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十九年正月二十九
夏小满同学觉得自己现在跟上班似的,定时定点儿往万祥街纪家跑,略有不同也就是今天车队里多了位高级领导----二夫人,又多了些慰问品----年老夫人让给纪淙书的补药。
进了后堂,两厢见礼落座,夏小满看着那补药从二夫人丫鬟手里移交到纪郑氏丫鬟手里,只觉得是种讽刺。就是那句台词,“这会儿就是给俺们吃云南白药也弥补不了俺们心灵上的创伤”。有多少事可以弥补?有多少事可以重来。
过了一整天,纪郑氏似乎已经恢复平静,脸上平平淡淡的,语气也是正常的温煦缓和,看不出一点儿悲痛的模样,然笑容却依旧有些勉强。二夫人劝她,她反劝二夫人道:“姐姐宽心,我无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点子事又算得什么。是这孽障自己惹的祸事,当他受罚,与旁人不相干。有些事,是天命啊……”
年谅听得不自在,告了罪起身出来,也不肯往偏厅饮茶,只在院子里站了,瞧着枯木顽石发呆。
其实潜意识里,他已是将姨母当成母亲的替代品,姨母在,他就不是没娘的孩子,姨母开心,他才开心,于是便总想着要姨母好,要姨母顺心,操心宅子的事也好,操心纪家兄妹的事也罢,都是奔着这个最终目标去的。可这最终呢……?
理智上,他清楚的知道有些事怨不得旁人,有些事不能妄行。他也是沉着气,按兵不动;但情感上,他还是无法避免的懊恼,一方面自责当初撺掇着纪淙书出去交游,一方面为不能立时报仇而愤懑。
夏小满陪着站了一会儿。只觉得寒气从脚底往上走,上身穿得厚实不觉得,膝盖却是冰凉。想到年谅那腿,她忙过去劝他道:“回屋暖和暖和吧,天还冷着呢。”
年谅摇了摇头,没吭声。
“你较什么劲吧,你说。”夏小满叹了口气,瞄了眼身后跟着地丫鬟婆子。凑近几步,低声道:“事已至此,你再寻思也没用。姨夫人从头到尾没一句怪你的,也不怪年家,为的什么?一来是知道纪大爷那秉性,再来还不是因为疼你?!你这冻着,再有个头疼脑热的,你让姨夫人心里多难受?”
年谅叹了口气,瞧了夏小满一眼,低声道:“满娘。我不是稚子。不必这般哄我。我无事,屋里气闷,只想这儿呆会
“你当自己七老八十的呢?”夏小满撇撇嘴,道:“就说你办这事儿。要冻着咱回家冻着去,搁姨夫人这院子冻着,你冻给谁看?姨夫人想看不见都不成!你这才是给姨夫人添堵。”年谅气恼地瞪了夏小满一眼,见她那神情,晓得是激将,只得无可奈何的低喝道:“满娘!”
“回屋去吧。”夏小满拽了拽他袖子,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能劝的我都劝过了。我再说破嘴皮子也没用。还得你自己想明白。”
年谅挪了挪脚步,喟然道:“想是想明白了,却还是……”他摇了摇头,由着夏小满扶着,转身往偏厅去。
走了没两步,就瞧见戚嫂子带着两个小丫鬟匆匆忙忙往这边来。戚嫂子瞧见年谅在院子里。不由一愣。忙紧走两步过来见礼,陪笑道:“六爷怎么这里站着?快快屋里请吧……”
年谅点头道:“透透气。正要回屋。你这是……”因见戚嫂子一脸焦急,便是陪着笑,眉头也扭曲着,没全然打开,便道:“你且忙你的去吧……”
戚嫂子福了福身,嘴上只道:“谢六爷。这是有点子事去禀夫人……”脚下已经挪了位,一句话说完,人已经出去了老远,三两步就带着小丫鬟闪进了屋里。
年谅顿住身子,皱着眉低声问夏小满道:“依你看,什么事……?莫不是表哥……”
夏小满嗯了一声,道:“戚嫂子是纪大奶奶的人,她这么慌神过来,肯定是纪大爷。不过不像是医药的事吧,不然小韦嫂子那边能有信儿过来。”她回头冲茴香一努嘴,待茴香到近前,她低声吩咐了叫她去打听。茴香应声去了。
片刻,纪郑氏带着戚嫂子并一群丫鬟快步从屋里出来,见着年谅,她顿了脚,道:“谅儿怎的这边站着?多冷的天儿!快屋去!”语气已是十分焦急。
年谅忙道:“外甥这就进去,姨母勿需担心。”
纪郑氏点了点头,只道前院去一趟,少一时过来,也没顾着瞧着年谅进屋,就匆忙走了。
她们前脚才出去没多一会儿,茴香后脚回来了。之前没少跟着夏小满往万祥街来,她也是里里外外混了个脸熟,脸熟就是好办事,几句话就从人口中问出原委。
“回爷、姨奶奶地话。”茴香近身低声道:“纪家大爷一早起来就在书房练字,纪大奶奶百劝不得,纪大爷恼了,便把自己闩在书房里……”
年谅和夏小满异口同声奇道:“练字?!”
