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要你燕国秦弩飞如蝗,秦剑落如雨
下午,申时三刻余。
燕王宫,行乐殿。
殿两侧。
有乐者击鼓弹筝,皆是美人。
殿中央。
美人歌,美人舞。
上首,燕王喜靠坐在椅子中。
一手扶在椅子把手上,一手放在大腿上,食指轻轻敲击。
他哼着燕地民谣,闭目假寐,脑袋随着鼓乐声而轻轻摇晃,怡然自得。
他似乎太入神了,以至于没看到被带来的小童。
热浪袭人,披着熊皮外衣的嬴成蟜小脸冷峻,自顾自地坐在地上。
他脱去外衣。
燕王喜不看他,他也不看燕王喜。
他靠着一根廊柱闭目,反思这场失败的逃跑。
他承认,他小看了国家的力量。
哪怕是偏居一隅,在战国七雄中排倒数第二的燕国,拿捏他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他还没有到易水边,燕太子丹就自后追了上来。
隔着一里地,大地就震颤,马蹄踢踏声如雷鸣。
六十万燕军打不过十三万赵军,六千燕军把嬴成蟜追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盖聂和一众门客想要杀出一条血路。
田光集结了数百燕地江湖豪杰等在易水,闻听其被追到,派人传讯,想要冲击燕国军阵助其逃走。
他自咸阳带来的秦国锐士和自邯郸带来的赵国士卒混成一队列战阵,想要与燕军真枪真剑的碰一碰。
诸多人想要战,嬴成蟜不想。
真正面对数千骑兵,才能知道那股压力有多么强大。
根本就打不赢。
那一刻,嬴成蟜对历史上的楚霸王产生怀疑。
所谓羽之神勇,千古无二。
万人敌是吧?来冲个六千骑兵试试看?
这些骑兵座下的马鞍就是一个简易的坐垫,没有后世的高桥马鞍固身,也没有马镫用以借力固身,绝大多数都不能解放双手张弓搭箭。
但就凭着手上的长枪长矛,一次冲锋过来,嬴成蟜还真就想不到什么人能不被戳成英雄碎片。
六千人,六万人,六十万人。
在人嘴上只是个数字,在竹简上只是个数字。
可在现实里,当这些士兵真真正正列阵摆在面前,那是一股巨大的压力。
嬴成蟜真的很怀疑,廉颇十三万打六十万到底是怎么打赢的。
战国四大名将的含金量,在嬴成蟜心中拔高了十个档次,真牛逼啊。
不久前,他帮助乐间成功逃脱燕国。
小时候,他就听旁边人说赵王长平之战后要杀其父秦子楚泄愤,吕不韦连夜带其父逃离赵国。
前世,他从书上看到秦昭襄王追杀孟尝君田文,田文连夜逃离秦国。
这三件事,让他以为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大的草台班子,战国时期君王的意志也就那样,连一个人都杀不死。
事实证明,他想少了……
少年换了个姿势坐着,觉得这也不是一件坏事,自己又成长了一些。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啊。”他轻声念。
不知多久,鼓乐声停。
嬴成蟜睁开眼,燕王喜高大身躯充斥了他整个视野。
“相邦。”燕王喜微微笑,弯腰,伸出手:“寡人愿与先生共天下,如何?”
燕王喜很有自信。
就是名满天下,时人视为英明之主的昭王,也没有说和郭隗共天下。
自己这么有魄力,一个小小竖子还不赶紧纳头便拜?
小小竖子,把眼睛又闭上了……
弯腰伸手的燕王喜面色迅速变红,恼怒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他一个王,被一个七岁竖子无视羞辱,奇耻大辱!
他探手抓住嬴成蟜衣襟,像是拎小鸡仔一样把嬴成蟜提了起来,提到自己面前。
他轻歪脑袋,用自以为温柔的语气恶狠狠地道:
“寡人知道你参与了乐间逃跑,寡人是故意让乐间跑的。
“寡人抄斩昌国君府,就是给你杀的。
“寡人就是要让你知道,你敢逃走也是一样的下场!
“秦国同谋等罪,包庇等罪。
“放在秦国,你难逃一死。
“你身边那个小女娃会被丢在军营充当军妓,千人枕万人压,最后身子溃烂丢在野地里喂熊狼!
“可在燕国,寡人不追究你的罪,也不伤害你女人。
“寡人让你继续担任相邦,还要与你共天下,这对你是多么大的恩德啊?
