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奋五世余烈!强秦第一!代大父好好活下去……
秦王柱目光在咸阳宫前殿中扫过。
这里的丹墀(chi二声)已经褪了色,不再那么红艳。
殿柱上没有雕刻、纹饰,只是刷了数遍黑漆,近前还能看出脱落的空缺,显现暗黄的木头底色。
自从中宫建成以后,北宫咸阳宫就近乎是废弃状态。
和他一样。
新秦王成长起来了,老秦王就该废弃了。
老秦王死老王宫,再好不过。
太子秦子楚也环顾着这半废弃的咸阳宫前殿。
“吕不韦说父亲身在咸阳宫时,我内心窃喜。
“咸阳五宫,只有北宫咸阳人事皆少,惊动不了太多的人。
“现在想来,确实太蹊跷了一些,一切好像都是在为我提供便利。
“且父亲不理政,行踪向来不定,唯有车府令知晓,吕不韦又自哪里探来的情报?
“看来……也是父亲予之……”
太子心头陡生挫败之感。
[若是吕不韦也为父亲棋子,那岂不是说,我的所有计划,皆在父亲目中……]
秦王柱神情略带赞许。
“不错,反应很快。
“吕不韦与寡人相识有十余年了,他虽是商贾,却是个极有才能的人,你我选择了同一人做相邦。
“不要因此事而对吕不韦失去信任。
“他和你我的目的虽不同,手段也不一,但结果却是一致。
“道不同,也可相为谋。
“商君的军功爵让我秦国自此不缺能战之士,开了一条兵道。
“但这条兵道并非没有代价,它的代价就是断了我秦国文脉。
“人人以外战为荣,踊跃参军,鄙视读书,彻底绝了我秦国培育文臣的土壤。
“孝先公发布招安令,直言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这是以外国之文才,续我秦国之文脉,弱外国而强本国。
“商君的法,孝先公的招贤令,二者不可缺一,就如同人要两条腿才能走路一般,你可记下了?”
秦子楚应了声“唯”。
这些道理,他也知道。
但从他认定昏庸的父亲嘴里说出来,哪怕刚刚已经知道了父亲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知道,他一时间还是有些适应不来。
殿中只有父亲和他两个人。
到这个时候了,秦子楚也摘下了脸上面具。
应答时的表情变化,将心事体现了个淋漓尽致。
自己选择死亡王宫,一直在等待死期到来的秦王柱,见到儿子表情,心头泛起不甘、悲凉。
他哈哈大笑,用苍凉笑声掩住内心的落寞。
“寡人不能决定何时生,如何生,生在何处。但能决定何时死,如何死,死于何地!
“子楚,寡人给你下最后一道王令。
“去太医署拿十枚阳起丸,再将寡人的妃嫔尽数招来此处,寡人今日就要在这咸阳宫前殿爽死!”
秦子楚没有移步,望着初显癫狂的父亲,上下嘴唇抿成一条线。
“怎么?不想背负弑父之名?这可是你最好的立威手段。”秦王柱冷了脸。
他走到儿子眼前,脸贴着脸,带有血液腥味的呼气就打在太子脸上。
“自孝公迁都到咸阳,到寡人这一代,我秦国历经五位君主。
“孝公为了强秦,推行新法。
“兄长秦虔犯法,先以黥(qing二声)刑,在兄长的脸上刻字。四年后秦虔再犯法,又以劓(yi四声)刑,割掉了秦虔的鼻子。自此秦人皆趋令,再也不敢批评新法。
“惠文王为了强秦,在明知商君之法乃强秦之本的情况下,忍痛含泪杀死商君。
“以支援苴国的名义出征巴蜀,强夺巴蜀两地,赖掉了许以楚国的六百里地。
“自此留下凉薄之名,诸侯皆以秦君背信弃义也,晚年操劳成疾,痛苦去世。
“武烈王为了强秦,亲身跑去周王畿(ji一声),向周天子讨要九鼎之首的雍州鼎。
“鼎乃禹王所铸,是传国重器,乃是正统地位和权力的象征。只要讨回此鼎,我秦国就是正统,进军中原就是合乎法理。
“周天子以言语设计,逼武烈王举鼎。武烈王明知是计而中计,举雍州鼎,绝膑而死,年方二十三。
“昭襄王,寡人的父亲,你的大父。
“为坐王位,杀了兄弟秦壮、秦雍、秦悝、秦恽……杀的宗室几乎只剩下我们这一脉!
“亲眼见证自己的生母宣太后和义渠王私通,还产下二子。最后亲手幽禁自己的生母!逼死之!外传疾病而亡!
“寡人,秦王柱,自登基之日起,就时刻等着寡人的亲生儿子来杀寡人!为寡人的亲生儿子制造杀寡人的机会和条件!”
秦王柱点指着呼吸急促,眼眶要被瞪裂的儿子胸口。
“为强秦,而不择手段。
“只要能强秦,人都可以不做!
“什么礼法、伦理、道德、亲族、血脉,统统都可以不要,都可以舍弃!