案台上、地上,铺天盖地的纸张,其上字迹七扭八歪,墨汁淋漓,几乎辨不出写的什么。
纪淙书沉着脸,左手持笔,疯狂地写了一张又一张。
左手哪惯写字?字迹稍有扭曲,或是手颤滴了墨污了字,纪淙书便喝令书童弃去那张,重新铺纸,镇纸压好,笔端舔墨,咬牙再写。
伺候笔墨的两个小书童铺纸研墨的手都微有些抖了,不知道主子爷这是赌气,还是癫狂。任主子奶奶在外面怎么哭喊,都无动于衷,眼里便只有这纸,这字。
门外又响起纷杂的脚步声和丫鬟们地问好声,纪戚氏也止住哭声。泣然道:“夫人……”
屋里两个小书童相视一眼,都松了口气。夫人来了,爷该好了。
纪淙书却恍若未闻,几笔又写废了一张,低声喝道:“换纸。”
换纸的小书童略一迟疑,劝道:“爷,外面……”
应时的,响起拍门声。纳福的声音传了进来,她道:“大爷,夫人过来了!”
纪淙书仍是不理,撇过头,红着眼睛瞪那换纸书童,大声喝道:“换纸!”
那小书童吓得一哆嗦,缩了缩脖子,连忙抽了那写坏地纸来,丢到地上,然后铺上新地。很快。这又废了一张,他手极麻利的,再换。再写,再换。
书房外拍门声渐大。纪郑氏也厉声喝道:“淙儿,把门打开!”
换纸的小书童鬓角汗也下来了,趁着主子全身神写字,冲对面研磨地书童使劲挤了挤眼睛,向门那边一扬下巴。。。研磨的书童脸上也扭成一团,挤着眼睛,冲着自家主子直咧嘴,示意自己不敢。
书房外已是在砸门。片刻又响起一片问好声“六爷……”,而后年谅的声音响起,道:“表哥准备将姨母都拒之门外么?!里面谁伺候呢?还不过来开门?!”
换纸的书童使劲跺跺脚,趁换纸的空儿直冲对面做杀鸡抹脖子状。那研磨书童犹豫了下,门外实在喊得凶,又因见年六爷地管家这几日在这边打理事物。规规矩矩井井有条。比家里的管家不知道强上多少倍,便晓得六爷御下极严。这会儿听见六爷过来了,喝问屋里伺候的人,心里也是怕了,抽冷子见主子爷没注意他,轻轻撂了手中地墨块,蹑手蹑脚往门口走。
换纸书童心里这个恨,嫌他愚笨,忍不住使劲伸伸脖子,让他快些,然他那边刚快起来,纪淙书这边又废了一张纸,低喝换纸。换纸书童只顾注意着那边,听了这边主子喊了,才忙不迭伸手。
纪淙书因他钝了,皱着眉一抬头,刚待训他,正看见研墨书童往门口奔,他大为恼火,扬手把笔朝那书童摔了过去,骂道:“混账东西,你哪里去?回来研墨!”
那书童已是快到门口了,跑都跑了,左右都是挨罚,回去了挨两面主子罚,开了门只挨自家爷罚,他哪里还会回去?那笔可不是飞刀,他怕个什么,况且又没砸着他,他紧着两步过去开了门,垂手站到门边。
纪郑氏扶着纪戚氏的手快步走进来,又气又急道:“你混闹些什么?为娘昨日与你说的话你都抛到脑后去了不成?!”
