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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相扑节会
    元龟八年(1575)七月初七,由于战乱和贫瘠而停办多年的“天览相扑节会”得以重生。

    考虑各种因素,只将开幕、颁奖、赐宴的各项仪式置于宫中,正式比赛选在洛外的一处宽广平地,平手汎秀派了一千亲卫士兵维持秩序,平民百姓经过彻底搜身,确认没有携带危险物品则允许围观。

    这项悠久而又神圣的传统,严格来说已经断绝了有三百个春秋!

    确切地说,是“承久之乱”当中,皇室与公卿彻底败给武士之后,就再也没有足够的财力和精力去维持祖上的“体面”了。

    这数百年来,断断续续也偶尔有一些掌权的武士愿意花钱买政治资本,延续一下“古老传统”的,但始终没有能稳定下来,形成惯例。

    毕竟武士之间的权力斗争也是相当激烈的,远的不提,就说细川政元、三好长庆,无不都是人死政消。现在平手汎秀看起来很厉害,十年后,二十年后,谁知道会是怎么个程度呢?

    多年断层,导致的最大问题就是,那些以相扑礼仪作为家传学问的公卿世族们,如今仅仅具备书本上死记硬背下来的知识,完全没有任何实际操作经验,执行过程中相当紧张,不时出现疏漏错误,或者忽然忘了下一步之类的。

    评价胜负的环节之上也产出了诸人意见不统一,各执一词的情况。纸面上的规则落实到赛场当中确实存在困难,比如大家都知道有“不得使用外物”“不得恶意攻击要害”之类讲究,然而如何去界定就需要经验积累才行了。

    除此之外,参赛者层面也闹出不少令人头疼的现象。

    数百年前的相扑节会,除了礼仪文化上的意义,也代表了各大氏族争抢风头的竞争关系,以及左右两个近卫府之间相互较劲。当时会有很多贵人花钱豢养一批职业运动员,平时什么工作都不用干,只要专心练习技艺就能锦衣玉食,一旦在比赛上夺得佳绩则有大批金银赏赐。

    这年头,显然已经不存在“职业运动员”了。

    相扑运动倒是在各界发扬光大,主要分为寺社为了祭祀典礼而举办的“神事相扑”,武士为了锻炼身体和提高搏斗能力而进行的“武家相扑”,民间靠卖票盈利重视观赏性话题性的“劝进相扑”三种。

    因此选手还是不缺的,提前两个月把消息通知了出去,然后陆续来到京都的参赛者有数百上千人,不说云集精英,也算不乏强者。然而各地规则和习惯似乎都有所区别,认知上十分混乱,加之裁判又没什么经验,全凭纸上谈兵,争议之处很是不少。

    所幸这年代不需要讲究什么“公平公正”,什么“天赋人权”之类的。人家堂堂近卫府官员做出的判决,你一介黔首敢反驳吗?

    就算有少数勇者不在乎地位差别,总得在乎场面维持秩序的士兵们啊,人家手里的刀绝对不是摆设。

    总体情况,热闹且混乱。许多远距离赶来的选手,怀着敢怒不敢言的表情被判负或者罚出场外,围观的百姓经常发出意义不明的喧哗声。

    不过平手汎秀只当是看了场热闹,觉得花的钱也不多,没怎么过分苛求,反而表态说事情办得还不错,以后可以考虑常态化,至于一些短板,就总结经验教训,慢慢改正嘛!

    顺便还提了一些与时俱进的改良建议。

    公卿们大体上表示赞同,只要“天览”这个性质没改就行。这两个字就意味着皇室和朝廷的存在感。

    平手汎秀也认可这一点。

    毕竟从实际情况看,在扶桑各界消除皇室和朝廷的影响是不可能的,不如加以引导,使之释放在安全的渠道,而不至于引发什么危险。

    过程当中,须发皆白,年近花甲的正亲町天皇龙颜大悦,笑得像个吃到糖葫芦串的孩子。五十岁的藤氏长者准三宫关白二条晴良也甚为欣慰,背部的佝偻和脸上的沟壑似乎都稍有缓解。

    特别是检阅打入正赛的选手,接受参拜之时。

    他们两位理论上站在权力巅峰的君臣,实际能体会到权力滋味的机会,却并不太多。

    事后山科言经向平手汎秀透露:“朝廷认为您在‘参议’一职上贡献卓越,任官以来忠公体国堪称典范,有意进位‘权中纳言,领左近卫中将如原’,不过兹事体大,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讨论,也不敢说肯定能行。”

    真是皆大欢喜,花了没多少钱,却令各方都很高兴。

    现在名义上天下武家之首,足利义昭的身份是“从三位,权大纳言,领左近卫中将”。

    倘若平手汎秀再进一步,成为“正四位上,权中纳言,领左近卫中将”的话……

    两者的差距可就微乎其微了!

