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西北孤忠
“铛…铛…铛……”
晨曦初露,城池的钟声悠扬而深远,与报晓的鸡鸣交织成一曲古老而熟悉的旋律。
历经沧桑的城池,在朝阳的照耀下,露出了它壮丽的全貌。
长安城,这座自汉以来便扬名九州万方的都城,即便遭遇了多场灾祸,它依旧矗立在渭水之畔,向四夷彰显着大唐的强大。
朱雀大街,作为见证了大唐创业到鼎盛再到安史等无数历史事件的宽阔道路,岁月并没有摧毁它,反而让它多了些底蕴。
随着朝阳洒在城内,大街上也开始有了生气。
行人的脚步声渐渐响起,像是给沉睡的城市注入了新的活力。
商贾们从东西市的熙攘中走来,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旅途的疲惫与即将到来的希望。
两市之中,各色摊贩纷纷摆开了货摊,叫卖声、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幅幅热闹非凡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长安城的每个角落都在渐渐苏醒,炊烟袅袅升起,人们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
只是这场繁华的背后,却藏着无数的肮脏龌龊,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倾倒。
车轮在大街上咯咯作响,车厢内,经过洗漱的高进达也似乎恢复了曾经的风采。
他在车内正襟危坐,尽管身形消失,可体内却充斥着热血与激动。
长安,河西遗民心心念念的长安……他终于来到了这里。
他忍不住向车窗外看去,只见身披扎甲的兵卒正在巡逻。
那是北衙禁军,又称神策军,是如今大唐中枢治下最强的力量。
只是这最强的力量让高进达有些哑然,因为在他的视线中,一些兵卒竟然光明正大的从前往东西市的小商贩身上索取钱财。
这样的画面让他不知所措,而坐在他面前的一名四旬官员却伸出手关上了窗户。
高进达看向他,这官员却解释道:“这些小商贩走错了道,被罚些钱也是应该的。”
面对他的解释,高进达心里却并不以为事实便是如此,但他心中迫切见到圣人,也并未追问。
“敢问舍人,我们何时能见到至尊?”
高进达小心翼翼询问,那舍人面上笑着回应:“至尊已经在宣政殿召集朝臣,待我们抵达便能见到。”
虽说面上笑着,可舍人心中却有些鄙夷高进达的口音及举动。
哪怕高进达在沙州也算豪强出身,但河西失陷近百年,许多礼仪都已经缺失。
在河西各家豪强看来没有问题的举动,放在长安京官看来便是“不知礼节”。
如果不是至尊着急召见,高进达最起码要练习一个月的礼仪才能入宫。
当然,舍人尽管有些鄙夷高进达的口音和举动,但对于河西百姓自发起义并成功的事迹,他还是觉得十分自豪,因此一路上都在询问高进达细节。
时间一点点过去,随着马车停下,高进达在舍人的指引下走下马车。
当他面向北方,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夯土高筑的宫城城墙与巍峨的建福门。
那穿戴明甲的精锐看得高进达心情激荡,他不敢想沙州若是有此等装备,又能收复多少失地。
沙州若是有如此高墙,又能阻挡多少番贼。
“高押牙,请吧……”
舍人做出请的手势,带着仰头张望的高进达向前方宫门走去。
戍卫宫门的北衙禁军足有数百人,但他们身材却有的健壮,有的消瘦,看上去并不像传说中那么精锐。
只是高进达被眼前巍峨的宫门所吸引,并未注意这些。
舍人走在前方引路,却能感受到高进达的举动,心里不由摇头。
饶是如此,他面上依旧尊敬高进达,并向他介绍宫门情况。
“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
“少陵野老的这首诗,所写的便是建福门下早朝待漏时的盛况。”
舍人骄傲介绍着,同时带着高进达穿过建福门甬道,走入广场中。
那铺设石砖的广场让高进达瞪大了眼睛,不敢想象这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远处的高大宏伟的含元殿更是让高进达心驰神往,不敢想每日在这外廷忙碌是何种心情。
只可惜,欢迎他的场景并非含元殿。
舍人带着他穿过含元殿旁的光范门、昭庆门,来到了规模远不如含元殿的宣政殿面前。
即便如此,宣政殿下的高进达也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
他跟着舍人一步步走上台阶,最后站在宣政殿前,接受了监门校尉“门籍”后,便安静等待着召见。
“不能直视至尊,入殿后要低头做人,莫要称至尊,要称陛下。”
舍人低声提醒着,而宣政殿内也响起了唱礼声。
“宣……沙州押牙高进达入殿参拜!”
