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陇右朱门(月底求双倍月票)
“下官李商隐,参见刘节帅!”
初五日的午后,刘继隆在都护府的正堂见到了后世的“冷门诗人”李商隐。
他年纪四旬左右,两鬓有些许白发露出幞头,面容周正,身姿清瘦修长,显然在此之前过得不怎么样。
在他观察李商隐的同时,李商隐也在观察着他。
李商隐在上午便见到了刘继隆,当时他便觉得外界所传的“刘继隆有人杰之表”名副其实,如今近距离观察,更是不得不感叹奴仆之家竟然也能生出此等人物。
年少有为,仪表俊朗,功绩非凡……
这些世人都向往的东西,竟然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真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若非刘继隆出身不行,那他还真当得上“完美无瑕”这个词。
不过他既然娶了渤海封氏的嫡孙,这门第出身也就自然不重要了。
虽说刘继隆和七娘子的事情还未传开,但临近山南西道的各道,却都已经知晓这件事了。
有人感叹渤海封氏落寞,竟然要靠嫁嫡孙来获取支持。
也有人感叹封敖择婿毒辣,竟然敢与刘继隆结为姻亲关系。
不管怎么讲,这件事都会在接下来几个月乃至一年时间里传遍整个北方或整个大唐。
“别驾请入座吧。”
刘继隆笑着开口,李商隐也款款落座,端正等待与刘继隆交谈。
“某素闻李别驾文采,然某招募李别驾前来陇右,却不是因为文采。”
“敢问节帅,那是为何?”李商隐也好奇询问。
毕竟他没担任过什么高品秩的实职,大多都是帮人写写文章,调度政令罢了。
那些招募他的观察使、节度使也大多是因为他的文采,因此给他的实职都不高,反而是虚衔给的很高,俨然将他视为一块招牌。
只是可惜,近些年来他的名声越来越不好用了,尤其是李德裕死后,他更是被许多人批判为行事诡谲之人。
刘继隆敢于大胆启用他,还擢授他正五品的实职,这让他既感激,又警惕。
随着他来到陇右,这种情绪渐渐染上了一层好奇。
他很好奇,将陇右经营的如此超前之人,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又为何盯上自己。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刘继隆轻笑一声,而后询问道:“在回答李别驾这个问题前,我有一个问题需要李别驾回答。”
“敢问李别驾,如何看待牛李二党?”
刘继隆的问题让李商隐心脏抽搐,毕竟他就是因为卷入牛李党争,才不得已蹉跎了十四年的时间。
当然,这十四年中有三年时间,他都是在家中为母守孝,怪不得旁人。
想到这里,李商隐深吸一口气,随后才开口说道:
“牛增孺图缓,李德裕事功,在下官看来,二者并没有对错,只是政见不一罢了。”
经历了那么多,李商隐也不像年轻时那么激进和冲动了,评价也更公正了。
至少他的这句评价,与刘继隆的见解偏近。
李德裕和牛增孺二人风格不同,全因政见不同。
站在牛僧孺的视角,大唐已经是风中残烛,经不起折腾了,因此他的执政风格就是“别折腾”。
在他看来,大唐已经烂到根了,任何需要折腾的事情,哪怕为百姓好的政策,也会在执行过程中成为负担,压在百姓肩头。
与其大刀阔斧改革但却落不到实处,还不如认真搞好救灾工作,同时尽可能裁掉不必要的冗官冗员,尽可能让大唐缓慢且体面的死去。
李德裕则是与之相反,他觉得大唐还有救,因此用人做事讲究“事功”。
于他而言,只要官员能把事情做成,哪怕过程和结果中产生过错,也可以原谅。
只是可惜,二人代表的只是各自,他们代表不了身后的所有人。
牛僧孺虽是牛党魁首,但实际上却是个摆在明面上的“牌位”,真正长期执政的是李逢吉、李宗闵、白敏中这些人。
这些人怎么想和怎么做,都与牛增孺所想所做不同,李德裕那边虽然稍好些,却也没什么区别。
如牛增孺所想一样,大唐从安史之乱后,便已经开始慢性死亡了。
传至如今,更是连根须都腐烂发臭,不管上层制定多少利民的政策,到了执行阶段的时候,都会因为执行官吏的贪欲而变味。
所有的利民政策,都将成为百姓肩头的沉重负担。
李商隐虽然经历了生活的毒打,可他依旧只看到了李德裕和牛增孺的政见不同处,并未理解为何大唐还是没有由坏转好。
这种事情,单纯用嘴说,他可能不太懂。
可若是让他亲身体验一次,他便知道为什么了。
“李别驾可曾想过,朝廷为何不用你?”
