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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小馄饨
    我能理解佩瑞对我的嫉妒,但是这是我漫长暗恋的一个结束,我不愿意把主动权拱手让给他人。

    我拨打了他的语音电话,待接通后,开了免提:“我们不用见面,电话里就讲的清楚。味淋,我以前那么自卑,那么胆怯,不敢把自己的感受大声说出来,我后悔了,我三年前就后悔了,后悔我错过了放手去爱的年纪。现在,我告诉你,我喜欢过你,三年前我喜欢过你,喜欢了你大一一整年,从你第一次和我撑一把小黄伞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

    “额……”

    《寻妈记》里,男主角寻寻觅觅多年,最终找到了撑着小黄伞的那个她,漫长而艰辛的寻爱之旅这才落下帷幕。只可惜,小黄伞不过是一个持续了十季的谎言。

    “你不必对我的表白感到困扰,我只是自私地不想让自己珍贵的感情无疾而终——在草原的星空下,我本想与你有个了结,坦言对你曾经的暗恋,但是我没有说出口,因为那时候我还在乎你。以前喝一瓶可乐就会快乐,现在长大了,需要喝一瓶啤酒。我的确是喜欢过你,但现在对于我更重要的是,这个故事的结尾,是我勇敢地站了出来,直面曾经的感情。以后,天高海阔,我们后会有期。”

    我没有等他回应,就挂断了语音。

    佩瑞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大约是因为我把她想都不敢想的话,在大庭广众下说出了口,我一身轻松,拉着酱油就走了。

    “哇,你超帅的,我今天都吓傻了。”

    我的手心里都是冷汗,此刻抄在裤子口袋里,假装无事发生。有你在我身后撑腰,已是我最大的荣幸。

    “啧,他居然认识这么多女生,你有没有想过味淋是gay啊。”

    “哈哈哈!”我大笑三声,摇摇头。

    “你说他如果去卖保险,会不会是业界传奇啊?”酱油开始瞎开脑洞。

    我停下脚步,仔细思考了这个可能性,点了点头:“没准儿呢。”只怕学校里的人缘不过是他手头的资源,总有一天,他会褪去青涩,成为真正意义上运筹帷幄、把弄乾坤的大人,收起鱼塘里的大网,带着香车美女扬长而去。这又与我何干。

    经历了如此的一天,我拖着疲惫的身子打开家门,黑狗轻轻跃在鞋柜上,歪着脑袋看我换鞋,然后仰着头让我给挠下巴。

    “快洗手,马上开饭了。”老爸从厨房里冲我喊道。

    “哦!”这才是我的真实生活。

    黑狗跳下鞋柜,长长了指甲的小爪子踩在地上,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多米诺骨牌又往前推倒了一个。

    我和酱油最终没有接受这份工作。酱油告诉我说:上厕所的时候听到有人议论,前面一批实习生陆陆续续,直到上星期全部辞职了。你说这个紧要档口,明明熬一下就能签约,怎么就走了呢?

    我想,她不愿意冒险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自然是不愿回去面对佩瑞和我的修罗场。

    有酱油做表率,我也不再犹豫,回信向项目老师回绝了这份工作。回绝的原因更简单:我不愿意。我不愿意进瓶中城,做城中鸟,我要做个简简单单的人,热烈而普通地活着。至于其他人怎么想,我并不在乎。

    清明节如期而至。我带着老爸,老爸带着奶奶去扫墓。

    头顶树影婆娑,沙沙声动。空气中泛起树木和泥土的清香,湿漉漉的,凉丝丝的。到了爷爷坟前,我们依次下跪磕头,老爸在墓碑前放上爷爷最爱喝的白酒,点上最爱抽却舍不得抽的中华烟。

    爱情折磨人的地方,是你可以对未来心存幻想,却不能回头去望。离别将记忆打成一块一块的碎片,你稍微一不小心,就会被锋利的棱角划伤。

    奶奶没有像以前一样哭泣,她定定地看着墓上的文字,说道:“老头子,我也会玩微信了。你有空,记得给我留言啊。”