纪淙书见母亲进来也没动地方,脸色由青转红,眼底满是血丝,几欲癫狂,咬咬牙,又去笔架上抓笔舔墨,照旧往纸上去涂,口中只道:“母亲岂不闻前朝鲁义勋、黄银、楚郎中皆是左手能书?前人能,儿子也能!”
纪郑氏已到了案边,一拍桌子,气恼道:“昨日怎生与你说的?你怎生答应为娘的?”说着抢步过去夺他的笔,骂道:“孽障!大夫叫你平心静气好生静养,你还这般争强,你那身子骨不要了?!”
纪淙书死也不肯放手,紧紧攥着笔,伸高胳膊躲闪着,笔头甩甩点点,案上袖上墨迹斑斑,他红着眼,疯魔一般,只道:“母亲放手!儿子定能练出左手字来!”
纪郑氏拽着他地袖子哪里肯放?只骂道:“孽障,为娘地话都不肯听了么?把笔给为娘!”
一干人忙过来扶这个,拉那个,一时乱成一团。
本站在门口的年谅见了,忙推身边地夏小满,急声道:“快去照看姨母!”
方才他听了茴香回话立时就要跟着过来,夏小满紧着劝他道:“这是姨夫人家务事,咱还是别管了。不然姨夫人那边面子上也下不来。”
年谅犹豫了一下,却道:“表哥至孝之人,应当不会做什么忤逆之事。只是他性子执拗,实怕他说些什么让姨母伤心,咱们还是去劝他一劝……”
夏小满无奈,只好跟着他过来了。
因过来后,纪郑氏脸色确实不大好看。年谅心下知道唐突了,也不敢言,叫开门也就没跟着进去,但来都来了,又实怕表哥出言不逊让姨母伤神,便就不肯走,只悄悄在门口站了,瞧瞧再说。然待见了那满屋子的纸。再听纪淙书那要用左手写字之言,他心里极是酸楚,他也曾寒窗苦读,也曾向往过金榜题名,最是理解学子心态,他是身子弱不得已放弃了,真是自己原因,便也没甚可气可恼了,偏纪淙书是飞来横祸……
他叹息不已,本想拉着夏小满走了地。忽见表哥与姨母争执,心里一急,便想着往前去赶拉开两人,然腿却不行。身子一趔斜,他忙扶住门框,又推夏小满去帮忙。
夏小满也被这满屋子左手字地纸给镇住了,她素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执着到这种地步。年谅推她,她才醒过神来,见年谅要倒的样子,忙去扶他,却被他推开。他眼里也泛着红。扯着脖子喝道:“去照看姨母!”
夏小满下意识缩了下脖子,见后面丫鬟已经赶过来扶住年谅了,忙跨了门槛往里面来。
这边纪淙书本就有些魔怔了,这挣脱不得,又急又恼,已是没了理智。猛的一抖手。一把推开纪郑氏,大声道:“我能写。我能写!!怎的就不信我?!”
纪郑氏冷不防被他一推,脚下站不稳,退出去几步,虽有丫鬟婆子们紧着扶着,却是身子向后撞上了一四方桌几,腰眼正撞那角上,一阵疼痛。她哎呦一声,伸手去扶腰,丫鬟婆子们唬得一跳,忙不迭扶着揉着。
纪淙书陡然挣脱了母亲,自己也没了借力,向后踉跄两步,那边原有拉架的人听着纪郑氏呼疼,都抬头瞅她了,未及搀扶纪淙书,他便跌坐在地上。
纪郑氏却是一直只看儿子地,见他摔了,忙推开身边人,喝道:“快去扶住淙儿!快去!!”
那边的人回过神,忙七手八脚过来搀扶住纪淙书,纪淙书却魇着了一般,只挥着胳膊,大声喝道:“都撒手,让我写!我能写!!我能拿左手写!!我能考!!!”
纪郑氏也顾不上自己腰疼,咬着牙直起身子,甩开众人就要往纪淙书那边奔,口中直冲那些扶着儿子地人喊道:“都慢着点儿,都慢着点儿!小心他的手!小心他的手!!莫要碰伤了我儿的手!!”
