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省,吏部为六部之首,掌管天下文武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权柄极大。
因吏部尚书空缺,尚书左丞兼吏部侍郎的卢奂,暂管省内事务。
他是前宰相卢怀慎的长子,在朝中人脉深厚,像这种出身,肯定是举门荫入仕了,但是他对科举还是很看重的,因为他爹,就是进士上来的。
所以眼下他把控着吏部,严格控制着除科举之外,试图以其它方式入仕的渠道,尽可能的给每年科举上来的仕子,腾出更多的位置。
听起来,他是个好官,其实不然,他这么做是因为,科举上来的寒门子弟,可以形成一股对抗关陇集团的有效力量,而他本人出身范阳卢氏,并不属关陇集团。
但不管怎么说,他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情,那么,就可以称之为好官了。
眼下他的手里,有一份文件,是他刚刚在中书门下拿回来的。
隋王李琩,要新增两名王府幕职,一个河东裴,一个渤海高。
而李林甫已经照批了,只要他再批红盖印,这两个人就可以走马上任了。
但是他不想批。
“累年之进士明经,尚未递补的未进官,现如今有多少人了?”卢奂问道。
另外一位吏部侍郎达奚珣,闻言看向下座主管吏部司的郎中庾光先,道:
“回话吧。”
庾光一愣,我回话?不过他还是先点了点头,吩咐身边的文吏一声,不一会后者便拿来一沓卷宗,庾光先从里面取出一份,呈给了卢奂:
“这是名单。”
卢奂接过来,开始皱眉翻阅起来,他其实已经看过无数遍了,但是有些小细节,他还是需要确定一下。
眼下的大唐,内外文武官员的职位,一共一万八千零八十五个,但是通过各种途径,具备当官资格的人,足足有十二万人之多。
这就会出现一个恐怖的现象,一个职位开缺,会有无数人抢破了头去争。
但是问题来了,正五品以上的官员任命,都掌握在圣人手里,正五品下呢,又掌握在中书门下。
留给寒门士子的机会,少的可怜,这两年来寒门出身的士子,毫无背景却能够顺利入仕的,要感谢卢奂。
虽然卢奂为他们争取到的位置,都是别人不想去的地方,而且数量极少,但也是极其宝贵了。
“严迪、严希庄,还未补缺吗?”卢奂皱眉看向达奚珣。
这两个人相当有意思,分别是开元十四年的状元和开元十六年的明经士,这两年的主考官,都是严挺之。
而卢奂与严挺之的关系,就又牵扯到了一个政治小团体,这个小团体内,大多来自开元初期的贤相集团子弟及门生,其中就包括鸿胪少卿魏珏,太仆少卿宋昇。
“没有,早就报给中书门下了,但是右相和左相都没有批复,”
达奚珣本身也是一个称职的官员,但他和卢奂属于不同派系,因为他是鲜卑族,属于关陇集团的小弟。
卢奂淡淡道:“本官倒是觉得,这两个人,更符合隋王的要求。”
“这恐怕不妥吧?右相已经批了,你在中书门下没有说,现在说,也晚了啊,”达奚珣道。
卢奂笑了笑:
“本官在中书门下,只是答应考虑,并没有允诺什么,眼下空缺的职位不多,寿王出嗣,新王府的幕职大多空缺,有些常年没有递补的仕子,也该轮到人家填缺了。”
达奚珣摆手笑道:
“你别跟我说啊?你跟右相说去,还有,我好心给你提个醒啊,十王宅里出来的那位,可不好惹,这才多久,徐国公(萧嵩)与嗣彭王,可是都折人家手里了,他的幕府,你可不能随便给人家塞人。”
“如何不能?”卢奂皱眉道:
“难道王府幕职不归吏部任免?”