    烟灰随着风往天空的方向飞去。我抬头望去,一片清明。心中压了许久的事,仿佛被风吹得,烟消云散。再见了再见了再见了。过去的爱也好,恋也好,眷也好,慕也好,都再见了。

    清明后,下了一场细细密密,绵绵不绝的雨。

    学校里暂时无事,我便天天往公司里跑,做点打杂跑腿的工作。待天空放晴,泥土里冒出许多新芽,嫩绿嫩绿的,让人心情愉悦。

    和春意盎然的植物产生明显对比的是,路边的小店一个个关门大吉,大门外高高地砌起了围墙。整顿市容的条令将旧日的喧嚣封闭在人情之外,从小吃到大的葱油饼、黄焖鸡、烧烤摊、麻辣烫、肉夹馍、煲仔饭、米粉店……全部悄悄地离开了。迷人的食物香气没消散了,随地流淌的厨余废水被清除了,故事结束,人员散场,真正市井生活的气息,已经被纸醉金迷的气息给扑灭了。魔都想把我们都收进玻璃球里,玻璃球里四季如春,不用吃喝拉撒,没有生老病死,每个人都穿着华贵的衣衫,嚼一颗维生素ABCSEFG的代餐片。

    我靠在公交车的玻璃上,听着手机里播着的《散了吧》,居然开始羡慕老爸口里,烫着爆炸头,穿着花衬衫喇叭裤,骑着永久牌单车,扛着四喇叭上街的日子。

    散了吧/认了吧/算了吧/放了吧/痛不怕/心不假/缘好短/人好傻。

    车辆转弯,那熟悉的十字路口,唤醒了我的记忆。大概我幼儿园的时候,马路拐弯角开的一家馄饨摊。那家人姓许,三十年前就来上海打工了,家里有三个小孩——大姐春华、二姐夏花、三弟秋实,我并不知道这三个各差一岁的小孩是老板娘花了多少辛苦养下来带大的,那时候的人,对于女人的奉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家只做早市和午市,早市点心五花八门,基本是魔都常见的油墩子、油条、包子、花卷、馄饨、粉丝汤一类的;午市只卖菜饭骨头汤,小菜按照菜场价格做六七样,一盆一盆得码在保温玻璃柜里,常见的菜是红烧排骨、红烧鸡腿、素鸡、番茄炒蛋。老板娘心疼老板,让他多睡一会儿,老板则照顾老板娘,让她多休息一下。到了晚上,时间要留给三个孩子,一家人八九点就早早睡了,凌晨三点又要开始新一天的战斗。

    馄饨摊室内灯光昏暗,地方狭小,正是现在勒令关张的范本,馄饨摊室外搭了个偌大的棚子,塑料雨布为顶,金属架作为支撑;只有室外坐满了,客人才会心不情愿地去室内坐下。

    来这里吃早饭的除了像我一样的学生外,各色各样的人都有,他们穿着形形色色的衣服,说着各地的方言,关心着不同的时事,我梳着小辫儿,拿着包子和豆浆,穿梭在他们不同的世界间,像一根小小的豆芽菜。

    我最喜欢雨过天晴的时候,老板娘拿着一根大木棍,踮着脚尖,边喊“雨来了——”边去捅塑料大棚,水顺着倾斜的角落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就像瀑布一样壮观。

    小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一顿早餐的仪式感,几乎就是一家三口稀疏平常地下楼,朝老板娘打个招呼——“小馄饨两碗、大馄饨一碗。”

    “好嘞——”

    现在才知道,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吃饭,就是一种幸福。

    许家的馄饨是用小锅煮的——时间过了太久,我几乎无法叫出那锅的名字——只依稀记得它的外壳是景泰蓝颜色的,圆圆的、矮矮的,锅把手是金属的两个方扣,每次上菜时,都需要用蒸锅夹端上来,一次只能端一锅,特别有趣。

    他家小馄饨的馅儿被皮儿裹得四四方方的,看起来肉馅很多,则一口下去都是皮儿,作为一个喜欢吃馄饨皮的人,我钟爱这馄饨的包法。老板娘馄饨包得极快,筷子三下五除二一秒一个得包着,小馄饨滚在篦子里,像一群扎堆的晴天娃娃。小馄饨的汤料在简单中孕育着不平凡的力量,紫菜、虾皮、胡椒粉三者成诸葛之才,麻油、葱花是加分项,切得细细的蛋皮丝则是神来之笔,这一锅简单的食材成为我童年忘却不了的味道。

    我爸则更爱大馄饨,小馄饨三元一碗,大馄饨五元一碗,荠菜肉馅的大馄饨一个个如元宝般饱满,一碗八个,作为早餐足够丰盛。每次我爸都会夹两个到我和妈妈的小锅里,妈妈会推让着夹回去,我则用三个小馄饨与他交换,一边叼着大馄饨吹气,一边观察着马路上的车来人往。老板娘和老婆婆在摊头上忙来忙去,各色人声不绝于耳。