刘继隆再度询问李商隐,对此李商隐苦笑道:
“世人皆道我被针对,是因为我岳父王茂元乃李党,而我背弃令狐公,所以才不被朝廷所用。”
“可惜世人不知道,我岳父虽受李相拔擢,却并不是李党中人。”
“令狐公虽然反对李相,却也并非牛党中人。”
“我不得朝廷所用的原因,恐怕是因为我岳父去世后,我曾进入李党骨干郑亚的幕府任事,这才被人关注。”
令狐绹虽然反对李商隐与李党的郑亚结交,并因此闹得十分不快,可这件事也并不足以让牛党针对李商隐,更何况牛党也并未针对李商隐。
大中三年,李商隐还曾应牛党白敏中之请为白居易撰写墓志铭,接着又为牛僧孺撰写奠文。
白敏中、牛僧孺都是牛党党魁,如果他们要针对李商隐,也不至于邀请他做这些事情。
真正要扳倒李党的,并非是牛党,而是另有其人。
李商隐正是因为被这位关注到了,因此才遭受打压,怀才不遇。
整个大唐,能有这种手段和权力的人,只有一位……
这个人,李商隐不敢说,哪怕他知道,他也不敢说。
“是至尊吧!”
当着李商隐的面,刘继隆面色平静的说出了幕后黑手。
“节帅您……”
“在陇右不必遮掩。”
李商隐还想劝刘继隆缄口,结果刘继隆手一挥,直接把他的话给打断了。
不仅如此,刘继隆还指点道:
“我们这位至尊,虽然处处标榜自己以太宗为榜样,但一无太宗之能,二无太宗度量,不过东效西施之徒罢了。”
刘继隆说出了许多李忱亲近之人的想法,也说出了李商隐一直不敢说出的事实。
李忱,这位被后世称呼开创“大中之治”的皇帝,并不如史家所写的那么好。
他处处效仿唐太宗,可唐太宗敢于在解决隐太子后,重用隐太子麾下的魏征、王珪、薛万彻、冯立等人。
反观李忱,武宗已死,他不仅留不下李德裕,便连李德裕牵扯的许多能臣也留不下。
四十六岁的他,迟迟未建立太子,只想着把权力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
这种对自己的不自信和对能臣的猜忌,别说比唐太宗了,便是比隐太子也远远不如。
“节帅……还是慎言些吧。”
李商隐担心隔墙有耳,刘继隆只是轻笑,并未回应他。
见他如此,李商隐只能只能延续刚才的话题道:
“节帅觉得,李党与牛党,应该任用哪一党,才能挽回大唐的颓势?”
面对李商隐的问题,刘继隆瞬息间,脑中便有了答案。
尽管许多人觉得牛党代表庶民,但实际上牛党成员基本都出身自世家小姓和寒门。
大唐的科举制度并不完善,大部分状元与进士都出自世家大姓,紧随其后的是小姓,最后是寒门。
类似黄巢这种家中富足的富户,才配称为寒门庶族。
不过从黄巢的经历就能看出,唐代科举史基本是寒门庶族读书人的心酸史,寒门出身的庶族名士基本都有屡试不中的经历。
牛党虽然支持科举,但并不支持寒门庶族。
至于牛李党争,其实应该算是世家大小姓中事功派与文学派的矛盾。
中唐以来,庶族读书人最主要的出路是入藩镇幕府,他们要想在科举上有所成就,就必须由看重他们的节度使先一步入朝,而后替他们铺好路。
那么如果朝廷要削藩,就必须要给庶族读书人一条出路,而这条路最有可能的还是走科举。
也就是说,削藩后,牛党这帮世家文学派就要和庶族读书人一起卷科举了,刘继隆不认为他们能同意。
至于李德裕,他对科举的实际态度也很值得玩味。
他并不反对科举,他反对的是世家子弟参加科举。
他认为世家子弟就该走门荫入仕,科举应该用于选拔孤寒。
可以说,李德裕对科举的态度和他力主削藩是一致的。
他们都在维护世家子弟的权益,不同的是李德裕还给庶族留了一条上升的道路。对于二者,刘继隆都不选,因为他压根瞧不上所谓的世家子弟。
他一个奴隶出身的家伙,干嘛站在世家的角度选择?
