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月白走出那间飘着劣质酒精气味的屋子时，已经是深夜了。

    Code战队的大部分成员还在屋子里碰杯，用轮流吹瓶这样的仪式来庆祝他们得之不易的冠军。尽管和那些人站了有些距离，但喧哗声还是透过玻璃隔罩，吵得她有些头疼。

    今天本应该是顾月白回家休息的日子。

    她刚从海外商谈签订下某个投资项目的计划书，正准备购买机票直接回府的时候，助理秦和却忽然告知，两年前顾月白随大流投资的Code战队，在不久前的全国电子竞技职业联赛上摘得桂冠，现在正需要她以老板的身份前去参加战队的庆功宴。

    听完这番话，当时顾月白就陷入了沉思。

    秦和是知道自家老大的脾气，这庆功宴时间定得不恰好，偏偏撞上顾月白期待已久能回家休养的日子，估计是不用再给顾老板留席位了。

    他能替Code说上一声，完全是因为这次联赛规模大、关注度高，战队教练想要借机向顾月白多要些赛后福利，才能安稳住冠军队的人心。

    这两年来，战队在自家老板不闻不问的情况下挣扎着踏步向前，每处努力秦和都看在心里，自然是心疼他们的，就算顾月白这次不去庆功宴现场，他也想借机替Code说上几句话。

    谁料顾月白终于结束了她的思考，满面疑惑地抬头问道：“战队？什么时候的项目？”

    秦和：“……”

    他果然就不能对这位四处留情，又不长记性的老板抱有期望！

    于是顾月白这才知道，自己两年前心血来潮赞助的一支策略类职业竞技战队居然在屡屡失去资金来源（“这都能撑下来吗？”顾老板感叹）、不被看好前途的悲惨待遇中，斩获了国内第一次电子竞技联赛的冠军。

    尽管顾月白在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接触过网络游戏，也对这次比赛的意义不甚了解，但好歹是在秦和的提醒下想起了Code的存在。怀抱着这种隐秘的愧疚感，顾月白终于决定临时改变行程，及时抵达了庆功宴现场。

    现在想来，顾月白还是觉得有些懵。

    首先，她从小在富贵场里长大，学识未必渊博，但至少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

    所以当自己在临时认识的战队教练的介绍下出场时，不难看出底下坐着的那些队员眼中都藏满了快要溢出的怨念。这点好理解极了，毕竟哪个员工都没法在两年见不到老板的前提下保持着好心态，尤其是他们这些还未长大的孩子们。

    顾月白冷落他们在先，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次的比赛，据说是战队最后能把握住的翻身一役。在教练的暗示下，顾月白才知道这人数才满七人的队伍里居然有四个成员准备好了赛后转队。

    对比之下，据说是电竞之光、本届比赛当之无愧的MVP选手，Code战队的队长韩煜，居然没有半点想离开的意向，甚至拿着两年前签下合同时的那份死工资坚持到了今天，让顾月白简直想不记住他都难。

    顾月白对这位Code战队的元老级人物充满好奇心，偏偏却又只能看着线下赛视频暂且了解一下他——因为根据教练的说法，在得知顾老板来这儿的几率并不高以后，韩煜当即就请了个十天小长假。

    但是顾老板记住了屏幕上那位总是蹙着眉头，不断向队员发出语音指令的韩煜靳小队长。只因为那张脸和顾月白平日里接触过的商人们大不相同——他看上去太过年轻，又能纯粹执着地热爱着一项事物，且不说在电竞圈，就是在顾月白所了解的其他圈子里，这样的人也太少见了。

    所以才弥足珍贵。

    在玻璃窗外点起一支烟，顾月白看着室内觥筹交错、搭肩笑谈的场面，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不再年轻了。

    虽然这么说有些过分，她才二十六、七的年龄，正是在事业上大展宏图的时候，可是几年经商的经验让顾月白不能更深刻地意识到，其实她在这方面并没有多少的天分。

    若不是顾老爷子和哥哥姐姐们的暗中帮衬，桃歌公司早就在上次的金融潮中被冲刷得渣也不剩，又哪来现在的商谈合作？

    这就是顾月白和Code战队队员的最大区别了，那些成员或许幼稚，面对老板时也不太会说些奉承话，但至少这冠军队的成绩，是他们两年来起早贪黑，靠着自己的努力拼搏来的。

    可人啊，总是不容易满足的，顾月白眼见着桃歌公司从一纸策划案化为了如今的规模，还怎么舍得轻易抽身。

    念及此，顾月白轻哼一声，把叼在嘴角的烟摘了下来，略微烦躁地摁在身边的垃圾桶盖子上。因为资金短缺，战队把庆功宴的时间预约在拿到奖金的五天后，一是为了避开观战粉丝们来这儿的高峰期，压下点价位，二是……