“古今天下,三皇五帝,夏禹商汤,哪有如寡人这么圣德的人呢?
“竖子不要不识抬举,寡人想杀你实在再简单不过。
“把眼睛睁开,和寡人说说话。”
燕王喜用另一只手拍打少年侧脸。
不轻不重,“piapia”有响。
嬴成蟜睁开双眼。
燕王喜笑了。
直起身,仰着头哈哈大笑。
“这就对了嘛!哈哈哈……”
嬴成蟜腮帮子使劲,嘟嘴用力,眯眼瞄准,对着燕王喜大张的口就是一吐。
“hetui!”
进了。
燕王喜笑声戛然而止,双眸睁如铜铃大,目眦欲裂。
他猛的一甩手,把少年摔在地上。
他很恶心,非常恶心。
这份恶心甚至让他想起了幼时的痛苦回忆——父亲以锻炼他心志之名,逼着他吃生肉。
他在地上吐了又吐,和小时候一样。
他的耳边是“哈哈哈哈”的嘲笑声,和父亲的嘲笑声一样。
他怒目而视,瞪着竖子,杀气四溢。
明确感受到杀机的嬴成蟜身体被摔得很痛,如同要散了架。
但笑的极为欢喜。
“王上为何不笑了?”少年哈哈哈:“是不喜欢笑吗?”
“竖子敢尔!”燕王喜手摸腰间剑柄,意欲斩去聒噪。
少年看到了,一笑而过,依旧是笑的自在。
他从地上爬起,走近燕王,笑道:
“本公子若死在这里,秦王就要你燕国秦弩飞如蝗,秦剑落如雨,信否?”
驿馆,还是那间囚禁了嬴成蟜许久的庭院。
白无瑕面色冰寒,手上却是轻微细致,在少年身上轻轻擦拭伤药。
她上次见少年受伤,是在咸阳狱见到的,那时少年是受的内伤。
这次受伤是跌打外伤,比之前轻的多。
但少女远比之前要愤怒。
“要你自大!非要独自见燕王!”
嬴成蟜脑袋埋在枕头里。
“我错了,下次肯定带上我的好师者。”
少女贝齿咬着嘴唇,血丝渗出。她知道,就算她在,结果也不会更好。
她只能保证在死之前徒弟不会受到伤害,而无法保护徒弟。
少年没听到少女回应,小脑袋扭过来一看少女神情,翻身坐起。
他嘿嘿奸笑,使出龙爪手。
“无瑕若是愧疚,让我抓两下就好了。”
少女没有阻止他,他抓到了。
少年眨眨眼,去解少女衣。
隔着衣服手感不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少女看着少年眼睛,依旧没有阻止。
“你还有计吗?”
外衣解开了,少年撩内衣。
“有有有,好大……计!我有大计!”
“是甚。”
“这绷带缠这么紧多影响发育啊……啊?什么?”
“你的大计是甚?”
少年一脑袋扎下去,差点闷死自己。
这时候的少年脑子里哪还有计,只有对自己年龄的不满。
[我怎么还是七岁啊!]
少年没有少女的忧愁,他从来不是一个人战斗。
燕王宫。
大夫将渠被宦官引领而入,步进一所宫室。
宫室内,燕王喜坐在椅子上。
除了侍候的宫女、宦官,再没有其他的燕官。
将渠有些不解,他怎么会被私自召见呢?
年前满朝都是伐赵之声时,阻止燕王攻打赵国的有两个人。
一个是乐间,另一个就是将渠。
赵胜燕败,将渠先下狱,后释放,不为燕王喜所喜。
乐间逃跑去赵国,昌国君府被抄斩。
将渠都写好了遗书,等着燕国士卒来杀自己了。
结果等来的不是士卒,而是宦官。
他走到燕王三步外,恭敬欠身。
“拜见大王。”
燕王喜神情阴暗,望着唯二说对了战争走向的将渠。
“寡人还有救吗?”
将渠愣了一瞬,不知道王上怎么说出这么一句话,没有立刻回应出来。
燕王喜深吸口气。
“将渠,寡人要用那秦国小儿招贤纳士,无法拜你为相邦,但寡人能拜你为假相邦。
“那竖子被寡人关回驿站,今后你就行使相邦之权。
“攻赵之前,满朝唯你反对,你说对了,寡人知道你有才能。
“现在你告诉寡人,寡人该如何强燕。”
将渠额头上生出三条抬头纹,看了看阴沉着脸色的燕王喜,沉声道:
“王上是真心问臣吗?”
