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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将军的执念
    元龟五年(1572年),进入九月下旬,过了霜降之后,天气忽然一天天的转冷,到月底,给人的感觉,像是已经寒冬腊月一般。

    为了维持在京都的存在感,平手汎秀只让各外样、客军及伤者解散,亲卫、旗本共六七千人一直带在身边。气候一变,不得不赶紧联系和泉、淡路、纪伊各地,吩咐除了兵粮之外,还要额外运送棉衣、毛毯、木柴等防寒必需品。

    这便是组建常备军的麻烦之处了。

    普通大名以征召农兵为主,遇到状况只需命令各家臣自筹物资即可。而平手家就必须拨出专项资金,进行批量采购,构建运输通道。

    银钱如流水一般,仿佛是日夜往深不见底的窟窿里填。但时至今日,以津田宗及为首的界町商人对这次投资生意有极大的信心,让他们再挤压一下钱包,是完全没有阻力的。

    十几日里,坐镇京都探听各方消息,平手汎秀对“将军亲征”之事有了更多了解。

    具体合战经过仍是众说纷纭,足利义昭的人物形象也在摇摆不定。究竟是临危不惧沉着冷静带领幕府军反败为胜击退强敌的名将,还是顺境骄疏逆境仓皇全靠家臣奋战事后还推卸责任的庸主,竟成了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疑团了。

    唯有朝仓家战败的事情是确认无疑的。

    朝仓义景兵败投降,朝仓景健提前反正,朝仓景镜临阵倒戈,鱼柱景固于乱军中受诛,前波吉继、富田长繁双双被擒获,连带着上代将军义辉的遗孤也成了俘虏。

    其他人的处理方案并没有太多可说的,唯一值得关注是,那个名叫“武辉丸”的八岁孩童。

    足利义昭明面还未表态,私底下,据说是坚持要杀之已绝后患。

    站在一个政客和军阀的立场上,如此决定实在是人之常情,再正常不过了。

    兄终弟及之后,面对亡兄留下来的遗孤,又有谁能不视作眼中钉呢?

    然而……上代征夷大将军情况有点特殊。

    足利义辉此人,眼光并不长远,手腕也难言敏锐,无论是治政还是谋略的本事都十分平庸,然而生平性情却是刚毅果敢,凛然无惧,百折不挠,越挫越勇,深具人格魅力,符合传统武家门第的立身之道。

    被弑杀之时英勇奋战,死不瞑目的悲壮身姿,更赢得大众的同情分。

    所以他虽然继位之后,一辈子颠沛流离,穷困潦倒,没完成什么值得一提的功业,但却赢得了相当多幕府家臣,乃至一些僧侣、文人、町民和畿内国人众的敬佩爱戴。

    这份情绪以爱屋及乌的形式继承到“武辉丸公子”的身上。

    沼田佑光,他绝对不是唯一一个四处奔走疏通关系,企图向足利义昭施压的人。

    旧幕臣们居中串联,想必应该能说动一些朝廷、宗教界、文化领域的大佬,但缺乏地方实力派背书的话,真的能够阻止得了击败朝仓,风头正劲的公方大人吗?

    这可真是难说了……

    十月初六,良辰吉时,平手汎秀在京都迎接了凯旋的足利义昭,彼此各自很是吹嘘了一番,你说我“一举击溃盘踞甲信数十年令世人畏惧的武田大膳,救织田、德川等忠臣于水火,堪为天下武士之范,当世第一兵者”,我说你“全赖公方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如今更是亲力拿下逆党的中心人物,功业不减鹿苑院(足利义满)当年。”

    这都是理所应当的题中之意了。

    随后平手汎秀建言说:“叛乱虽然已经平定,但各处留下的疮痍不容忽视,河内、大和、近江、越前、伊势等诸国都陷入混乱不堪的状态,臣下认为,幕府应该及时派遣得力的人手,重新恢复秩序才是啊!”

    闻言足利义昭亦点头赞成,并答曰:“劳烦刑部大人了!这当然是我应该马上着力的事项。您坐镇和泉、纪伊,我看应该对河内、大和的治安多上一点心才是。另外听说四国也有不少人攀附逆党,对此幕府暂时鞭长莫及,还要您多多费心。”

    平手汎秀立即正色伏拜说:“义不容辞。”

    如此谈笑晏然,一切尽在不言中。

    会面第一日,安排了到足利家菩提寺的祭典事务,过程十分复杂,能抽出来的交流时间不多,但双方已经趁机达成了高度一致。

    得到了一定的承诺之后,平手汎秀安心回到了京都南郊妙心寺休息。

    三日后,估计幕府的祭典也该都办完了,再次前往御所拜会。

    可没想到,这次足利义昭倒是不给好脸了,竟然拒而不见,卫兵回应说“今日公方大人日程已经安排满了,请平手刑部明日再来。”

    令人大为惊讶,不知如何是好。

    无奈之下平手汎秀想着也不能白跑一趟,打算找认识的公卿逛一逛拉拉关系,却半路上碰到山科言经主动上门,对方称“正有事要找刑部大人参详”。

    这可正巧。

    平手汎秀忙问何事。

    山科言经说:“前日公方大人谴使访问朝廷,说‘内大臣’之职虚设已经数月,想询问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言下之意,显然便是将军自己有意了。结果,堂上诸公商议之后,回复的意见是‘宜以万里小路惟房大人叙任’。公方大人得知此事,十分不悦。”

    原来如此!