哪怕他后世的制度无法照搬,但明代完善的科举制度摆在他眼前,他抄不了后世,还抄不了明代?
尽管明代科举值得诟病的也不少,但这并不妨碍它是近代以前,最公平的人才选拔制度。
它没有唐宋的门荫,没有满蒙的其它仕官通道,相较前后者来说较为公平。
正因如此,明代大量上层官员出身贫寒家庭,从匠户出身到摆摊卖豆腐出身,各种出身应有尽有,官员大多由科举入仕。
在明代科举制度上做出改进,总比沿用这个时代的制度好。
如今他地盘不够大,人才不够多,钱粮不够充足,因此所培养的学子学识较为浅薄,数量也无法压倒这群世家子弟。
可随着时间推移,以他掌握的印刷技术和资源、人口,他就不信他还收拾不了这群人。
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足够多的寒门子弟来为自己加强麾下学子的学识,而这才是他拉拢李商隐的目的。
想到这里,他脸上露笑容道:“他们争来争去,为的都不是天下百姓,而你我不同。”
“你是庶族,而我是布衣,加入他们诚然可以顺风顺水,但我更喜欢挑战强者。”
李商隐还没从刘继隆的这番话中领会真谛,刘继隆便继续道:
“陇右两万余学子,目前所学,虽然足够他们所用,但他们还年轻,好似辰时的太阳,将在学习中不断高升。”
“他们需要学习,而目前的陇右,已经无法提供更多的知识给他们了。”
“我欲在陇右设立国子监,由你兼领国子监祭酒,国子监辖制小学,大学。”
“小学便是如今的各州县学堂,而大学便是专设狄道的大学堂。”
“我需要李别驾你向外招募一些寒门子弟,让他们来陇西担任要职,哪怕是只懂经史典籍者,也能在大学担任博士,以正七品待遇抚之!”
闻言,李商隐呢喃道:“大学、小学……”
见状,刘继隆也说道:“《礼记·王制》中有云:王子命之教,然后为学。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頖宫。”
“我这里没有那么多钱粮建造离宫,只称大小学时因为容易区分。”
刘继隆所说的《礼记》内容,翻译过来便是:“天子命令办教育,然后设立学校。小学设在王宫的南边左侧,大学设在郊外。天子的大学叫辟雍,诸侯的大学叫頖宫。”
辟雍是周天子为世子及贵族子弟设立的大学,四周有水环绕,其形如璧,故称辟雍。
頖宫是周代诸侯所立大学,仅东、西两门以南有水,其北无水,故称頖宫。
老实说,即便李商隐也曾看过《礼记》,也了不少时间才回想起刘继隆所说的这段话。
“节帅之才学,真令下官佩服……”
李商隐不免敬佩作揖,而刘继隆表情轻笑,心里却汗颜。
这些东西,都是他昨夜询问封徽,然后通过翻书才学到的知识,可比不上李商隐他们这种信手拈来的厉害。
“下官在各镇幕府中任职日久,也知晓不少庶族子弟。”
“待我修书与他们,即便他们不来,也应推荐所识之人前来。”
“不过以国子监为名,这未免有些逾制,不如先将人请过来再说。”
李商隐与刘继隆商量着,刘继隆自然没有不同意的说法。
为了保障李商隐能带来足够的人,他还做出承诺道:
“凡是来到陇右,有所才学之人,皆实授官职,即便不满陇右而离去,某也会发其路费,送其归乡。”
这年头的寒门庶族,没两把刷子,还真不敢来藩镇任职。
哪怕有滥竽充数之徒,刘继隆也有办法把他们赶走。
至于他们日后是否会登高位,又或者会不会在教学过程中影响到陇右的学子,这点刘继隆也并不担心,因为他早就有了后手。
想到这里,刘继隆起身对李商隐作揖,而李商隐也连忙站了起来。
“劳烦李别驾了!”