    后来我上了离家几站路的初中,依然经常在许家吃早饭,不过通常是我爸把助动车停在马路边,我便扭着蹦下车,拿几块钱钢镚。不用我开口,老板娘就利索的给我从笼屉里拿出两个包子,一菜一肉,再从温水桶里掏出豆浆,给我塞进塑料袋里。学校是不允许在教室吃早餐的,我通常都在车上结束战斗,大部分的时候,我会把肉包子塞给老爸,说一句“我饱了”。走进校门,悄悄回头,老爸已经把肉包子风卷残云地吃掉了。他掉了个头,助动车便消失在马路上。

    馄饨摊早就不在了,可我印象最深的画面仍是那句“雨来了——”,好像雨真的可以被随时召唤而来似的。

    我上学之后,家中无人照料,老妈便会在冰箱里存满满一格馄饨作为晚餐,让我自己汆熟。妈妈的馄饨是货真价实的用料,夹心肉、鸡蛋、葱、香油、盐、味精拌在一起上劲,再切入竹笋丁、香菇丁、青菜碎和虾仁,包成圆滚滚的元宝形状。汤料则是妈妈提前炖好的猪骨汤,只需加热就可食用,这一碗馄饨清淡至极,而又充满营养,是一种温和入骨的力量。

    我从刚一出生就被下了病危通知书的小豆芽,一点点被拉扯成健硕的鸡腿菇,全然仰仗我兢兢业业的母上大人。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万物皆需水,却无人去爱水。眼下,老爸和远在天边的老妈依旧处于一种微妙的冷战状态,他没有提出请求,她也就视而不见,仿佛两个为了糖果生气的小朋友,倔强地不肯低头。他们大人之间没有和解,我也不想插手,我希望老妈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去爱自己,去做自己,去放飞自己,去想明白这段琐碎的婚姻除了养大孩子还有什么价值……这与我自己的爱情观一脉相承,先有人,才有从,先爱己,才能及人。

    窗外共享单车飘然超车,我微微一愣,仿佛南柯一梦惊醒,我低头端详着手里微不足道的智能手机——MP3退出了历史舞台、大街小巷都用着平板手机、外卖电话变成了外卖app、共享单车大行其道、手机支付代替了人民币——过去的事物终将消散,留给人们的只有老旧的回忆。

    车内响起了悠扬的离别曲,我才注意到已经到了终点站,抓起包三步并作两步跳下了车。摸摸肚子,早上随意塞的两块饼干早就不知去向,不如再去黑暗料理街吃碗馄饨。

    黑暗料理街在某个夏天已然脱胎换骨,换了承包商,不过我们这些从外卖单满天飞的日子开始吃的老生改不了口,依旧习惯性地叫它黑暗料理街。

    现在黑暗料理街的格局犹如食堂,四周是焕然一新的各色小店,中间区域则是连成一片的桌椅板凳,若是人少,坐在其中就格外显眼。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看到了刹车的身影。他不知在吃什么面食,脱下了眼镜,我心里有鬼,偷偷摸摸地往角落里挪去,没想到被他逮个正着。

    “小李子?”

    我端着馄饨,不见得三步两步跑了吧,只能硬着头皮,坐到了他的对面。

    “学……学长好……”

    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色T恤,头毛柔软地垂着,还隐隐散发着肥皂干净的气味,像极了我家邻居刚洗好澡的萨摩耶,让我特别想撸头。他看我盯着他,立马戴上眼镜,这下就更像个戴着眼镜的萨摩耶。

    “你今天怎么回来了。”我才发现他碗里盛着隔壁摊位卖的金陵老鸭粉丝汤,手边空着的一个碟子应该是鸭肉小笼——啊,大型犬就是胃口好。

    “我们今天下午拍两寸照,就是毕业证书上要用的那个。”我低头搅动着碗里的馄饨,怕他问我面试的事情,骂我不求上进。

    “哦……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这一届一届的,过得真快。”他感慨,“那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贼兮兮地笑了笑:“女生不得画个几个小时来化妆啊。”

    刹车哽住了,无语凝噎,“男生女生真是不一样,记得我当时是早上拍照,集合十分钟前才从床上爬起来。”

    “那还能看么?”我不知不觉间,舀了勺馄饨送入口中。

    “当然不能,我的头发,”他双臂扬起,夸张地比了个毛利兰的发型,“翘得那么老高呢。”

    “哈哈哈那不得戳死旁边的人。”我笑。

    “那你要问我旁边的兄弟流没流血。”他也笑了,难得幽默一把,低下头吸溜了一口粉丝,两个人都卸下了拘谨,相聊甚欢。

    “真戳死都一周年了,我哪儿问去啊。”我顺着他无聊的话往下更无聊地接。

    “没事儿,哥们儿血厚,能跑能跳的,下次带你见见。”

    他这么说着,完全没有意识到我放下勺子的手,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