“话是这么说,但事情不能这么办啊,”达奚珣好心道:
“我只是个建议,听与不听,在你。”
卢奂点了点头,将桌案上李林甫批复的那封文书,放在一旁。
他和李林甫的争端,主要就是在官员铨选上面,因为大唐历来有权利负责铨选的官员,有好几个,不一定都在吏部。
眼下是李林甫、牛仙客、他、还有门下省的二把手,黄门侍郎陈希烈。
牛、陈就不要说了,已经是李林甫的狗腿子了。
眼下就剩下他,还能勉强争一争,但也只能争到一些李林甫看不上、不在乎的职位任命权,是个拾人牙慧的。
如果没有他,李林甫可谓是一家独大了,天下官员任免,尽在掌握。
所以卢奂才向圣人谏言,希望严挺之回来,主持吏部工作,而严挺之的回归,可以将裴耀卿、李齐物也拉拢过来,届时他们就可以共抗哥奴,免得其独霸朝堂。
他们不是太子党,所以跟李林甫对着干,皇帝是不介意的。
权衡嘛,有人针对太子,自然也需要有人针对李林甫。
这时候,门外有人通传,说是中书门下让卢奂再过去一趟。
他才刚从那边回来,眼下又喊他过去,卢奂瞬间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
果然,当他抵达中书门下的时候,李林甫什么都没有说,而是指了指大堂贡案上的一封敕文。
贡案,是专门存放皇帝诏书、敕文、旨意的地方,以显尊敬。
卢奂皱眉过去,打开卷轴一看,随即好奇的看向牛仙客。
他和李林甫的关系,导致两人之间话语很少,牛仙客呢,是个笑面虎,跟谁都可以笑呵呵的说几句,所以卢奂朝后者询问道:
“圣人敕令高不危,担任左领军府胄曹参军,充任隋王问事?”
“敕文你都看了,何必多此一问呢?”牛仙客笑道。
历史上形容李林甫是口有蜜腹有剑,是因为李林甫要么不笑,笑起来是很真诚,很唬人的,但是牛仙客不一样,假的不能再假,一张假笑脸,要不都说他非宰相器呢。
“那么原先的胄曹参军呢?调任何处?”卢奂皱眉道。
牛仙客笑道:“那是你的事情。”
我入你娘!眼下没有缺,我特么去哪安排去?得!又一个失业的,卢奂一脸无语。
大唐的官员任命,是有任期的,任期一到,不是立即就能履任新职的,会有一个很长的等待期。
有些人甚至终其一生,只能担任一两任的小官,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托关系找门路。
究其原因,实在是没有岗位,所以为了应对这一现象,大唐出现了两种可以跳过等待期的方式,一个叫制科,一个叫吏部试。
制科,为选拔“非常之才”而举行的不定期非常规考试,因为它是不定期的,所以基本属于萝卜岗,前宰相韩休,就是制科出身。
这是为特别顶级人才提供的,一般人就不要想了。
那么就只剩下吏部试了,主要科目有博学鸿词科及书判拔萃科等,属于是官员们的考核,考核通过,就能立即上任,一年也就那么七八个。
但这七八个人里面,卢奂能做主的,也就一个,这还是李林甫为了避免卢奂不听调派,照顾面子留的。
“那么那个裴迪呢?”卢奂问道:
“圣人有没有敕令?”
“美轮啊,有些事情,不要总是劳烦圣人,你要自己意会,”牛仙客笑道:
“裴迪的任命,右相已经批了,你照办便是。”
卢奂的字,相当有意思,字美轮,出自礼记:美哉轮焉,美哉奂焉,也就是美轮美奂了。
眼下的他,自然是不敢再压着那份批文了,但还是想争取,道:
“吏部累年积压的未进官,数量过众,隋王宅这一次,是不是可以安顿几个?”
李琩还在十王宅的时候,没人敢打这个主意,也就是李林甫和咸宜帮忙给他弄来了那几个生瓜蛋子一样的幕僚。
如今出嗣了,王府空缺又多,所以卢奂才想着解决一些人的就业问题。
“这个你去问隋王,”李林甫终于抬起头来:
“人家的幕臣,终归得正主同意才行,圣人可以下敕文,但你不行。”
“好!”卢奂简简单单一个字,就这么告辞离开。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等人走后,牛仙客笑道:
“只想着安排人,也不想想俸禄从哪来,要不是右相殚心竭虑为国增赋,充盈国库,递补上来再多,也得喝西北风。”
李林甫叹息一声,搁下笔道:
“两座内库的营造费用,还需增加,王鉷报上来了,尚需二十万贯,圣人这里,我们是万万不能节俭的,王忠嗣催钱的公文一封接一封,想个法子从户部给他调拨吧,对了,田仁琬到哪里了?”
牛仙客答道:“应该刚到武威,快马加鞭的话,返京至少还需一月,多半在上元节前后。”
李林甫点了点头,笑道:“老夫以田仁琬代你河东节度,仙客还要多体谅啊。”
“欸~~~”牛仙客赶忙摆手道:
“右相哪里的话,一个虚职而已,我从未放在心上,河东确实需要大将坐镇,我既去不了,田仁琬确为合适人选。”
他这也是在暗示李林甫,拿掉我的虚职可以,实职,想都别想。
因为牛仙客还兼着兵部尚书。
李林甫自然听得出来,闻言笑道:
“天下大事,上在圣人,下在你我肩上,老夫视仙客为昆仲兄弟,你我是一荣俱荣啊。”
明白,一损我损,牛仙客还是挂着他那副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