“屈辱、误会、冷眼、唾骂,只要能强秦,就要笑脸受着!不得表现出一星半点!
“这,就是秦王的命。
“弑父之恶名,你必要背之!
“你只可如你大父一般,向外宣称寡人是骤发疾病而薨。
“若敢向外言说是寡人自寻死路,讲出实情。外人不但不会信之,还会以你没有担当,敢做而不敢认,你将大失威信。
“五世秦君皆为秦国奉献一切,你这第六世秦君亦要如此。
“奋五世余烈!强秦第一!
“你既然要当这个秦王,你就要认这个命!”
秦王柱为儿子整理铠甲,认真地看了儿子最后一眼,沉声道:
“寡人这一辈子,都不喜欢你。
“但你确实是寡人的儿子中,最适合当王的那一个。
“去吧,按照寡人说的做,别让寡人临死之前还看不起你。”太子秦子楚俯首,拱手。
言说甲胄在身,不便行礼的他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嗓音沙哑。
“唯!
“子楚……
“谨遵王令!”
他强迫自己转身,向着殿外走去。
每一脚落下都没有知觉,如同不是自己的。
他走得很慢。
因为他知道,他走的是父亲的生命线。
每一步,都让父亲距离死亡更进一步。
行到至殿门还有八步,父亲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驻足倾听。
“替寡人照顾好成蟜,让他自由自在,欢欢喜喜地活着。
“只要不是有大弊于秦国,想做甚就做甚,这是寡人唯一遗愿。”
秦子楚再度应了声“唯”。
然后,快步走出了咸阳宫前殿。
秦王柱踽踽而行,缓缓坐上代表王位的椅子,靠在椅背,双手搭在椅子扶手,闭上了双眼。
“父亲,你真是害惨了柱。
“你自小就属意秦悼,早早定下秦悼为王,不让我与秦悼争。
“我理解。
“秦悼是嫡长子,是我兄,本该就是他继位。
“你一生骨肉相残,杀死了太多亲族,不想我俩重走你的老路,连子嗣都不敢多生。
“好,我听你的,我安心当我的安国君,纵情声色,不想政治。
“可你为何要坐在王位上五十六年啊!你把秦悼都熬死了!
“你的太子死了,这时候又想起我这个安国君,立我为太子。
“可我这时候已经年老体衰,病入膏肓,是一个废人了啊!你是在逼我去死啊!
“你早早告诉我我是太子,我就会保重身体,读书习武。你早退位,让秦悼继位,我可以继续当安国君。你多生一子,我可以以安国君之身辅弟行政。
“生路如此多,你为何偏偏给我选了一条死路啊!
“你这一生,杀母杀兄杀弟,死前还要杀子,你的心是真狠啊!”
秦王柱睁开双眼,眸中是滔天恨意。
“父亲,我恨你!”
那恨意很快变幻,化作了悲凉,化作了伤感,化作了留恋,化作了恐惧。
秦王柱坐在王位上,眼角流出两滴浑浊的泪珠。
“李越明明和寡人说,寡人明年蜡祭还能出面。
“成蟜、太史令说的死劫,寡人也熬过去了,寡人的寿数还未到啊!”
空无一人的咸阳宫前殿,秦王柱哭的像个孩子,“呜呜呜”地抹着眼泪。
“寡人想活着……
“寡人不想死……”
咸阳狱地下三层府邸,左塾的床榻上。
秦柱只给孙子讲到了儿子秦子楚走出前殿,便微微笑着,住口不言了。
他似乎希望在宠孙心中留下一个愿意为秦国慷慨赴死的高大形象,而不是一个贪生怕死到痛哭流涕的懦夫。
嬴成蟜怔怔听着,迟迟回不过神。
听说古人舍生取义,和自己大父为秦国献身,造成的冲击力不可相提并论。
嬴成蟜内心的悲伤,不可以以言语记之。
史书上记载,秦王柱继位三日即薨。
他费尽心机,想要为大父改命,想要大父多活一段时日。
他一直以为大父是死于疾病,一直在致力于控制大父饮食,监督大父少近女色。
他从没想过,大父是自愿死之。
“好了,不要做这小儿女之态了,一点都不像秦人。”
秦柱抬头望了望,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放下孙子,站起身。
离开床榻的他面容渐渐模糊,越来越看不清了。
“寡人将秦国传给你父,将生命传于你。
“成蟜,你最类大父,代大父好好活下去,莫哭,莫哭……”
本已认定是梦境的少年猛然想起,梦是自己的潜意识。
他认准是父亲杀了大父,梦中的大父如何能说出咸阳宫前殿细节,说出一番与他所知相悖的话呢?
“大父,这不是梦!你……”
他急切下地,伸手去抓模糊的大父。
秦王柱双手按住孙子肩膀,重新将孙子按回床榻。
“人活一生,快活就好。梦还是现实,没必要分的那么清,你该醒来了。”
床榻上,嬴成蟜睁开眼,
眼前不是大父,而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老人。
“小娃一直叫大父,梦到秦柱了?”
嬴成蟜瞪着红肿的双目。
“好胆!竟敢直称我大父名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