“进去吧,脚步要沉稳,要行大礼。”
在舍人的提醒中,高进达小心翼翼的走入了那高数丈的殿门。
他脱鞋上殿,手持笏板,紧张的几乎忘记了呼吸。
在他的一步步中,身穿各色官员常服的官员被他越过,直到提醒他的咳嗽声响起,他才后知后觉的停在了原地。
他的余光看到了左右两侧的官员,他们正襟危坐,目光都盯着自己手上的笏板。
高进达缓缓跪下稽首,唱声道:“臣高进达稽首,上千万岁寿!”
“平身……”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高进达这才缓缓起身。
“赐座……”
“谢陛下……”
声音再度响起,一名宦官端来月牙椅放在高进达身后,高进达也学过如何就坐,因此便在谢礼后坐下。
那月牙椅并不大,放在两腿中间,刚好够屁股坐下,也不压迫双腿。
“陛下,此乃沙州义旅之首张议潮所写手书,请陛下阅览!”
高进达刚刚坐下,便双手呈上了怀中那封书信。
这封书信,他从沙州保护至今,近两年时间才终于得以带到长安。
在他呈上书信后,书信很快被宦官接过,向上送往高台。
高台之上,大唐皇帝李忱接过书信,将其缓缓打开。
他长相不算英俊,四旬脸上充斥着上位者的威严。
一封不算长的信被他阅览得十分仔细,信件上的暗红色更是让他黯然。
良久之后,他才恍若隔世的感叹道:“昔年河西繁华,至今却成了如此模样。”
“高押牙,你将河西之事尽数道来,好让百官也知晓尔等壮举!”
“臣遵上谕!”
高进达回应过李忱后,便将这些年河西的情况尽数道来。
从西北边军被抽调入关,再到郭昕、杨袭古死守西域,沙州失陷,吐蕃治河西等事情尽数交代。
听到河西百姓被奴役,脱汉服,戴胡帽,不得说官话,不得习汉字,乡音尽改作胡音,不少官员纷纷啜泣落泪。
当听到张议潮散尽家财,联合沙州各族豪强起义驱逐吐蕃守将,接连光复敦煌、寿昌、晋昌、常乐等瓜沙四城四关时,群臣又纷纷攥紧笏板,十分激动。
饶是高坐金台之上的李忱在听到这些事,也不免眼窝泛红,不由感叹。
“关西出将,岂虚也哉!”
简简单单八个字,却是对张议潮所行举动最大的认可。
高进达落泪叩首,殿上群臣更是泣不成声。
纵使他们各有利益,各有算计,可又有谁没在年少时向往过昔日“昭昭盛唐,天俾万国”的景象。
瓜沙二州的起义,让他们看到了收复河陇的希望,哪怕只是一瞬间的触动,却也足以让他们落泪。
“陛下,关西义旅,理应嘉赏!”
“陛下……”
群臣叩首,纷纷为张议潮所率义旅请赏。
“张议潮有功,理应嘉赏,容朕深思后定论。”
李忱红着眼眶看向高进达:“高押牙,党项掳掠尔等之事,李丕已然上奏,朕会为尔等讨回公道的。”
“陛下天恩,臣感激涕零!”
高进达没想过至尊竟然如此在意自己一行人,提起党项人,高进达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死在木牢内的兄弟全贞。
“朕即位时便立志荡除党项边患,然诸道连年无功,戍馈不已。”“此事,左右仆射要拟出个章程,正旦前朕要看到奏疏!”