夏小满正奔到案前,见着这一幕,心里被狠狠撞了一下。
这就是一个母亲。
全然不顾自己,心心念念系在孩子身上的母亲。
前一世,她的母亲也曾这般全心全意地爱她,自己疼痛不顾,只问她地冷暖。孩子么,都是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些,哪里想过什么回报,待大了,晓得了,想回报了,却又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她只得伺候几个月,母亲便撒手人寰。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一会夏小满脑里满满是母亲地脸,----那才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失去了你才会知道,再没有谁,会像母亲那样无私的爱你。
她两步绕到魔怔着狂喊着要写字要考试的纪淙书面前,眼里漫着的是水,喷出来的却是火,一抬手,结结实实扇了他一耳光,大骂道:“你的孝道呢?!你怎么对你母亲地?!”
纪淙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愣怔的瞅着夏小满忘了反应。
不只他懵了,纪家的人都懵了,像是突然被按了暂停键,统统都定格了。
夏小满在这静默里大喘着气,眼泪已是噼里啪啦落下来,她也不抬手去擦,借着这口气,指着纪淙书道:“你只知道自己苦,自己不容易,你想没想过你母亲苦,你母亲不容易?!你读书,你母亲也陪着你熬苦!你高兴了,她才能高兴,你就一会子不高兴了,她得陪着难受多少天!你口口声声说孝道,你那孝道就停在嘴上吗?你怎么尽孝呢?母亲为你什么都心甘情愿,你怎么就不睁开眼看一看?她图地是什么,图的是你金榜题名飞黄腾达?!她图的不是你做多大官,赚多少银子,她图的只是她的儿好好的,平平安安的,顺顺心心的!!你要真是孝顺,就应当好好地,让你母亲省心、安心!!”
纪郑氏听了,句句都撞到心里,想想从前的苦,想想这几日的焦心,她再擎不住,嚎啕起来,一把拉过夏小满揽到怀里,哭道:“我的儿!!只你知道我的心啊……!我辛苦一生为的什么,岂不就是图这一家老小平安啊!!……”
周围地丫鬟婆子回过神来,也都陪着掉了几滴眼泪,忙不迭地来劝。
夏小满却是吼了出来就清醒多了,心里一黯,晓得又冲动了,嘴上忙赔罪道:“姨夫人恕罪,满娘僭越了,甘愿受罚。”
纪郑氏哭道:“我的儿,你说地半点没错,你才是知道我的。”而后松开她,又指着纪淙书骂道:“你这孽障啊!!枉费为娘这般疼你!娘都说了,这次不中,再熬三年又有何难?!娘能陪你爹等一辈子,还不能陪你这半辈子吗?!”
纪淙书不知道是否仍在混沌之中,呆呆望着纪郑氏和夏小满,愣怔不语。
夏小满叹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道:“今儿我是说多了,那就索性说个痛快。纪大爷,恕个罪说,您自己考了多少年了?您差这三年不?满娘佩服您的毅力,佩服您这百折不回!现下不过是个小挫折,这腕子您养好了,百十来天就能如常,您三年后一准金榜题名,什么都不耽误。可您现在要是非要练什么左手写字,这腕子养坏了,那您这辈子,真就只能拿左手写字了!孰轻孰重,您自己掂量掂量?”
纪淙书左手捂着腮帮子,盯着自己右手腕子,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纪郑氏在丫鬟搀扶下走到纪淙书跟前,伸手去拉他,泣道:“我的儿,你且顾惜着自个儿的身子吧。娘只这一句,你要考,娘就陪着你考,你要做官,娘就与你去捐官!满娘说的半点没错,娘图的什么?娘就图你好好的!你就好好的吧……”
纪淙书忽然翻身跪倒,抱住母亲,失声痛哭道:“母亲,儿子错了!儿子不孝!可,儿子不甘啊,儿子不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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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我小时候常常抱怨父母把他们未实现的理想加诸在自己身上,导致自己的生活沉重无比,总感觉自己是替他们活着。
我没有服从他们的安排,自己找到第一份工作的时候还特别高兴,觉得终于摆脱了。笑。
直到很久之后,有许多的不如意,和父母谈过,才知道,望子成龙之外,他们最想要的,也只是儿女好好的,平平安安而已。
这一章,我本来想写一个偏执狂,写到最后,我却想说,请善待那些爱你的人。