    大纳言、中纳言都属于是位高权重的太政官,由于历史原因,目前原则上是不设立“正官”,只设立“权官”的。

    原本足利义昭得到过内大臣官位的承诺,不过他现在这幅不死不活的样子,承诺肯定是不会兑现的了。

    一旦有其他武士——而且正儿八经的普通武士,并非高家门第的半公卿半武士——出现这种人在官位上追平,乃至反超了堂堂幕府将军的话,无疑是个显著的政治信号。

    平手汎秀则答曰:“鄙人打算一个月后,于京都誓师启程,讨伐不臣的武田氏,若能在此之前,获得朝廷恩荣,想必定会十分有利于军心士气了。”

    山科言经进一步回应:“您说的太对了。其实不仅是战前需要激励,战后更需要表彰嘛!如果能战胜武田家,我建议您修书上表朝廷,替有功之臣争取官位。”

    平手汎秀稍一讶然,立刻反应过来,笑道:“我看德川三河、织田左近两位都是厉兵秣马积极备战,一定会在此次征伐过程中立下勋绩的!其实,我已经向他们提出了委托,划定了二者的攻略目标。”

    山科言经等的就是这个,迅速跟上话题:“那么就烦劳您老人家操心一下,如何为他们加官进爵的事情吧!唉,有句话只能在私下聊聊,您可千万别说是我讲的——自从足利家武运衰落之后,各地豪杰都是绕开了室町幕府,直接找到我们这些公卿。如此一来,礼金倒是比以前收得多了,但麻烦也很大啊!经常有互相为敌的两家大名,都向朝廷讨要官职和名分,或者一方希望我们出面调停,另一方又不愿意接受,出现这种事,就很难办。万一不落好……”

    他忽然欲言又止。

    平手汎秀不解,追问:“万一不落好,会如何?”

    山科言经犹豫再三,缩着肩膀怯道:“若是鄙人说出什么没道理的话,还请见谅。”

    平手汎秀哈哈大笑:“家父与令尊,乃是知交好友。犬子与您的义女,更是结为秦晋。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呢?”

    山科言经缓了口气,稍稍直起腰杆,小心翼翼道:“那我就大胆一次了。上任关白,近卫前久大人,曾经受迫于三好家的压力,给予足利义荣征夷大将军宣下,以至于当今公方上位之后,遭到清算追究,避难逃逸在外。其实当时纯粹是刀加于颈,不得已而为之啊!天下,早就不是我们公卿说了算的,大家对他,都觉得十分同情惋惜,能否……能否考虑……”

    平手汎秀不置可否,抬头看了一会儿天,才缓缓道:“立足利义荣之事,可以谅解。但是,您还记得三年前,他曾经协助武田信玄上洛的事情吗?”

    山科言经身子又不自觉缩了回去:“这个确实不容辩解!是他犯下了极大的错误!嗯,不过……不过,也许,也许现在有机会,弥补其中的过失也未可知……当然前提是您的看法。”

    平手汎秀抬了抬眉毛,疑道:“请问,他能如何弥补过失?”

    山科言经小声道:“取决于您的看法,对武田氏,究竟是必须讨灭,还是可以接受降伏。若是前者,则不必再说,若是后者,那么近卫大人或许帮得上忙。”

    平手汎秀作恍然状:“这样啊……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如果武田家归还非法侵占德川、织田的土地,再交出足以表现诚意的人质,事情总是可以商量的。我也不愿意看到堂堂源氏名门绝嗣的嘛。”

    山科言经点点头:“我认为您的要求十分合理。若是做不到的话,那只能说武田氏冥顽不灵,不值得谅解。近卫大人既然想要戴罪立功,得返京都,当然需要做一些有难度的贡献才行。”

    “嗯……”说到这,平手汎秀忽然起身,岔开话题道:“刚才那个事情啊,引发了我一些联想。不瞒您说,到了现在这个位置,总觉得对于天下的武家,对于源氏各支同族,鄙人应该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才算无愧于朝廷的信任,您觉得如何呢?”

    这话其实等于是在询问“源氏长者”与“武家栋梁”的称号了。

    山科言经闻言瑟瑟发抖不敢应声。

    平手汎秀心下倒也早知会如此,只微微一笑,并不强求对方有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