李忱此言不似伪装,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必要伪装。
党项人是大唐在安史之乱前招抚迁入关内的民族,当时的大唐对外开放,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可随着安史之乱后党项各部起兵作乱,大唐在平定叛乱后便将党项迁到银州以北、夏州以东一带居住。
可惜后来的德宗、文宗等皇帝不断对党项加以限制,加上藩镇的一些官员放任当地豪强、商人肆意掠夺党项族居民的羊、马财产,不堪欺辱的党项人便再度作乱,发展至如今,已经成为了大唐的心病。
“陛下,可令凤翔节度使李业、河东节度使李试招讨党项!”
一名五旬左右的紫袍官员持笏板作揖,李忱闻言颔首:“此事交由白仆射你去处置,正旦前朕要看到奏疏。”
“臣遵上谕……”
白仆射应下,李忱重新将目光投向高进达。
“高押牙可在长安暂住些时日,待朝廷拟出嘉赏,再护送你返回瓜沙。”
“臣遵上谕!”
能够见到李忱,对高进达来说便已经是意外之喜,如今得到如此重视,他自然不会有别的想法。
见他应下,李忱也扫视了一眼群臣。
“瓜沙义旅之事,理应昭告天下,让天下人知道他们的事迹。”
“臣等,遵上谕……”
在唱礼声中,李忱起身离去,宦官见状唱声退朝。
百官纷纷起身作揖唱礼,高进达也是有样学样。
在他们的唱声中,李忱没有离开宣政殿,而是寻了一处偏殿休息,并令宦官召来了白仆射和几名三、四品的臣子。
此时他的眼眶已经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虚妄。
面对走入偏殿作揖的诸臣,李忱沉声开口:
“瓜沙之事,尔等以为如何?”
他话音落下,诸臣面面相觑,其中一名紫袍大员走出作揖。
“臣以为,瓜沙义旅之事理应散播,好教一些人知道朝廷威严犹在。”
“臣附议……”
仆射白敏中闻言附议,同时继续道:“不如让张议潮任沙州节度使,坐实其身份。”
“臣附议。”另一名官员也附和,同时作揖道:
“凤翔传来消息,尚恐热(论恐热)击败尚婢婢,如今盘踞河陇之地,若是扶持张议潮,倒也能遏制他统一河陇、河西的步伐。”
诸臣纷纷以高进达所言的沙州实力进行封赏,浑然不知此时的张议潮已经收复了五州之地。
李忱闻言颔首,目光看向白敏中:“此事便交给白仆射处置吧。”
“臣遵上谕……”
白敏中缓缓作揖,而站在一旁的六旬官员也适时走出来作揖道:
“陛下,幽州传来消息,卢龙节度使周綝薨于任上,军中表请以押牙兼马步都知兵马使张允伸为留后。”
“周綝死了?”李忱皱眉,语气不免有些不耐烦:“死因查清楚了吗?”
李忱如此不耐烦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卢龙镇作为河朔三镇中位置居北的藩镇,其马军可谓犀利。
不过也正因如此,卢龙镇的军头与魏博、成德的牙兵一样跋扈,每隔几年就会闹着驱逐节度使。
近些年来,除了张仲武在任时间长些,其它节度使都免不了被驱逐的命运。
前任节度使张直方作为在任九年卢龙节度使张仲武的儿子,结果仅仅继任几个月就被驱逐。
这周綝便是卢龙军中军头在驱逐张直方后所推举出来的新任节度使,结果在任也不过一年时间就突然死了,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死因。
“罢了,便委任这张允伸为留后吧……”
李忱忍下这口气,最后还是摆手同意了卢龙军头推荐的人选。
事情商议落幕,李忱便端茶示意诸臣退下。
诸臣见状唱声退下,而与此同时的高进达也随宣政殿群臣退出了大明宫。
在离开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建福门,心中激动不言而喻。
耗费近两年的时间,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将瓜沙光复的消息上奏给了长安。
尽管长安对于他来说无比繁华,可现在的他却归心似箭。
若非朝廷对瓜沙义旅的嘉赏还需要时间讨论,他恨不得现在就带着众人返回沙州。
好在大唐并未让他等太久,不过半个多月,对沙州嘉赏的旨意便传到了他的手中。
面对朝廷正式授予张议潮担任沙州刺史兼沙州节度使的圣旨,高进达没有留恋长安,而是在上表礼部后,便带着身边的六名沙州弟兄踏上了回乡之路。
在他踏上回乡之路的同时,一支队伍终于在磨蹭中抵达了山丹城。
“山丹右果毅都尉李仪中,见过刘果毅!”
