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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心态
    惨淡的初阵,转眼就这么过去了。对于那一日奇怪的表现,“官方说法”是战马受了铁炮声音的惊吓,误闯了织田信光的军阵。

    至于当日行军的状况,以及信光如何处理坂井的问题,这个就不是目前平手汎秀可以知道的了。(顺便提一下,这个时代,主君的侧室转而嫁给家臣,算不上多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身为武士居然不能控制自己的战马,本身就是值得哂笑的事情,而且是家中宿老的子嗣,而且是还是初阵,这几个要素组合起来,无疑具备极佳的“戏剧”效果。众人疑惑或是揶揄的目光,足以令人羞愤至死。

    然而人类毕竟是有着超强适应能力的生物,连穿越时空这种事情都扛过来了,如今只是稍微丢些脸面,似乎也算不上太难接受。

    接下来的时日,那股混合着嘲弄、轻视乃至微带的嫉恨的眼神和笑谑就一直隐隐地纠结在汎秀周围,时而跳出来肆虐一番,令人背身发寒。

    汎秀本就是喜静不喜动的人,如此一来更是沉默寡言,与同僚间的来往也越来越少,除了自幼的好友佐佐和行事豪放的前田之外,家中几乎没了别的客人。而见识到当天情况的池田恒兴,却也三天两头与他凑到一起,旁敲侧击地打探起来。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是彼此混熟,于是汎秀半开玩笑地告诉恒兴,自己曾经拜过神佛,能占卜出五百年之内的事情。

    “噢?如此……不知我池田家将来会如何?”

    汎秀状貌做样地掐指一算,断定池田家到了下一代将会成坐拥百万石。恒兴哈哈一笑,完全不相信这个最接近现实情况的答案。

    接下来几个月都没什么战事,武士的生活,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继续着。每每回到家中,一股郁结无处发泄的时候,汎秀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信长的知己。当年那个尾张大傻瓜所遭遇到误解和敌意,何止十倍如此。

    “即便如此,为了你的平手爷爷,也应该假装一下啊。”汎秀握紧拳头,愤愤地啐了一口。只有在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才像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爱与恨,都是如此分明。

    一个生活现在社会的正常人,突然见到了另外的时间和空间,而且看不到返回的希望,这种体验,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理解的场面。

    只是一瞬间,过去的记忆的全部消失,而新的记忆却又与以前的事情格格不入,连语言都是完全两样。无论在这里度过了多长时间,内心却总有个声音提醒自己,这一切都不是我的。

    我只是个过客,只是个旁观者。

    虽然,旁观者总是比演员更自如更闲适,但若整个剧院中只有一个观众,那便只剩下孤独。

    孤独久了,冷漠也就成了习惯。

    如果不是遇到这样一位“父亲”的话……

    汎秀颓然发笑,跌倒在席子上,突然想起来,盂兰盆节的日子,算起来也就在眼前了……

    正在思虑之时,却听闻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便有人呼唤“甚左”的名字,听那嗓音,似乎是个浑厚的中年人。

    居然有人来叫门?声音还仿佛是曾经听过的。

    在这座城里,会有人来找我么?汎秀心下微诧,却是快步上前,开了门闩。

    门外二人二马。前面是青色武士服的青年,后面跟着一个额宽面阔的中年。

    “这位是……柴田大人?!胜春殿也请进了!”汎秀一惊,连忙躬身施礼,将两人让了进来。

    上次刚到古渡城,就被柴田胜家请过去作了客人,今日更进一步,对方屈尊走上门来。难道区区一个平手汎秀,居然这么有价值么?现在织田兄弟之争方兴未艾,双方严格意义上算是各为其主,并不属于同一阵营,如此频繁往来的话……

    迎客进门,奉上茶水。还未及说寒暄,却是客人先开了口。

    “听说了甚左前几个月的事情,就想过来看看,只是一直抽不开身——一路上真是渴死了!”胜家接过茶杯,也不道谢,便一饮而尽,“今日恰好要拜见主公,就顺便过来看看了。”

    “有劳柴田大人挂怀……”汎秀道了声谢,正寻思着要说些场面话,却被柴田大人挥手打断。

    “来的时候也去了又左(利家)和内藏助(成政)那里,听他们所说,甚左最近似乎是十分消沉啊?”

    “这……”

    “初阵中出现如此的闹剧,的确是遗憾的事情。然而我等男儿,需愈挫愈勇,又岂能如此丧志?”

    “多谢……”

    胜家顿了顿,又喝了一口茶水,接着连续讲了几个武士初阵不利,日后却大方异彩的例子。

    柴田胜家一向不是善于言辞的人,如此讲解一番,额上已有了一圈汗珠。

    汎秀无言以对,唯有不断地道谢,心下却真有了一丝感激。

    语气虽然颇为严厉,但却的确是长辈对晚辈的态度。

    这是拉拢的手段吗?然而现在的平手汎秀,价值大概还不如那匹可以卖出百贯之资的秀江马吧。

    大约一刻钟之后,柴田胜春目示其叔,二人才退了出去。

    临出门,胜家突然又转过身,盯着汎秀。

    “监物殿以身相谏的时候,甚左的作为,不仅是又左,连胜三郎和五郎左都称赞有加……优秀的武士,无论武艺还是军学都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身为武人的气量和心性。”

    言毕,柴田转身出门,汎秀却微有些失神。

    “心性么……”他不由得苦笑,返身关上了门。

    弘治元年的盂兰盆节,不知不觉就到了。历时三四年的政秀寺,也终于正式完工。

    作为武士门第之后,需要拜祭的前辈当然不会少,礼仪顺序自然早有人订好。后辈们拜祭起来,往往声泪俱下,仿佛谁不够悲痛,就是不孝子孙,没资格继承家业——也不知前者和后者比起来,谁更重要。

    然而轮到平手家拜祭的时候,那群叔伯们却是尽量从简,不敢在这新建成的寺庙里多呆一会儿。

    因为寺庙的大厅里端坐着两个沉默不语的人。

    一个是政秀的幼子,生性外柔内刚,发起疯来六亲不认的汎秀。

    另一个更加可怕,就是政秀的学生,喜怒无常蔑视法度的信长。

    其他的同族,或是不敢坐在信长身侧,或是因为记恨而回避,于是信长来此的时候,寺中只有汎秀一个人。

    所以,也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信长在政秀墓前一丝不苟的恭谨样子。

    精致的木像,高大的院墙,整齐的梁柱。

    每目及此,汎秀心头反而愈发撕裂开来:

    你这厮若是早些放出这种姿态——即使是做做样子,先父也就不会死谏了。

    先是信长上前,烧了三炷香,拜了几拜。等到他退下来,汎秀再上前,重复刚才的步骤。

    至始至终,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