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有着极为发达的驿站系统,准确点说,叫做环长安驿站系统。
《唐六典》记载:凡三十里一驿,天下凡一千六百三十有九所,若地势险阻及须依水草,不必三十里。
驿站分为陆驿、水驿和水陆驿三种,陆驿一千二百九十七所,水驿二百六十所,水路相兼者八十六所。
随着商贸活动日益发达,驿站已经不仅仅是用来传递军情、公文、信函。
它还兼具了接待官员、使节、商旅等功能。
许多官员会选择在驿站办差议事,人们也常常选择驿站来宴请远方宾客,或为即将远行的朋友送行,这就是为什么很多诗歌都是在驿站写成的。
所以当下的驿站,其实集饮酒品茶娱乐、吃饭沐浴住宿、货物集散售卖、马匹车辆更换、财物寄存转运等功能于一体的超级商业综合体。
“有些驿站是办在县城里,有些则是在城外,还有些处在战略要地,以便能在非常时刻,保证消息传递,”
李琩骑在马上,为妻子解释着大唐的驿路系统,因为临近傍晚时,他们路过一座驿站,却没有选择住宿停留。
正常情况下,晚上是不赶路的,一来火把照明的火油是稀缺品,一般情况下不会使用或者节俭使用,再者,那点亮光也不够用啊,大唐的官道又不是宽敞的柏油马路。
驿站的住宿条件分着档次,李琩虽然不是一个挑剔的人,但也喜欢住的舒服点。
“等级最高的是都亭驿,就在长安城内,剩下诸道分六等驿,凡天下驿舍皆归朝廷兵部驾部司直管,”李琩朝妻子笑道:
“驾部郎中是代国公主之子郑聪,娶了我的姐姐临晋公主,驾部员外郎就是你那个本家,永王璘的舅舅郭虚己。”
郭淑撇了撇嘴:
“两个都是外戚,现如今,如果与皇家不能沾点亲戚,想要在中枢谋求一个职位,何其艰难。”
“主母不也是外戚吗?”李无伤在一旁笑道,这小子一出门就尿频,一道上已经尿了七八次了。
做为被李琩收养,又被赐名的李无伤,郭淑平日里自然是重点关注的,眼下年龄也不小了,已经在张罗着给对方谋一门亲事。
“王家那姑娘,你看不上?”郭淑挑眉看向李无伤。
李无伤闻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头道:
“是人家看不上我。”
郭淑默然不语,她托付母亲王氏,在娘家族内给李无伤寻了一旁支庶出女,但即使是庶出,而且爹妈早死,照样看不上李无伤这种没爹没妈没出身的。
“唉慢慢来吧,”郭淑本来是希望给李无伤找个好人家的,但很显然,频频撞壁已经证明,大家族和小家族都不要想了。
“高尚的那个女儿,你安顿的如何了?”李琩突然问道。
郭淑笑道:
“高孝娘在绣坊有几个相依为命的小姐妹,知我意图之后,便求我将她们的身契都买了,我在南城租了一座小宅,用以安置她们,她们都擅长针工,我从府上将一些布帛送去,让她们给府内的奴仆们织衣。”
也就是说,高孝娘他们几个的身契,在王府名下,属于李琩的奴婢。
李琩点头道:“找机会让长安令苏震帮忙,给她升籍吧,高尚还是在意这个女儿的。”
“我已经跟咸宜说了,”郭淑笑道。
李琩微笑点头。
前面远方,传来灯火,一座山麓之下,藏身着长安与鄠县之间最大的一座驿站。
此处紧扼入京之咽喉,是为要地,依山傍水而建,名为涝水驿,属京畿道一等驿。
“今晚就在这里落脚吧,”李琩马鞭一扬,带头往驿站驰去
“啪”的一个巴掌,狠狠的扇在了达奚盈盈的脸上。
她捂着脸,目光冰冷的看向站在他对面的那个年轻人:
“韩庄一死,窦郎便换了一副面孔,可见我应对还算及时,否则今晚就不是一记耳光那么简单了。”
“贱人!”
窦锷一脚踹在达奚盈盈的小腹,直接将后者踢倒在地。
守在屋外听到内中惨叫的颜令宾,赶忙推门而入,见此场景,第一时间上去搀扶达奚盈盈。
“两个贱人!”