“节帅哪里话……”
李商隐作揖起身后,便继续说道:“既然节帅无事,那下官先回府上,向诸多庶族子弟写信送出。”
“李别驾慢走。”
“节帅留步……”
二人推脱几句,便各自离开了正堂。
李商隐已经忘记了自己一开始的目的,现在只想着完成刘继隆交给他的任务。
至于刘继隆,他则是走出了都护府,朝着城内某处巷子走去。
“刘节帅!”
“节帅!”
“节帅……”
“大家新年好啊!”
街道上,许多百姓见到刘继隆,纷纷朝他作揖打着招呼,刘继隆也热情回应着新年好。
虽然狄道已经下雪了,但众人笑容洋溢,只觉得四周的气温都高了不少。
经过热情的信念招呼后,刘继隆也带着几名亲兵来到了距离都护府三百多步外的一处巷子,并直接走了进去。
不多时,两扇红色的大门出现在他眼前,门口则是由十二名兵卒戍卫。
他们见刘继隆来了,连忙行动起来,为刘继隆打开了大门。
“弟兄们辛苦了……”
刘继隆朝他们作揖,同时朝里走去。
红门内是一个回型中庭,中庭便有近两亩的空地,有草地和跑道。
中庭四周是一间间砖瓦结构的廊房,也可以说是教室。
这里只有一层,有一号到七号这七间大廊房。
刘继隆走到一号房面前,将其房门打开前,他回头看向几名亲兵:“你们就在外面找个地方坐着,等酉时了再叫我。”
“是!”几人站的笔直,刘继隆笑着推开门,向里面走了进去。
随着他走进来,原本安静的廊房内响起了唱礼声。
“起立!”
“参见节帅……”
不算宽阔的廊房,却整整有着几十名青少年,他们的位置好似后世大学的课堂,前低后高,能让所有人都看得到刘继隆。
刘继隆轻笑走上台,解下披风挂在角落,目光望着这群十五六岁的少年娃娃,十分谦和。
“今天是我迟到了,我向你们说声对不起。”
“从今天开始,你们不要称呼我为节帅,叫我先生就行。”
“你们都是五泉县学堂中提前毕业的学生,今天把你们召集到这里,也是代表你们要接触新的东西,学习新的东西了。”
“这些东西学好以后,你们中有的人会成为以后陇右国子监的先生,有的人会成为军中的伙长、队正,还有的人会成为衙门里的直白、流外。”
“不管你们日后将会成为什么人,我希望你们都不要忘记你们的穷苦人的出身,尽可能帮助那些和我们曾经一样穷苦的人。”
他话音落下,一名个头不高的少年人举手道:“先生,陇右还有和我们以前一样穷苦的人吗?”
刘继隆朝他看去,见这少年人比四周的同学都要矮小,脸庞还很稚嫩,长眼浓眉。
“你跳级了吧?怎么比其它同学小了那么多啊?”
“我比他们小了四五岁,今年九岁。”
少年人解释着,刘继隆笑着点点头:“好啊,读书不到三年就跳级读到这里了。”
他夸赞一句,随后才回答起了少年的问题。
“陇右有十三个州,现在鄯州和廓州还有好几万苦出身的同胞等着我们去解救。”
“解救了他们,陇右就不会再有和我们曾经一样穷苦受难的老百姓了。”
“不过走出陇右,这个天下还有许许多多和我们一样穷苦的百姓,我希望你们像我们解救你们一样,亲自去解救他们,然后像我一样,站在讲台上,给他们娃娃讲课,你们说好不好?”
“好……”
他们的声音拖得老长,而刘继隆也转身在悬挂的那块黑板上用石灰粉笔写下了四个字。
随后他转过身来,看向学生们笑道:“这是今天的第一课,现在请你们把它读出来。”
面对刘继隆期盼的目光,这群普遍十四五岁,少量九、十岁的学生纷纷喊出了那四个字。
他们的声音很稚嫩,却让刘继隆脸上笑容更为洋溢,让教室外保护刘继隆的那些兵卒纷纷惊讶回头。
乌云恰逢此刻散开,露出一抹阳光,驱散了新年的阴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