一带,只因在常山一战误中流矢,加上大军后继无力、兵粮耗尽方才饮恨而还。
    屈将军一战将唐人打的接连迁都,从苏州到杭州最后迁至处州,此后江东但闻“屈杀神”之名人人颤栗,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能夜止小儿啼哭!
    只可惜屈将军归途之中舟车颠簸以至箭创复发,军中又缺医少药,一直挨到沂州终于不幸身亡,朝廷追封为上柱国辅国大将军、齐国公恩袭五世、勋田二十亩永世免赋。
    这段历史完全颠覆了陆鸿对大唐历史的认知,以至于有时会想:自己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不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