窦锷又是一脚,踢在了正背对着他的达奚盈盈屁股上。
自从韩庄死后,达奚盈盈小宅内的宦官便陆续被带走,剩下心腹家仆不足十人,空空荡荡的宅院让她没有安全感,于是便从南曲找来一些听话懂事的奴婢,外加颜令宾,住进了她这里。
她和颜令宾的关系一向都很不错。
此时的她,抱着摔倒在地的颜令宾,恶狠狠的看向窦锷:
“隋王眼下还不知道窦郎跟南曲的关系,你要再敢对我动手,我这张嘴保不准会说出去。”
“呵呵呵”
窦锷冷笑着坐下:
“你换个人吓唬我,一个被抢走妻子的废物,你觉得他能将我如何?不要看他最近跳的厉害,说到底,他也是个废物,你傍上他,有用吗?”
达奚盈盈冷笑道:
“没用的话,今晚也不会挨这记耳光了。”
窦锷双目一眯,本能的就想上去再补一脚。
他今天之所以来此,不单单是因为窦节被外放河北的事情,还有武庆在金吾卫议事上的一番话。
大概意思是,今后右金吾卫对南曲一带,要重点关注,保护费不要强索,给就拿,不给不能要,这是隋王的令。
明摆着,李琩在庇护达奚盈盈。
当下的右金吾,被李琩一口气安排进来七个人,那个新来的杨銛也是站在李琩这边,以至于他、董延光还有韦昭训,都被架空了。
本来武庆这么说,是用来警告韦昭训的,因为李琩只知道韦昭训掺和南曲的事,压根就不知道窦锷藏的更深。
日间派人打探之下,窦锷才知道,李琩和卢奂前几日联袂来过南曲,跟他们俩见面的,正是达奚盈盈和颜令宾。
不用说,卢奂外放窦节,是被这两个贱人怂恿的。
国宝郎啊国宝郎,你特么平时看起来挺正经的,没想到你也能被女人左右?
想到这里,窦锷上前几步,一把拽起颜令宾的头发:
“娼妓,伺候卢奂舒服了?你不是洗手不干了?不接客了?这才多久就耐不住寂寞了,骚货!想男人是吧?不着急,我明天给你找几十个,你都给我伺候好了。”
说罢,窦锷抓着颜令宾的脑袋狠狠磕在地上,然后朝着达奚盈盈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行,你接着干,我倒要看看,你在南曲还能风光多久?”
接着,窦锷摔门离开。
他是不敢对达奚盈盈下手的,先不说韩庄不在了,还有一个达奚珣,南曲背后那么多股东,眼下想换掉达奚盈盈的连一半都没有。
董事会没有明确决定,这长安城,就没人能动的了达奚盈盈。
本来窦节是他们家全力培养,用来接替达奚盈盈的最佳人选,现在好了,卢奂一纸调令,将人踢到了河北李齐物手底下。
达奚盈盈捂着小腹,忍痛起身,找来毛巾为颜令宾擦拭额头:
“今日所见所闻,不要漏泄,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
颜令宾哽咽道:“他的话你也听到了,只怕我熬不过明天啊。”
达奚盈盈笑道:
“傻瓜,虽然窦锷是驸马,但本官不过是金吾卫下面一中郎将,他这种级别的,我在长安见得多了,从来没有放在眼里,安心,我必能保你周全。”
长安城每个里坊,都有御史台的探子。
有些明的,有些是暗的,但性质是一样的,那就是拿钱办事。
达奚盈盈是南曲的地头蛇,平康坊有哪些人在为朝廷供应消息,瞒不了她的耳目。
第二天一大早,便来了几个大汉,当着达奚盈盈的面,将颜令宾拖走了。
紧接着,达奚盈盈便将消息递给了御史台派在平康坊的探子,并且着重声明,颜令宾是吏部侍郎卢奂的相好。
牵扯到卢奂这个级别,探子们自然是第一时间传信皇城。
身在御史台的李适之,刚刚用过早饭,便已经收到消息了。
“噗~~~”
一口茶水喷出,李适之一脸震惊的看向御史台在平康坊的负责人敬羽,道:
“卢奂在南曲,有相好的名妓?”