西北寒风中,身穿甲胄,外套绣衫的一名武将对面前的刘继隆谦卑作揖。
论起年龄,李仪中还痴长刘继隆八岁。
但论起军功,刘继隆完全碾压面前的李仪中。
二十五岁的李仪中虽然在此之前担任别将,但其功劳主要是跟随张议潮解放沙州,收复瓜州和肃州。
功劳看似很大,但实际上都是跟着主力捡功劳。
正因如此,他才将姿态放的那么低,不然以他的性格是断然不会对刘继隆如此谦虚。
“李果毅舟车劳顿,我已经让人为你与弟兄们打扫好了院子和营房,羊肉也已经烹煮上了,回到院子后不久就能吃。”
面对李仪中,刘继隆表现得爽朗大方,一副没有心眼的模样。
哪怕李渭针对过他,可他毕竟收了李渭的钱,况且现在也不是内斗的时候。
他与李渭的恩怨日后再算,如今要做的是安抚好李仪中,让他不能耽误山丹发展。
“李骥,带李果毅和兄弟们入城!”
刘继隆对李骥吩咐一声,李骥闻言上前对李仪中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仪中对山丹情况不熟悉,但他从城门口这群人的举动来看,不难猜出刘继隆已经将山丹经营的铁板一块。
好在他来山丹之前便被其父提醒过,此行争权是不可能了,镀金倒是问题不大,所以并没有冲撞刘继隆。
作揖回礼后,他便带兵跟随李骥走入了山丹城内。
刘继隆与张昶等人坐在马背上观看着四百兵卒的队伍,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四百兵卒有近二百人是身披扎甲,剩余则是身穿皮甲。
在河西其余三州的支持下,想要把这二百多人装备起来并不困难,估计在开春前就能结束。
届时这群人也可以合理的派往祁连城、龙首山,亦或者驻守山丹城。
至于刘继隆,他已经开始为东略凉州做准备了。
望着眼前缓缓入城的兵卒队伍,刘继隆笑呵呵的开口道:“有了他们,我们也就可以放心东进了。”
“我们向凉州派出的塘骑回来没有,有没有带回什么消息?”
他头也不回的询问,张昶颔首道:“十三个伙都回来了,没有死伤。”
“番和距离我们一百五十里,前往当地有两条路,南边的那条路长一百四十里,越过焉支山后便能看到远方的番和城,没有太多部落放牧,而且他们在焉支山内布置有烽火台。”
“北边的那条路长一百六十里,出焉支山后便是凉州草原,草原上有不少驻牧留下的痕迹。”
“以塘骑回禀的情况来看,番和城北边的草原,最起码有四五个千人部落,牧群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张昶将情报说完,刘继隆也调转马头示意他们进城。
“第一次出手必须要得到足够多的牲畜,不然等他们有了警惕再出手,收获也就不大了。”
“这焉支山的积雪什么时候融化?”
刘继隆询问,张昶也连忙回应:
“城内的牧户说,通常要到三月才能融化,二月虽然也能走,但沿途没有可供军马和牧群啃食的牧草。”
“这一百六十里路,要是驱赶牧群,起码得走五天才行,没有牧草很难保证所有牲畜能活着走过焉支山。”
“不走焉支山,便只能走北边的甘州草原,可……”
张昶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甘州草原上盘踞着谁这个问题不言而喻。
“走这条道,需要几日,距离几何?”
刘继隆几乎没有迟疑的发出询问,不等张昶作答,一旁的陈靖崇便解答道:“驱赶牧群最少六日,距离二百里。”
“果毅,走这条道很容易被回鹘人围攻!”张昶连忙提醒,可刘继隆却只是笑了笑。
“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像上次一样拉出几万人来堵截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