燕王喜自嘲一笑。
他没敢抽出腰上剑,砍掉那竖子脑袋。
鞘中藏着的就不只是剑了,还多了他的自大。
“是。”
“那臣若是说,要为昌国君平反呢?”
“将相怎么说,寡人就怎么做。”
将渠深吸一口气。
这时候他才相信,那个听取谏言,愿意与朝臣共商议的燕王回来了。
虽然回来的有些晚。
昌国君乐间昨日满门被杀,相邦嬴成蟜昨日逃走,今日被抓回。
此刻朝堂忠者不敢言,奸者笑开颜。
再过一段时日,当天下人闻知新晋大贤长安君嬴成蟜是被强行抓回扣留在燕国时,哪里还有人敢来呢?
将渠痛苦地用力闭上眼睛。
为了燕国,他将丢掉良心。
只有把所有的罪过丢在逃离燕国的乐间脑袋上,才能挽回燕王之声名,才能强燕!
乐间逃走是背信弃义,大贤长安君为此离去是受到乐间蛊惑。
“请王上草书!致信乐间!宣之与天下!”
将渠说,燕王写。
很快,竹简满字待墨干。
【殷纣王时,箕子不被任用,但他敢于冒犯君王,直言谏诤,毫不懈怠,希望纣王听信。】
【商容因劝谏纣王而被贬谪,他身受侮辱,仍希望纣王改弦更张。】
【等到民心涣散,囹圄中的囚犯纷纷逃出,国家已不可救药,这两位先生才辞官隐居。】
【因此纣王背上了凶暴的恶名,两位先生却没有丢掉忠诚、高尚的美誉,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竭尽了为君为国而忧虑的责任。】
【寡人虽然愚钝,但还不像殷纣那么凶暴。燕国百姓虽不安定,但也不像殷朝百姓那么严重。】
【可你却带着我燕国的地图献给赵国,想要带着赵国的兵打回蓟来,还诱骗长安君和你一起走。】
【家庭内部有了纷争,不尽述自己的意见。却拉着兄弟姊妹去告诉邻里,带着邻里来家中赶走主人,这种做法难道是正确的吗?】
【你已经犯下谋逆大罪,谋逆者族。】
【寡人虽于心不忍,可为了那些忠诚的人能够得到应有的回报,为了以后能少一些奸佞以使国家安定,只能含泪下达了族刑的命令。】
【长安君虽然贤德,但是年幼,一时上了你的当。】
【寡人请回后,已经知道了你的险恶用心,愿意继续留在燕国做相邦。】
【你不入燕地,寡人不会追杀你,希望你以后能做一个像长安君一样贤德的人,就留在赵国效忠,不要再行背弃谋逆的举动。】
这封信自蓟送出。
在燕国官府运作下,跟着乐毅跑到秦国的乐间还没收到信呢,信的内容就人尽皆知。
乐间知道这封信,是在秦国朝堂上,从秦王口中……
秦王宫,中宫,信宫前殿。
秦王子楚面无表情地念完了这封燕王写给乐间的信,视线抛下去。
“原来,乐间来秦,是二次背弃啊。”
乐间刚想站起来自辩,坐在最前面的数人几乎不分先后地站了起来。
老将麃公欠身,拱手请命:
“鸟的!欺负到二公子身上了!
“王上!老臣请伐燕!
“被廉颇打成那个鸟样,他跳个屁!”
廷尉华阳不飞眯着老眼,沉声道:
“长安君绝非燕王信中所言!定是囚在燕国!
“臣请王上下令,命燕王交出长安君!
“我秦国王公子、君,囚于小小燕国,威严何在!”
一时间,前面众说纷纭。
乐间在靠后位置,看的有些发呆。
明明是给他写的信,诋毁他的信,为何秦国这些位至顶点的文官武将都在说公子成蟜啊……
[这小子……公子成蟜,在秦国这么大势力的吗?]
[那这太子……怎么不是公子成蟜……]
乐间望向太子嬴政。
太子嬴政少而有威严,自小椅子上抬屁股,直接跪在了阶上。
“请王上救长安君!”
乐间有点懵,这兄弟感情这么好?
秦王子楚不看其子,望向吕不韦。
“相邦如何说?”
吕不韦缓缓自椅子上站起,眉眼锋芒毕露。
“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