敬羽摊手笑道:“我仔细询问过,情况属实,国宝郎近来只去过南曲两次,都是见了同一个人,就是这个颜令宾。”
这个人就姓敬,宝鼎(今山西临猗西北)人,父亲敬昭道,活着的时候是监察御史。
不过敬羽眼下还没有官身,一来年纪小,才二十来岁,再者,出身差。
不过这小子别看长了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实际上子承父业,是个手段毒辣的酷吏。
“被人拖上了漕船?”李适之问道。
敬羽点了点头:“他们本要过水关离京的,但事关国宝郎,卑职不敢怠慢,已经派人将船拦下,谨听宪台下一步安排。”
李适之笑了笑,心知眼前这小子这么上心,是因为卢奂管着铨选,是每一个做官的人,都不敢得罪的大人物。
如果有巴结的机会,也不会有人愿意错过。
“哪来的,就带回哪去,”李适之起身道:
“跟下面打个招呼,这个女人,今后谁也不能动。”
“宪台放心,卑职立即去办,”敬羽赔笑着退了出去。
等人走后,李适之一脸狡黠的笑了笑,走走走,去吏部转转去,逗逗国宝郎那个假正经
因为当年的那桩旧事,其实如今主持科考的,已经不是吏部了,而是礼部。
不过吏部仍然把持着士子中榜之后的任命权,至于他们是怎么考中的,不是国子监说了算,是礼部说了算。
礼部尚书是李林甫。
卢奂急切的希望严挺之回来主持吏部,也是想要夺回吏礼之间,关于主持科考的权利。
大唐科举也有政审,所有的士子要在五月份之前报名,十月才考试,这中间的时间,就是政审过程。
你是哪里人,你祖上都是干什么的,出没出过谋逆之臣,家族干过什么坏事没有,你小子干过坏事没有,都要查清楚。
这个过程,就是在户部司的配合下,由吏部完成。
户部,其实曾经的名字更容易讲述清楚这个部门到底是干什么的,原先叫民部,避李世民名讳,改成了户。
吏部大堂眼下是非常忙碌的,因为没有尚书,所以主持吏部事宜的,便是有铨选之权的侍郎卢奂。
历来能被授予铨选权利的,都被视为储相,所以另外一位侍郎达奚珣,跟卢奂有着很大的差距。
“各州县报上来的举人,本就查过出身来历,吏部还需耗时五个月,再查一遍,虽然繁琐,但也彰显了国家取士的严谨,”
李适之进来之后,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卢奂旁边,望着喧闹的大堂,诧异道:
“还没开始报名,就已经这么忙碌了?”
卢奂放下毛笔,点头道:
“科目太多,各地的举人虽然还没有报上来,但乡试合格的名单,以及国子监和各州学的生徒名数,吏部已经有了,提前捋一遍,避免到时慌乱。”
各州每三年举行一次乡试,合格之后便是举人候选,但能不能被选为乡贡报上来,这得看各州长官的心意。
报上来的,才叫举人,乃应举者的统称。
大唐有规定,为了避免举人没有差旅费,或因家中贫寒,无力雇佣脚力赶赴长安,所以准许其随各州贡品,在每年的十月份之前一起入京。
所以才有乡贡这个称呼。
家庭条件好的,自然就无需如此了,身边有足够的家仆保护人身安全,再带上家伙,完全有实力自己来长安。
“嗯?你今天怎么有空来吏部?身兼省台堂官,我怎么发现你特别清闲啊?”卢奂诧异道。
李适之是刑部尚书兼御史台大夫,相当狠的两个职位,一个管抓,一个管埋。
“别这么说啊,落在别人耳中,好像我是个白吃俸禄的,”李适之哈哈一笑。
他之所以清闲,是因为人家是主官,卢奂之所以忙碌,因为是个副的。
卢奂笑道:“说吧,你等闲不来我这,来了必定有事。”
“咳咳,那我就说了,”李适之小声道:
“你好端端的将那个窦节外放出去干什么?你不知道这个人牵扯不小吗?”
卢奂淡淡道:“之前不知道,知道之后,更是一门心思想踢出去,怎么,你今天是为他而来?”
“你都知道些什么?”李适之试探道。
卢奂滴水不露道:“你知道的,我都知道。”
李适之捋须点头:
“窦家也是想不开,想培植一个自己人接管南曲,可能吗?其他人会允许他们这么明目张胆?你是算准了收拾窦节,并不会招惹麻烦,才会掺和进他们这种事情当中吧?”
南曲的事情,因为参与的家族太多,所有像李适之和卢奂这样的大佬,多多少少是了解一些的。
了解归了解,但没人敢去揭开这个浓疮,那是要命的事情。
当初李琩开口说出这个人名之后,卢奂回到省内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窦节的祖宗八代都查了个清清楚楚。
六部的消息是互通的,吏部又是六部之首,卢奂想要知道一个人的底细,不要太容易。
“右相似乎有这个念头,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卢奂沉声道:
“如今隋王稀里糊涂的掺和进去了,难保背后有人在诱导,我嘛,也对南曲非常好奇,帮着隋王扫除一些小障碍,不过举手之劳,那个窦节是接替不了达奚的,达奚盈盈主持南曲之后,达奚珣便与其保持距离,以免引起其他人不满,但窦节不行,明摆着窦家大力培养,没安好心。”
“所以啊,你一脚把他踢出去,他们非但不会不满,还得谢谢你呢,”李适之笑道。
卢奂皱眉道:“入正题吧,你今天来,绝对不只是为了说这些。”
李适之狡黠道:“颜令宾是你的相好?”