    平手汎秀闻言明白足利义昭心情不好的理由。随即又问:“这与鄙人又有何关系?”

    山科言经哭笑到:“前日不是说好的么?朝廷有意让您右迁‘正五位下刑部大辅’,此事似乎被人泄露了出去……”

    平手汎秀无言以对。

    当年室町幕府还没那么衰弱的时候,征夷大将军出任内大臣是有传统的。如今足利义昭自以为颇有中兴之相,也想取下这个名分。可没想到公卿高官们,因各种原因对他印象正坏,竟然如此果断的拒绝了。

    按说朝廷面对着压制了近畿的武士政权,是不应该如此硬气的。

    此事只能解释为,公卿们认为足利义昭仍然是虚名为主的花架子,而非掌握武力的实权者,觉得他不敢干出什么过于强硬的事情来。

    偏偏,就在这同时,平手汎秀得到了朝廷的尊重和认可。

    如此一比较,也难怪足利义昭心态失衡了。

    得知前后之事,平手汎秀很是思量了一番,才想到应对之策。

    ……

    次日一早,如约到御所拜会,这次得以顺利觐见。

    足利义昭神色如常,谈笑自如,仿佛心中全无半点芥蒂。

    而平手汎秀却是无心寒暄,没说几句,便主动问起:“不知朝仓家那些参与叛乱的人,公方大人您打算如何处理呢?”

    足利义昭一愣,立即答到:“左卫门督(朝仓义景)在京都幽闭思过,前波吉继、富田长繁等人勒令切腹,朝仓景镜功过相抵,朝仓景健当受嘉奖……这些都已经有了决定,唯有亡兄遗子,武辉丸公子,我不知该如何处置。实在不忍治罪亡兄的唯一血脉,但赦之则有损刑法威严,或许刑部大人您有何高见?”

    平手汎秀闻言作为难状,低头闭目不语。

    良久足利义昭忍不住问:“刑部所思何事?”

    平手汎秀嗫嚅不言。

    见状足利义昭越发好奇,反复催问。

    平手汎秀方才言道:“我刚才想,当年……镰仓殿(源赖朝)亦是幼时卷入叛乱而被捕,平大相国(平清盛)不忍杀害这个有亲缘关系的孩童,免除死罪,只将其流放伊豆……”

    此言一出,足利义昭骤然色变,凝神不语,半晌才勉强笑曰:“刑部大人所言甚是!然而,无论是朝廷还是幕府内部,都有不少人劝我慈悲为怀……该当如何是好呢?”

    平手汎秀并不回答,只左右巡视。

    足利义昭立即明白,命无关侍者皆退下,只留一个护卫,说:“此人乃我的第一心腹,绝不会泄露机密。”

    至此平手汎秀轻叹一声,下拜到:“前面的话,公布出去也无妨,但从现在开始的话,若被人知道,您和我恐怕都有灾难了。”

    足利义昭肃然躬身回礼,道:“请赐教。”

    平手汎秀道:“对付朝廷公卿,最好的办法是让京都乱起来。一旦治安受到威胁,他们才能意识到武士的重要性,并且给予幕府应有的尊重。”

    足利义昭眼神一动,显然被言下之意惊到,但未置可否,只是继续问到:“那幕府内部的反对声音又该如何?”

    平手汎秀道:“那就必须引导分化,让这些人内部产生矛盾了。”

    足利义昭屈身向前问:“如何引导分化?”

    平手汎秀作歉意状:“这就要委屈公方大人您,牺牲一点个人形象了……”

    接着将想好的计策附耳传授。

    足利义昭起先有些恼火,仔细思索了半天,最终咬牙切齿道:“如若计策有用,一点坊间流言实在算不了什么。”

    平手汎秀话已说完,却如泥人端坐不动。

    足利义昭心知对方的诉求,郑重开口道:“鉴于四国的情况一直不太安宁,我有意效仿奥羽、九州,设定‘南海探题’一职,统辖南海道六国,此人选非平手刑部莫属。另外,河内南部六郡,大和西南部五郡,各需要一名代官任职,不知您有无可推荐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