    “秦助理和我们说了，您可能抽不出时间过来。”教练谄媚地搓了下手，喜笑颜开地对着金主说道，“但您要是知道了咱们队伍的成绩，肯定会发点奖金，我们就估摸着或许能用这笔奖金来办宴。”

    言下之意，这联赛冠军队，竟是连个出来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所以顾月白没有挑剔过那些看上去就不够精致的饭菜，以及带着苦涩气味的无牌啤酒，只是向他们承诺，自己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加倍重视这个战队，所有待遇提高不说，还要搬去顾月白名下的一套别墅里，作为他们新的训练基地。

    奖赏来得虽然迟了些，可队员们还是欣然接受了。顾月白也不愿意留在宴席上，叫那几个孩子畏首畏尾，连吃饭都得顾忌着这位陌生的老板，于是早早地退了出来，将场地留给他们发挥。

    “您……您好。”

    就在顾月白看够了队员们的庆祝，正准备从兜里掏出电话呼叫秦和接驾时，一个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带着些小心翼翼的窃喜。

    那个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对于顾月白来说，她起初并没有预料到这儿还会有能认得出自己的人，只以为是哪个来问路的过客，故而很是随意的整理了下外衫，回头应道：“嗯？”

    “请问您知道D区……”来人话说一半，便突然停顿下来，很是讶异地问，“您是……顾……顾……”

    “我不叫顾顾，我叫顾月白。”顾月白耸肩，然后才发现那人比自己高了半个头，正涨红了脸看向自己，竟赫然是据说已经回家复习的韩煜。

    ……现在的小鬼都长这么高吗，顾月白腹诽。

    比起录像上看来，这位靳队长显得更为年轻点，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年龄，或许顾月白会把他当成十七八岁的青训营队员。

    也无怪乎，秦和说Code战队里有着大批冲颜值而来的女粉丝了。尽管比起顾月白见惯了的那些大牌明星们而言，未经打理过的韩煜也只能算还不错而已，但只要丢在电竞战队那些粗糙选手之中，可以说是靓丽得有些一枝独秀了。

    听到这句话，韩煜的脸更红了，像是认生般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道：“顾老板，您好。”

    “哟，认识我？”顾月白挑眉，觉得自家战队这位队长意外地有些好玩，“怎么突然回来了？好好复习你的考试吧。”

    韩煜闻言点头。

    他穿着件翠绿色衬衫，领口已经被汗水浸泡出一圈深色轮廓，看着就知道是一路小跑过来参加庆功宴的。顾月白理解他这种获得冠军的愉悦感，倒也没有多嘴询问韩煜成绩如何，只是抬起手打算给他指出Code战队聚集的地方。

    谁料韩煜偏了偏头，很是认真地问道：“您要回去了？”

    这句话问得有些奇怪，毕竟顾月白和他相见不过两分钟，韩煜小队长就越界询问起老板的动向，顾月白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合适——或许只是他在没话找话。

    但见韩煜看着自己，眼神清澈中又带着专注，很认真地在等待回答，顾月白也只好含糊的“嗯”了一声。

    “哦……”可韩煜像是很失望的模样，眉毛耷拉下来，连嘴角的笑容都快要挂不住了，却还是小小声的嘟哝道，“那您……路上小心。”

    顾月白被这瞬间变脸惊了下，倒是突然觉得有趣，下意识地问道：“怎么？你是舍不得老板呢，还是想趁机要点奖励呀？”

    她才在自己的圈子里混迹回来，倒全然没有顾虑到面前站着这个小队长还年轻，下意识地撩了一句。这十几个字被顾月白含在嘴里，用上她平日调笑搭讪的语气，硬生生地被说出了另一层意思。

    韩煜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对话，只是见顾月白拉了下袖口，凑近自己含糊地说话，那混着啤酒味的清甜香水气扑面而来，已经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更别提在这暧昧距离下，顾月白带笑的眉眼映在韩煜眼中，是那么具有侵略性。

    “我、我……”韩煜面上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像是被顾月白所感染，已经醉得胡乱起来。

    顾月白这才缩了回去，很是愉悦地勾起嘴角。

    她含着金钥匙长大，若说别的方面未必擅长，但这种每句话都能说得像是调情的功力倒是不浅，何况顾月白的脸皮看上去至少是有几分卖相的，稍加打理后便成了妖孽，对付韩煜这样年轻的孩子，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