卢奂一愣,顿时怒道:
“谁在外面乱传的?”
“啧啧啧别激动啊,看来这事假不了了,”李适之哈哈笑道:
“她现在被窦锷的人带走了,多半是要离京灭口,如何?你一句话,我将人给你带回来。”
卢奂双目一眯,直视李适之道:
“窦家这几年做事,越发愚蠢了。”
“错了,是一向愚蠢,”李适之笑道:
“要不然开国以来,也不会总靠与皇家联姻过日子,实因族内没有人才。”
卢奂沉默片刻后,淡然道:
“我不想掺和,麻烦宪台将消息带给右金吾,隋王的人会处理妥当的。”
“那不行,我今天只给你这个面子,”李适之故意逗他道:
“隋王已经去了终南山,身上担着更大的差事。”
卢奂完全不知情,闻言讶异道:
“他竟然可以离京办差?圣人的旨意?”
“你这不是废话吗?”李适之道:
“除了圣人,谁能指派他?谁敢指派他?”
好家伙,出嗣也才半年,都能离京了?看样子出嗣是出对了,卢奂感叹道:
“知父莫若子,都说隋王太过张扬,会惹圣人不满,如今看来,恰恰相反啊,人家比咱们更了解圣人。”
“别扯远了,人都被绑上漕船了,”李适之一脸不正经道:
“你的相好让隋王去救,不合适吧?”
卢奂大窘道:“哪个王八蛋跟你说,她是我的相好?隋王?”
李适之双手一摊:“那算了,既然你不管,御史台也犯不着因为一个妓女费工夫。”
“你别管,都别管,”卢奂一脸无所谓道:
“南曲背后那些人,是不会让窦锷胡来的,现在的长安,谁也不愿意招惹隋王,原因很简单,你摸不清楚人家的性子,李树忠就是看不清这点,才饮恨黄泉。”
李适之微笑起身:
“你口风倒是紧,如今你不想认都不行,平康坊都已经传开了,哈哈”
说罢,李适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潇潇洒洒的走了。
等人走后,卢奂表情复杂,这下好了,丢人丢到朝堂了
颜令宾被绑的漕船,想要通过水门是非常容易的,因为窦锷在金吾卫任职,他有通关文牒。
但是想要过御史台那关,那是痴心妄想,御史台真要跟谁杠上,天大的面子也白扯。
御史大夫之下,有两个御史中丞,除了被派去巡查河北,顺道弄死韩庄儿子的张利贞之外,另一个更牛逼。
中书舍人兼御史中丞,韦陟,出身勋公房。
所以同样出身勋公房的韦昭训第一时间便收到了消息,怒不可遏之下,连忙派人往漕船所在,将人赶紧送回去。
“你想干什么?隋王前脚刚走,你就惹麻烦?”
韦昭训在金吾卫衙,将窦锷叫至他的公房,劈头盖脸的怒斥道:
“你做事情不是一向稳妥吗?这次怎么如此毛躁?就因为窦节?”
废话!被踢出的不是你们韦家人,你们不着急,窦锷冷哼一声,撇嘴道:
“你们是不是也乐见窦节被外放啊?那个达奚盈盈肯定被高将军盯上了,也就是你们胆肥,还敢用她。”
“蠢猪!”韦昭训怒道:
“这下将御史台也给惊动了,隋王回来之后,第一时间就能知道你小子也掺和其中,他能踢走张暐,踢走你能费多大劲儿?”
“知道又如何?第一个暴露的也不是我啊,不是你家那妮儿吗?”窦锷冷笑道:
“我是圣人女婿,又是圣人的亲表弟,明里他敢针对我?”
韦昭训叹息一声,心知窦家这次吃了这个暗亏,以至于冲动行事,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人全特么是外戚,李琩真要动,也没那么容易。
毕竟窦锷的亲爹,那可是圣人的亲舅舅。
“御史台应该已经放人了,事情还牵扯卢奂,你也真是胆子大,”韦昭训懒得再说什么了:
“今后行事还是谨慎些吧,达奚盈盈的事情,还需慢慢商议,换不换她,也不是你我说了算。”
“我恨不得草死这个贱人!”窦锷骂道:
“一定是她在暗中搞的鬼。”
韦昭训沉声道:
“隋王已经表明态度,说明达奚盈盈眼下已经傍上隋王了,形势不明,你不要再去招惹她,等隋王回来,我探探口风再说。”
“话说”窦锷闻言惊讶道:
“圣人怎么能准许他离京啊?就不怕皇子们不满?”
“你问我,我问谁?反正人家这次是大摇大摆的离开了长安,”韦昭训摇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